这样想着，叶海山信步来到了枣树底下。这枣树是方晴和她的前夫结婚时种的，当年这里是何等的浪漫和生气，如今树已长成，硕果累累，却留下一个偌大的院落和一位孤独的女人，叶海山开始同情起方晴来。世间的怜爱大多都是由同情慢慢产生的，突然，叶海山头脑中有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轻轻的，一闪而过，如同晓风拂柳一般。他定了定神，举目朝树上看，有几只蜜蜂在枝叶间飞来飞去，叶海山想，花期未到，许是枣子留下的清香吸住了他们。就在此时，一只知了在上面呀呀地叫了起来，叶海山一阵惊吓。小东西，都什么时节了，还叫得如此欢畅，真叫人闹心，他暗暗骂了一声。
你赶快过来一下。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话，虽然声音被知了的欢叫盖住了一些，但叶海山还是听清了是方晴在叫喊，而且对象是自己，因为整个院子没有别人。他便往那排房子一看，只见白墙中的一扇窗户前站着一个人，在向他招手。叶海山毫不犹豫奔跑过去。
出什么事了？叶海山一到厨房，就急切地问道。
还知道担心我了。方晴脸露喜色，帮我的围裙扎一下，影响我做事，我双手油腻腻的，怕弄脏了衣服。
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洗个手不就得了，但叶海山一点都不怪她，他很感谢她，他很乐意做。扎好后，方晴又说衣服的上扣松了，顺便帮她扣回去。叶海山颠颠地转过身来，站在方晴跟前，手伸到了她的脖子下面，那股幽香再次扑面袭来。他们相距是如此之近，连对方急促的呼吸都能感受到。第一次近距离相对而站，两个人同时显得十分不自在，又似乎同时希望这种举动不要过早结束。这样的感觉是非常独特的，一辈子也难以碰上的，方晴为自己能想到这一招而窃喜，叶海山呢，内心暗暗佩服着女人的聪明才智。一种温馨的气息在房内弥漫开来。
扣好了扣子，叶海山一时没有出屋，他觉得需要留下来，帮方晴做点什么。
你实在要帮，就把那个芋头切成丝。方晴指着案板说道，本来我一个人可以的，又不是办东道。
叶海山有点受宠若惊，赶忙拿起菜刀。但真正面对案板的芋头，他又无法下刀了，要知道，有生以来，他从未动手做过饭。结婚以后，杜娟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厨房里的东西碰都不让他碰一下。杜娟说，一个大老爷们守着灶头肯定没出息。为什么今天，他连想都没想，便揽下了这活计，叶海山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既然是自告奋勇，他就不能丢了面子，凭着感觉，他一刀一刀切起来。
这哪里是切菜，倒像在砍树，这么简单的事做不了。一会，方晴过来一看，气极了。
叶海山看着她，傻傻地笑。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这样对你？方晴仿佛明白过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把你当成我的男人了。
话一停，两人便约好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正笑间，院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方晴立即止住笑，吐了吐舌头，并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说，工人师傅到了，你去帮我招呼一下。
几个满身尘土的男人正围在方桌前，大口大口喝着茶水，见到叶海山，他们先是惊讶，之后像是领悟了什么，相当客气地请叶海山坐下。接着，他们又自顾地说笑起来，根本不在意有个陌生人在身边。听了一会，叶海山插进话来，看你们挺轻松的模样，干这事不辛苦吗？他们相互看了看，一个略显年轻一点的师傅回答道，都习惯了，要赚钱哪有不劳累的，再说，方老板人好，我们多出点力气无所谓，对吧？他们几个点头表示同意这位同伙的看法。叶海山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得当回听众。不久，方晴端着饭菜出来，叶海山旋即起身，以主人的姿态来回帮着方晴拿碗筷之类的东西。
菜上齐了，师傅们忙给叶海山倒酒。叶海山用手罩着杯子，说自己不善用酒，师傅们多喝点。那个年轻点的师傅说，你东家不喝，哪有我们客人挤着喝的道理，你就不要那么斯文了，我们做工的，可能粗野一点喔。
不是，我是说，东家——
方晴似乎明白叶海山要解释什么，打断他说，人家请你喝，你起码应该表示一下。这是自家酿的米酒，不上头的。
那就倒一点吧。叶海山把手伸开，看着方晴，好像要征得她同意。他想，方晴怎么不允许自己解释，乐意承认师傅们的说法呢？这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事，日后如何向人交待呐。不过，既然方晴默认了，自己又何必在意呢。
气氛非常好。师傅们都在讨好着方晴，并轮番向他俩敬酒，说，方老板，你好有眼光，找上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方晴打着哈哈说，喝酒就喝酒，别把话扯远了，你们可要把我这位叶先生照顾好。于是，师傅们紧盯着叶海山一味地劝酒，叶海山哪里招架得住，几个回合下来就有点晕乎乎的了。方晴也不阻拦，像一位看戏的看客，在一旁得意地乐着。就在兴头上，年轻点的那位突然提议，你们两个也得互相敬酒呀，我看这样，干脆来个交杯酒吧。师傅们兴高采烈，一边鼓动着，一边端起两个人的杯子，送到他们手中。方晴说，来就来，喝个交杯酒怕什么，今天就让你们高兴高兴。说完，她便接过酒杯，走到叶海山跟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挽起他的手臂喝了起来……
这顿饭吃得热闹，等到散席，却是下午光景了。叶海山怀着难言的思绪，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他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方晴也没说辞将其挽留，他们只好惜别。临别那刻，方晴眼含着泪光问，这个时候你往哪里去呢？叶海山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照着来时的路走，深秋日短，太阳已经偏西了，那阳光正好迎面照来，叶海山感觉眼睛花花的，周围便呈现出一道道迷幻的色彩来。
在官场这些年，其它本事学得如何不好掂量，要说这酒量，叶海山可长进不少，但一来二去，又喝得急，叶海山当时就有些醉意。这米酒入瓮时，方晴是放了冰糖的，不仅口感好，而且后劲足，天气凉爽，酒力积郁心间一时难以挥发，现在，叶海山感觉双脚始终踩不着地了，周围的景物也跟着晃动起来。这种状态容易使人想入非非，叶海山满脑子都是方晴的影子，在乡间，在偶然的一次出门，竟然能遇上这么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子，经历这么一段妙趣横生的过程，和她一起做饭，跟她痛痛快快地喝交杯酒，这简直是做梦一般。
所有的这一切，是自由带给他的。叶海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一个人独自出来，他绝对不可能这样无所顾忌，因为他是副县长，副县长就该有副县长的样子，就连玩笑也不得随便开的。其实，叶海山是个富于情趣的人，大学期间，不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很乐意同他交好，张玲经常对别人说，想不到叶海山还这么有意思。走入社会，尤其是进入仕途，叶海山就变了，说话、做事非常严谨，有关风月之事，他一点心思也没有，甚至连想都不敢朝这方面想，关键的问题，后面还有杜娟紧盯着他。他常常感到迷惑不解，老听到谁因为女人而丢了乌纱帽，他们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啊？每次出差，杜娟一天到晚电话不停，有时半夜还吵醒他。有一次在饭桌上，服务小姐不知道叶副县长的老婆也在，柔声嫩语地说，叶副县长这么帅气，如果没结婚的话，我会死心塌地追求他。杜娟气得当场离去，一个星期没搭理叶海山。如今他没有什么束缚了，碰到的包括方晴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个副县长了，他可以随便说话，可以到处走，可以和方晴来那么一点点暧昧，没有束缚好啊，没有束缚的生活才是人过的生活。借着醉意，叶海山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狗屁副县长！
骂完，叶海山还偷偷地笑了一声。叶海山感觉一身轻松了。
一身轻松的叶海山在秋阳普照的下午，行走在一个叫七湾镇的街道上。本就有些冷清的镇子，此刻显得那么寂静，两边零星开着的店铺，基本无人问津，倒是有几个小孩在街面上追逐打闹。叶海山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停了下来，仰看着叶海山那张红扑扑的脸。叶海山便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笑容，双手不停地在衣袋里摸来摸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当他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后，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做出非常抱歉的样子。孩子们被他这一古怪的举动，吓得四散开去。
真有趣味呵！叶海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然而，走着走着，他发现情形有点不大对头。他觉得走的不是来时的路了。首先，那个副食店不见了，虽说一路上有好多副食店，老板娘误认为自己是方晴男人的那家，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店门左侧放着一排竹椅，老板娘兴冲冲出来时，差点被绊倒了，他记住了的。叶海山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又看了看头顶上蔚蓝色的天，开始犹豫起来，方晴说圩镇只有一条街道，照这样，现在不仅不是走回原来的路，而且还是南辕北辙了。他正考虑要不要往回走，这时，岔巷里跑出一队人马，紧接着响起了嘹亮的唢呐声。叶海山吓了一跳，醉意也消了一大半。
那班人马迎面走来，叶海山慌忙躲到街边。走近身边时，叶海山才认定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打头的人是个跛子，所以手擎的白幡一上一下晃荡着，其后八个人抬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再就是一群披麻戴孝的人了。倒是这些穿白衫的引起了叶海山的一丝兴趣，他们看起来不怎么伤心，有的正在交头接耳，可能谈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还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几个年龄小点的，便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时不时地跳起来摘大人胸前的白花。叶海山觉得莫名其妙，死人了竟如此坦然？前年春，他的老父亲过世，出殡的时候，一家人呼天抢地好不悲痛，就连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哭哭啼啼的，他们倒是有说有笑，真有点意思了。还更有意思的是，唢呐的调子换成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吹鼓手两腮鼓胀，憋足了劲在吹，仿佛他们在办一场喜事。
队伍过去，叶海山拦住了一位看热闹的中年妇女问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中年妇女怔怔地望着他，叶海山指了指那支快乐的队伍，她好像明白他问的话，说，送一个老婆婆。
多老了？
她的家人说是民国初年的，她自己却说是宣统登基那年的，具体哪一年生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哦——叶海山掐指算了一下，又问，怎的不见哪个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