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杯喝水，尽力保持平静，说，你们就不怕这事太过了，我们会告你们报社吗？
他淡淡一笑，你确信自己告了，就能赢到最后吗？而且也正因为这个，这事才能拖到下一期的新闻热线，我们需要收集更加充足的证据。
我沉默。他说的是事实，上告的前提是我们已经跷辫子了，到了那时，饭都没得吃了，还有力气去折腾？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躺在那等刀子来割，就算是条鱼，不也要蹦几下。我说，你们准备怎么报道呢，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大错。
他说，你们最大的错误是不该跟她说买房可以迁户口。
我说，我们客户里就有从集体户迁进二手房里的啊，事前也查过了，原房主的户口已经迁出去了。再说，户口迁移不是我们的义务，从来都要客户自己去派出所申请。
陈记者摇头。经验主义，他是学生集体户，不可以迁移户口。纪女士说你们骗她户口可以迁移，咬定她就是为了户口才会倾家荡产在房市的转折点上买房的，还说你们现在故意压着凭证不为她办理取件和按揭手续，故意要让她对卖方违约。
我低喊，老天，绝对不是我们不取件，真的是她不交余款，这个你们也看到了，而且我们店里也有电话录音。至于户口迁移，因为它根本不在中介合同服务范围之内，我们没注意这个问题很正常啊。再说，当初纪姐是在敲定了房子之后才随口问户口的，我们的业务员今年刚大学毕业，没经验，他当时完全可以直接叫她自己去派出所咨询。年轻人就是这样，好帮人，就像现在很多人都不敢扶老人，小许还是扶了一样。所以我想即使小苏回答得不够谨慎，也不能怪他，何况这顶多算过失，怎么可以说是诈骗呢？
他说，你怎么证明你们是过失呢？纪女士手头可是有你们业务员的录音。我们社的小黄笔辣，做了个名字为“户口为饵，黑心中介诱买房；爱子心切，单亲妈妈空举债”的特稿，主编很满意，早上我以细节有待验证为由把它压了，但相信小黄很快就能弄齐整，拖不了多久的。
这就是小苏所说的那段莫明其妙的对话了。他那么年轻，不懂得金钱江湖比小说里的江湖要险恶多少倍，不可能不入套。我愤怒地说，你们想过没有，这样的稿子一发，马上就会切断我们所有的客户源，我只能关门，那店里三十多个孩子也要面临失业，他们原本还梦想着从这里踏进城市的大门，你们就忍心这样将他们的梦想捏得粉碎？你们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黑白？你们这样对我们公平吗？你们又凭什么给我们一个无意的细微过失戴上一顶有意诈骗的帽子？谁给了你们指鹿为马的权利？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追求的公正与正义……
陈记者冷冷地打断我，我只是中国的一个小记者，上面有主编、社长、宣传部管着我，我自己的嘴巴都经常不能归我管，还能管得上公平正义？我也劝你别管，管那种事的人，最终都碰得头破血流。这件事，我能做的已经替你们做了，能告诉你的也告诉你了，我想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关心什么狗屁公平正义，而是琢磨出这事里的道道，怎么来就怎么解。
我回过神，道歉。对不起啊陈记者，我是急糊涂了，您不要跟我一般见识。这事真的很感谢您。我还有个不请之请，这事有什么进展或变化，请您随时知会我一声，可以吗？
陈记者站起来说，好，但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我之间的谈话。
回店后，我又把手机通讯录捋了一遍，那里面只有随增随删的客户、不时变动的店员、固定不变的亲友以及业务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和具体办事员，他们中间的哪个人或者哪个人的老公老婆兄弟姐妹父母丈人认识那个捏着我的生死命门的主编呢，并且身份地位高到足以让尊敬的主编改变初衷。我翻了两遍，救命的恩人就是不浮出水面，如果我不是那么迷信三角形的两边之和必定大于第三边的数学定律，也像我爸那样做一个通讯录就好了。以前我的解题方式和崇文的我爸截然相反，他永远选择走三角形的两边之和，我永远走第三边，认为多做的那些都是无用功，与其缴尽脑汁去网罗关系，不如把这些精力花在为客户做好服务上，哪想到最简单的有一天会变得最难缠。
病急乱投医，我问我爸有没有认识晚报社的主编或者宣传部的什么人。我爸问干嘛。我含糊其辞，说是朋友的一个事，很急。我爸说他找找再说。我哦了一声，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让我爸知道真相，怕他瞎搅和。一次小区停车位满，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把车停在路边，结果让警察贴了条子，罚款一百。我爸自作主张去请人吃饭，他在通讯录里划出一条曲里拐弯的线，把线里每个点位的人物拉上，终点连到交警某科长上。那顿饭花了两千块，喝了五瓶泸州老窖、一箱啤酒，可谓宾主尽欢，最后罚单也没处理掉。为此，我妈整整跟我爸骂了一个月架，我爸骂我妈鼠目寸光，说打好关系以后有关交通车辆的问题就好解决了。不久，我的车子与人刮擦，我爸寻上门去，在他曲里拐弯的提示暗示加明示之后，那科长似乎想起了那顿饭，笑着拍我爸的肩膀说，老安你这人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当然这次的结果也仅仅是拍拍肩膀而已。我爸于此汲取的教训是：关系搞好之后要及时巩固。
我爸回复的结果还不错，能沾上五服的外边了。外边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我紧急行动，想抓住这根稻草，可命还没救上来，后院起了熊熊大火。在下面乡镇工作的老公被勒令回家，原因是我妈那场如火如荼的维持正义之战。
315投诉以后，我妈等了几天，没等到反馈电话，就又打了过去，接电话的还是上次那位客服，这个免费的电话倒不劳烦我妈重复演说了。那人说他亲自到厂家考察过了，人家的生产过程根本没有问题，所谓的“玻璃棉”或者类似玻璃棉之类的东西他从头至尾都没发现。我妈急了，说怎么可能没有呢？那东西一拆开就在那了，不是从厂家来的从哪来？那人就又劝了我妈一会，中心思想就是让我妈没法子了，算了，别较真了，因为就我妈手头的证据根本没法证明是面条的质量出了问题。为了增强说服力，客服给我妈举了一个例子：就说我妈吧，一次去超市里买洗洁精，她不识字让工作人员帮她拿，工作人员随手给了她一瓶洁厕灵，我妈拿回家每天用它洗碗，直到一星期后，满腹犹疑的我爱人才发现我妈拿洗厕所的洗碗了。你说这事恶心不恶心？整整吃了一个礼拜啊，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反胃。当时我那个气啊就跟大妈您现在差不多，我去超市找他们要说法，跑了几趟也没结果，告嘛，又没证据，就是有也没那个时间精力，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我算想明白了，这种事一较真，受伤的是我们自己。
我妈一听风向全变了，就说你这人怎么去了一趟厂家就变了个人呢，是不是得人家好处了。那人火了，你不要血口喷人，人家的生产流程确实不存在你所说的这种材料，再说那么大的销量，为什么就只有你这包有质量问题？又有谁看你拆面条了，谁知道那杂物是不是你自己弄上去的。我妈火了，你怎么说话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下午就找你们领导去，我把面条带去……那人啪一下挂了。
我妈气得牙齿都要长出筋来抽，儿子这个小混世魔王却兴奋不已，体内澎湃着汹涌的战斗激情，极力怂恿我妈去上访，说是上访不仅可以免费坐飞机，还可以免费住宾馆吃酒店。悲催的上访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场美妙的娱乐大餐。我妈正一股恶气没地方发，外孙的建议非常合时宜，两个人趴一起策划。美国大片等喂大的儿子决计要玩大的，出主意说抓住本市马上就要召开文化节的大好时机，让我妈充分发挥老太太领袖的优势，号召老太太们拉条横幅到文化广场去静坐，把面条事件彻底曝光，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拍到国家、省、市领导或者外国嘉宾跟我妈握手的照片，那他以后就能拿它找工作了。我妈毕竟是工厂的一个小女工，没我儿子那样的贼胆贼心，本质又属于又红又专那类人，怎么肯在外国人面前丢自家人的脸，就部分采纳了儿子的建议，组织几个老太太到市政府讨说法去了。文化节眼看就要召开，市里对待上访等不安全事件采用的是放大镜原则，就是微事化小、小事化大、大事化巨大，力求把所有隐患找出来消灭掉。这个时间冒出几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带着小板凳，背个大水壶，坐在市政府门前晒太阳拉呱，其轰动效应无异于地震。信访局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解事情经过后，先对我妈的社会责任心表示敬佩，表示他调查之后坚决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
我妈一听处理人，就不忍心了，说，我不是针对人，孩子们找个工作也不容易，怎么能说处理就处理了呢。信访局长手一摊，不处理人，也不要赔钱，那大妈您又是为什么上访呢？我妈说我就是要个说法，这面条不能吃，不能吃的就不能卖，就要收回去毁掉，林则徐那么早的人都懂得要虎门销烟，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还有那面条里的那些东西明明是他们生产出来的，却都说是我放进去的，太欺负人了。我们党的世界怎么能纵容这样黑白颠倒的行为。再说那天要不是我胃口不好，拆开了放着，你说那东西吃下去还不把肠子都绞住了？你说有没有必要提醒其他消费者，那种东西要是吃下去可如何得了？
信访局长说好好好，我们不处理人，但您也要先回去，我这边才能组织人手去调查处理，您说对不对？等两天，我保证两天内给你一个说法。
我妈又不肯了，说，我去商家、厂家、315，个个都叫我回家等两天，结果一个鬼也没等到，我刚看你这干部还厚道，你也叫我等两天，看来一样把我当球踢，不行，我不走。就算我走了，你不解决我也还会再回来，还要去文化广场。
我妈根本没胆量上文化广场闹，顺嘴说说而已，却结结实实地吓着了信访局长。回去紧急开会一研究，面条厂是外省企业，管不着，人家还要继续经营，绝不可能随随便便给你一个道歉或者召回面条。可万一这些老太太跑去广场，年纪那么大，拉又拉不得，说也说不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信访局长火速请示分管领导，连夜调动户籍警、街道办事处查出我妈唯一的女婿在下属一个县的一个乡政府里任副镇长，信访局长马上联系县里领导，我老公就奉命回家了，说什么时候把老太太的事解决彻底了，什么时候再回去上班。
我老公是个木讷的人，当年我妈看中他老实，家又在江西农村，用她的话说就是白赚了一个儿子。那时房地产还没开发，中介惨淡经营，大都兼做其他业务，老公和我在同一家中介打工，收入比我还低。做了几年，我俩开始后怕，我爸妈也觉得这活有上顿没下顿的，朝不保夕，夫妻都做这个，一不小心有断炊的可能，一家人研究来研究去，挖出他死读书的长项，就让他去考公务员，有个铁饭碗，我这里就是断了收入，也能保全家有稀饭吃。我老公闭门苦读，一考三年，总算考中，两年后有个下乡挂职的机会，我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要把铁饭碗升级为金饭碗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两利相权取其重，就全力支持他轻松上阵，原想去个三五年衣锦还乡，哪想他一去就把那当窝趴了，为了这次文化节的一个项目，他都二十天没回家了。
老公回来这天，我送去五服边沿的礼物同步旅行归来。五服边沿让我别再去了，说今年八项规定抓得特别严，纪委那些人的鼻子伸得比大象还长，搞不好就会出事，至于那个主编，他说他会找机会说一声，又说主编跟他同级，平常工作上也没怎么联系，让我不要抱太大希望。五服边沿这话再明白不过：办不了你的事也不拿你东西。
这次文化节，老公镇里的项目由他主抓，他把所有的精力全投进去，想以此引起市领导注意，哪想在关键时刻被遣送回了家。他窝了一肚子火不敢对丈母娘发火，就冲着我猛烈开炮。我一蹦三尺高，平常对客户发不得火、对记者发不得火、对爸妈发不得火、对儿子发不得火、对五服边沿发不得火，否则，他们个个都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已经要憋成一个火药罐了，总算来个与我同等的，竟然也冲着我撒气，再不发火我还能活吗？我跳着脚指着我老公的鼻子说，你还说我，这个家你管过什么，现在这摊烂事怪得着我吗？报社故意扭曲事实报道，我的公司要关门了我都没有办法，我妈为了维护合法权益去讨个说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要你来朝我吹胡子瞪眼睛？我没向你喷火已经是大人大量了，你还董存瑞炸雕堡自己往前冲，有本事你朝别人冲去啊，你有本事冲你们县长书记发火去啊，去啊去啊，你去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