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阴沉下来。邵月阳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吃饭。她说回家,让我小小地感动了一下,我竟然想,要是我从来就没有认识米雪,也不认识老哈,该有多好!
邵月阳的饭菜很丰盛,像是过节。她的气色也好多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多问,只是不断地给我夹菜。我有点惭愧,对她说,我去了趟固城医院。她并不惊讶,只是哦了一声。我说,老哈肯定是逃走了。她抬头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又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她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只好埋头吃饭。我们看起来就像是相濡以沫十多年的夫妻。
等邵月阳把一切都收拾完毕之后,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我倒了杯茶喝,邵月阳坐在床头上翻阅一本旧杂志,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我们的状态竟然十分尴尬,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述说我的计划,我更不知道要不要让她知道,因而有些心不在焉。邵月阳问了两句,我都以十分简短的话回复了,她看我没心情,也就不说了。
我们安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走过去,摸了摸邵月阳的头,她抬头望着我,我就把她抱紧了,开始吻她的脸、脖子,然后一直向下,我的疯狂超出了我的预料。邵月阳没有丝毫准备,略微有些惊愕,但很快,就配合我,慢慢地,她甚至比我还要疯狂。我们就像是最后一次,恨不能把对方吞进肚里。那一次,我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邵月阳满足地闭着眼,趴在我的胸膛上,摩挲着我的脸。我说,等一下我要出去,若是太晚了回不来,你就不要等我。她显得有些扫兴,说,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累啊?我说,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换上了之前的装备,豪迈地出门,我想,今晚定当破釜沉舟——不找到吕主任和米雪这一对狗男女,我就不回家。
出了门,冷风一吹,我反而平静了许多,陡增了许多勇气。按照我掌握的资料,我对自己的行动分了两步走:先去米雪的奶茶店外面蹲点,我想,从米雪这儿入手也许更为顺利些,若是顺着米雪能拍到他们媾和的照片,我就能拿着照片向吕主任要钱;若是不能,我就直接潜入到吕主任的家里去,拿刀子逼他还我钱——既然别人这么做过,我为何不能!
我果然就看到了米雪,她在奶茶店里不停地打手机,一副十分着急的样子。我在外面的暗处看她。心想她一定是联系不到吕主任才如此的吧。我就骂她骚货。米雪打了半天手机,后来就放弃了,她在店里走来走去,十分不安。大约这样持续了半个小时,她就关门叫了出租车。我也叫了出租车,跟着她。没料想,米雪竟然到了我们之前的出租屋。不足一支烟的功夫,她又出来了。我不知道她进去干了什么,但又不想放弃跟踪,就又跟着她。米雪再次回到了奶茶店,安静下来了,放开店里的音响,声音一下子扩散出来,半个街面都能听到。她坐下来喝着奶茶,心情竟然很好。
我确定她短时间内不会出去,就又回了租房。米雪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别躲我了,我知道你在固城,速来联系我,有要事。我看了看字条,忍不住冷笑出声。我说,死去吧。然后,撕了字条。
我一下子有些泄气,原以为神出鬼没,却没想到,米雪对我了如指掌。看来,跟踪米雪勒索吕主任是办不到了。我只好选择了第二套方案。
坐在去往景苑小区的车上,我出现了短暂的紧张,我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有效——若是吕主任不吃我这一套,我该怎么办?真的要拿刀子刺他吗?或者,吕主任如果不在家该怎么办?万一被他那婆娘发现了,报警该怎么办?再或者,他家里如果没人,是不是要顺手盗一些东西算是补偿呢?我思前想后,都没有更好的主意。及至车子到了景苑巷口,我还没有理清头绪。我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走回头路了,一定要在今晚对自己盲目的生活一个交代才好。
就在我正准备悄悄潜入景苑巷的时候,邵月阳打来了电话,她却半天不说话,我问怎么了,她才说老哈被抓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就让她再说一遍。邵月阳又说,老哈被抓了。我说,被谁抓了?她说,是警察。一听是警察,我反而放松了,我知道这总比被那些债主抓住要好些。我说,犯什么了?邵月阳说,听说是勒索了吕主任,今早就被抓了,刚才我才得到消息。
我赶忙叫司机往回赶,原想着回到租房里,问问邵月阳,再做打算。可当车子到了双城门,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司机去米雪的奶茶店。我知道唯有米雪才能告诉我真相。
我径直冲进奶茶店,顺手关了音响。米雪嚯的一下子站起来,十分惊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米雪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没有理我。我又问,你要告诉我什么?米雪这一下弄懂了,她不咸不淡地从抽屉里取出一页纸,扔在柜台上,说,你自己看吧。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关于我的调动文件,大红的印章闪闪发光。我顿时如坠云雾,说,这是怎么回事?米雪说,把你调到政府办公室去,你不高兴吗?我终于听明白了,她说的要事大约就是这个吧。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兴奋和感激,反而觉得恶心、可耻。我一把撕碎了那个文件,把那些碎片扔在米雪的脸上,米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冷眼看着我。纸片纷纷落下,像某个电影片段。我吼起来,你到底想要什么?米雪说,我只想要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说,这就是交易的成果吗?她说,对,就是交易,为什么不呢?我说,这有什么用呢?她说,我只想你调到固城来。纵然我们之间完了,但我还是要你调过来,因为我爱你,你明白吗?我说,那你又何必把老哈搭进去呢?她说,老哈自己糊涂,不能怪别人。他自己拍了我们一些照片,就要勒索人家,向人家要五十万,他太天真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说,是你毁了老哈,若不是你和狗日的吕主任鬼混,老哈也不会糊涂到这个田地。是你把她送进去的。米雪着急了,连说,与我无关。
我愤怒地出了奶茶店,米雪在我身后大喊,接着哭起来,但我没理她。我迎着风,眼泪顺势落下。电话响了,我知道是邵月阳打来的,我没接。电话一直响,步步高的声音激情昂扬。我想,我为什么要到固城来?
走到双城门的时候,我渐渐平息下来,突然有个念头跳出来——离开固城吧,一个人离开。
荒地
王苏辛
[作者简介]王苏辛,曾用笔名普鲁士蓝,生于1991年。于《青年文学》《天南》文学季刊、《芙蓉》《作品》《北方文学》《西部》等杂志刊载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北京,自由职业。
从展春园往西,能看到一片广阔的停车场。
白天的时候,它是一整块空地,那时候在停车场走上一圈,总能看到许多迷茫的人。到了晚上,车辆就都来了。停车场拔地而起,成为巨大的立体车库,外表像一盏筒形陀螺——形态拘谨,边缘自由。总有人在这里等着停车,也有人从远处慢慢把车开过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停车不收费。
筒形陀螺通常会在车辆拥挤的时候张开弯曲的“双臂”,它们撑在地面上,是坚固的传送梯——顺着它往上开,能一直到全城最高处。
一般情况下,停车场只启用到第三层,旺季的时候也会启用到地上五层,也有的时候,还会动用第十层——有一次私家车集体坍塌事件就发生在这当口。一时间太多车主顺着螺旋状的传送梯把车开到第十层,结果造成十层负荷太重,传送梯中途断裂,有的车直接陷入断裂带中,形状非常恐怖。
停车场背后,位于“暂安处3区”地下的,是一个散落的俱乐部。李挪曾经问赵自鸣,这里为什么叫暂安处。赵自鸣说,这里地图上找不到,但又确实存在,思来想去也只能叫这个了。
说起来,有些地图上也不是没有暂安处这个地标,但却不包含3区。感觉连暂安处这个集体也遗弃了整片3区。地图软件的更新总是跟不上城市改建的节奏。3区未被地图A收容,外地人多半找不到这儿。如今在这里开店的人,不是无意间撞见3区,就是原本去别处,却误入这里。所幸这片地下俱乐部房价并不算高,也就将就下来。
暂安处小区都是大房间,第一次居住还要登记姓氏。姓王的在一处,姓李的又在一处,仿佛是城市之上的乡村。但地下俱乐部不会这样,所以李挪才能和赵自鸣住对门。
在这里,几个邻居打开门,时常能感觉到彼此房间的风围成圆圈,然后冲向圆心。这让3区地上的住户感觉脚下轻飘飘,严重的时候,整栋3区居民都觉得自己在向上飞。身体处在一片云之上,能随时扶摇直上,却始终未能成行。
李挪刚开始找不到工作时,在3区门口靠指路赚了不少饭票。后来不少人入驻新城,指路行当渐渐饱和,她又开辟了临时洗手间路线。其实也就是把暂安处小区附近的餐馆、酒店都摸了透,鉴于厕所稀疏,安排出一条“借厕”路线。
哪家老板好说话,哪家住户不厌恶外人借厕所,都被李挪算得清清楚楚。她藉此把整片小区的人都背在头脑的通讯录里。李挪觉得,如果她再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借厕活着了,或者还可以与朋友开发一个APP,让整座新城因为厕所连在一起,制造出烟火气。
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她在城市最东边找到了一个搜集资料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够开销。不久,她便被赵自鸣拉进了俱乐部。
所谓俱乐部,主要是这群地下居民的自称。
这些人呈群居状态,住在一个大通间里。虽然有不同的隔断,多数时候还是会一起活动。对于普通3区居民,他们是一群透明人。他们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不会轻易追求交集,于是也便没有交集。
时间久了,几个元老级俱乐部成员逐渐感觉不到其他居民的存在,仿佛自己才是暂安处唯一的主宰。这让暂安处在他们的感觉下时常变得很安静,仿佛是大家的私人会所。
尤其是白天,赵自鸣不上班的日子里,时常在暂安处各小区执着地画地图。他的地图从东头一直绵延到西头,第二天早上总会被不知名的人擦除。
赵自鸣对此从来是无视,仿佛只是下了一场雨,翌日,他依然会照着心里的痕迹在同样的空地画上同样的地图,只是用了不一样的丙烯颜料。这费了很多钱,但他乐此不疲。最后,李挪也时常加入这项工作,她会把赵自鸣地图画的照片印刷成小册子站在暂安处门口售卖。久而久之,成为她的副业,也助长了赵自鸣坚持不去找工作的气焰。
说起来,俱乐部最初的功效也不过是找人拼房租、凑团购,或者是夜深人静之时,一起去组团上厕所——最后一个听起来很荒谬,但半夜的3区地下,除了阴冷还有些森然。何况,所有的房间本就是打通的,所谓的邻居,彼此都只隔着一扇扇小小隔断。每个隔断间,开辟出一条小路。它一端通向厕所,另一端则通向3区出口。在这样的构造下,大家都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没有理由不互帮互助。
整条路全程要走十分钟,一到晚上还没有灯亮起,只能靠手机的微光。最开始是疏朗的三两人结伴上厕所,到最后,人们都似约好了一样,在午夜集体奔赴厕所。女生们还会在冬天戴上暖手宝,穿上厚羽绒家居服,甚至口罩和耳暖,以方便在厕所外排队。他们队伍整齐,在整片地下一层发出齐刷刷的脚步声,就像暂安处小区每个白天,装修工人们发出的刷漆声。这两束声音交相辉映,仿佛是白天与黑夜的交替,步履不停,永不止息。
据说,地下俱乐部就是这样成立的。
——当大家不约而同一起奔向厕所,他们就成了表情肃穆的盟军。久而久之,大家做什么也会一起,俱乐部也成了约定俗成的组织。虽然队长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个,像是A、B、C字母顺序一样,倒下一个,会立起来一个,前面倒下的那个也会服从新任队长。可以说,这么和谐的组织,多年不遇。最开始的时候,还会不时有新人入地下租客房,后来,房源饱和,人也固定下来。
每次集体入厕前,现任队长都会清点人数,入厕之后又会清点一遍。他们清点人数时粗重的呼吸声甚至让李挪觉得,周围的气温有所升高。他们的声音就在气温之下,压成了薄片。
除非刻意扰民,这里的一切热闹都不会被上面的人察觉。乃至他们在俱乐部重温八十年代的迪斯科,也最多被附会成暂安处的道具——这里地基不稳,夜里会有轻微晃动,所以房租便宜。
这里也确实住满了便宜的人群。
李挪每天走出小区去上班时,都会看到便宜人群单薄的背影。他们层层叠叠往前急速迈着步子,总像是转瞬即逝的风景,仿佛时间再快一点,他们就了无痕迹,就像高铁窗外掠过的一片绿色田野。李挪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一定是这样的。走在大路上,暂安处的人和别处的不同,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身板有的特别薄,有的一般薄。走过711便利店门口时,就像是一列拉长的安全套。而最薄的那一对人马自然来自地下俱乐部,因为他们房租最便宜,是最便宜的人群。这些人过马路时,总被迎面走来的人误会成一阵风,只觉得耳根处凉凉的,视线里是没有这样一队人走过的。这些薄得像纸片儿一样的人回到工作地点,又会是正常的厚度——整个世界再次秩序井然。
赵自鸣曾试图把这些场面拍下来,但每当匆忙走在路上时,他总是打不开自己的相机。相机仿佛也被压缩进一条狭窄的缝隙——它只够赵自鸣的身体钻进钻出,却容不下一只单反,这让赵自鸣很郁闷,但他只能接受。
不过,变薄也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