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做得对，你拿了钱，他们马上就会把证据销毁了。儿子冒了出来。
我爸附和，昊睿说得对。
我哪能给他们呢？我妈小得意了一下，你外婆又不是乡下来的老太婆，会傻到为了六块钱把证据给人家。
儿子跳起来，摩拳擦掌，接下来，我们要好好想想，我看得考虑好要求。
我爸我妈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首先我们得让他们赔偿精神损失，再公开赔礼道歉，还要停止生产面条，最后把生产出来的面条全部回收起来，一看有人响应，儿子更来劲了，手舞足蹈做点火状，像虎门销烟一样，用一把火，呼，烧了。
昊睿，你少给我唯恐天下不乱。我怒斥儿子，港片看多了的人全长他这副欠揍样，好像法律是自家的便盆一样，想怎么拉就怎么拉，爱怎么扣就怎么扣。
亲，这怎么是唯恐天下不乱呢，我最亲亲的外婆受人欺负了，我有义务保护我的外婆，和不法分子作斗争，外婆你说是不是？儿子说。
就是就是，还是我外孙儿疼我。我妈的脸上菊花朵朵开。
够了。我当场抓狂，不就是两块钱吗？至于搞全家出动，一个跑工商局一个跑超市吗？现在好了，连这个小的也不要读书了，你们干脆组成一个面条智囊团到人家厂里闹去吧。
儿子看风向不对，耸耸肩扫兴万分地回了房间，我妈不高兴了，你不要一口一个两块钱，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说那东西是我放进去的，我就是要找他们要个说法。我妈一扭身进了厨房，我爸吭吭两声到阳台浇花，我被晾在了空空的客厅里。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我爸既没出去找张三也没去托李四，我妈也没去超市找人家领导要说法，儿子却突然好学起来，不再削尖脑袋来破解我的电脑新密码，不知从哪抱回一撂书，没事就坐在房间里哗啦啦地翻。一时间，老人像老人了，学生像学生了，父母像父母了，孩子像孩子了，这家正常得让我水土不服。祖孙三人常神神鬼鬼地凑在一起，一看到我立马解散，之中的一个还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些今天天气真好一类的废话。那袋坏了的面条，让我家各个斗争流派团结了起来，从这点来说，确实要感谢那包面条，并为家里的长治久安祈祷面条事件别那么快扯到头。
这晚，我爸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们家电话欠费了，你明天去交一点。我跳了起来，说，怎么可能，这个月交水费的时候我顺便转了两千元话费，足够打一年了。我爸妈埋着头扒饭，没人招架。我把碗筷往桌上一顿，明白了，我说，你们真的给厂家打电话了？我妈支吾，嗯，是打了几个，嗯，不多，就几个。我尖声说，什么叫不多，两千块钱啊，你以为我赚两千块钱容易吗，我得跟客户赔多少笑脸，得跟各个部门的小官员喝多少酒，前前后后得跑多少路？为两块钱打两千块长途电话，你们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我妈拿筷子的手僵在桌上，另一只手伸去捋耳边的头发，声音像蚊子。我，我也，没想到……我不过想跟他们反映一下，我还以为……
经过是这样，在三人领导小组的研究决定下，由我妈打面条包装袋上的厂家联系电话。第一个接电话的年轻女孩说她是厂家值班人员，我妈就把面条事件详细说了一遍，怕对方听不清楚，她没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特别是超市的恶劣态度。她的描绘足足用了四十五分钟，女孩很礼貌地说她一定向领导汇报，尽快给我妈一个解释。我爸关键时刻问了个颇有水准的问题，你们领导在不在厂里，你们的汇报或者公司决定受理客户投诉得用多少时间？女孩说领导都在，这两天就会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哪也没去，在电话机旁守了两天，除了自来水公司的一个欠费电话，没有任何来电。三人小组决定再次出击。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年纪不轻的男人，这个人非常有责任心，一听我妈说要反映产品质量问题，立即说，大姐您稍等一下，我找笔和纸来记一下。我妈心里一亮，安慰人家说没事没事，你慢慢找，不急，我等着。那边传来一阵拉动抽屉翻箱倒柜问人有纸有笔没有的声音后，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大姐真对不起啊，让您久等了，我们这个值班室没纸笔，其他科室又下班了。这男子非常细心，边听边记，并在很多地方打断我妈就细节问题反复询问，比如我妈才说到发现面条里有闪亮的丝状物时，他插问道，等等，您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呢？我妈说大概下午两点吧。他说，您不是说中午吃了一包面条吗，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去动面条呢，难道您睡一觉肚子就饿了，想再煮一包吃？我妈支吾了，她总不能说跟人闹翻了心情不好吃不下，原本想下两包，临时改主意只下了一半，好在她机灵，停了一下说，我吃完以后，感觉不舒服，就去休息了，睡一觉起来收拾厨房，才发现面条有问题。男子说，您是说您那会午休刚起来，会不会是睡糊涂眼花了呢？我妈说不会。他说那您发现的时候，是晴天还是雨天，您的厨房是朝西的吗，有没有开灯，会不会是因为光线影响才闪闪发光呢？我妈说直到现在那面条里的东西还是亮亮的。他哦一声，停了一小会，又发现问题说，您刚说中午只吃一包，那为什么会发现另一包里面有东西呢，难道您习惯东西买回家就把包装全拆开吗？我妈说，我煮饭的时候两包都拆开，放一包后看太多了，没放下去。那人又哦一声，礼貌地问，您家厨房有靠山的窗户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蜘蛛、野猫或者其他飞虫什么的进了您的厨房……这人的功夫实在了得，费了我妈两个多小时才如释重负似地说了句，好了，大姐，这事我一定向有关部门通报，您就放心在家等消息吧。
我妈满怀希望地又等了几天，结果和上次一样泥牛入海，她就又打了个电话问事情进展。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人，我妈还没说完，那女人就武断地说，不可能，我们是省龙头企业，出厂的每一件产品都经过严格质检，您会不会看错了，或者您是图便宜在小摊小贩那里买到假冒伪劣产品了。我妈火了，我是在大商场里买的。那女人又问，会不会是你买的那包已经过了保质期呢？我妈说还有两个月。女人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说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这么负责的质检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平常一根眼睫毛都会检验出来呀。这中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会不会是你自己忘了，把什么东西混放在一起了？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是面条厂呀，怎么可能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呢……女人喋喋不休，我妈傻眼了，没想会碰上一个比她还要老糊涂的人，这一次是我妈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插了一句尽快处理之类的话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一次接电话的是个小伙子。听完我妈义正辞严的要求后，他不屑地笑了，大妈你碰瓷的吧，我跟你说，我们厂是大哥大，赔钱的事一定要走法律程序，我看你没那么容易诈成功。哎，我说你是不是缺钱或者想钱想糊涂了，这样，我教你一个更简便的法子，你在商场停车场里找一辆宝马车，等车主一发动车子，你就坐在他车轮子前大叫，这样又简便又快捷，拿到的钱更多……小伙子显然是个老江湖，一口气说了一车斗话，还没容我妈插嘴就把电话挂了，我妈气得直哆嗦，再打过去，人家听都不听，直接把话筒拿起来放桌子上。我妈一气，天天往那打，结果是每次接电话的人都不同，态度虽然不像小伙子那样恶劣，但又都说没听过这事，我妈只好一遍遍从头讲述，基本成了现代版的祥林嫂，直到家里的电话打不出去。
接下来几天，没打昂贵长途电话的我妈成天无精打采地窝在家里，话也不说了。儿子出主意说，外婆你可以打315免费投诉热线电话。这话像一剂鸡血，让我妈立刻活转过来，当即拨通了315，经历这么多次演说与修正，我妈已经从最初的逻辑混乱、措词枯燥干巴走向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叙述不可谓不动人不可谓不严重不可谓不正义。那客服震撼了，当即表示马上联系厂家，说一定要让厂里领导亲自打电话给我妈一个说法。
我妈找上315的那两天，我正被那个姓纪的客户折腾得焦头烂额，泥菩萨过河，没心力管他们。那天，店长小许跟姓纪的客户交涉无果后，第二天又给她发了条短信，措词恳切，保证一定会做好后续的服务，但对方态度十分蛮横，两人又闹了个不欢而散。我把店员小苏叫来问话，小苏是本市郊区农民，刚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吊儿郎当，书读得不怎么样。一般情况下本地人是不会在我这样的小公司做业务员的，一来辛苦，二来不屑和乡下孩子为伍，小苏的母亲常年卧床，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供养他， 那张大学文凭又一点不比高中强，应该说他和我的境地一样，都没有挑三拣四的自由，只能彼此凑合。小苏自恃本地人，爱在一群来自各地乡村的业务员中充大，受不得气又不肯下苦功夫，不是个好货，要不是政府调控风声日紧，房产成交量下降得厉害，他又不要底薪，我还真不想留他。
我问小苏，纪姐这单合同在前期签订中有什么问题吗？他说没有。我说那人家为什么不交余款，也不去领证。他眼神一飘，说，安姐你多疑了，纪姐出门探亲，回来就会去办的。我说，这个单你小心跟着，我看纪姐不是好糊弄的客户，你别给我惹出什么事来。他说，怕什么，我们好歹是本地人，还怕被她一个外地人欺负了？我警告他，反正你小心，态度好一点，我们的店规你很清楚，钱追不回来，你这单就白做了。放心啦，安姐。他随随便便地甩甩头走了。
半个月后，我没等来那笔余款，却等来了记者。
那天，我正在小苏这个店里核查材料，听到小许在门口高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地方不能拍照。我赶出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女子拿着长枪短炮对着我们店一阵狂拍，我说，你们是什么人，请不要在这里拍照。女子边拍边说，我们是晚报记者，想找你们的负责人。啊，哦，你们好你们好，我就是，这天气真冷，我看你们还是先进来喝杯热茶，呆会儿要拍再拍，好不好？我有些慌，本能地迎着那个男子堆上笑，女人总是喜欢为难女人。男子说，你好，有些事也要跟你们了解核实一下。
在客户接待室，小许拿出上等大红袍，张罗泡茶。我问，二位贵姓？男子说，我姓陈，耳东陈，她姓黄，黄帝的黄。黄记者虽然年轻，脸色很不好，嘴唇薄薄的，像黄花菜，我奉承道，哟，这姓可不是平常小百姓能姓的，大气。黄记者冷着脸，对我的恭维没肯定也没否定，真没礼貌。陈记者接过话头，我们这个城市很少人姓黄，天桥县里有一个乡大多姓黄。这个记者还好说话，我脑筋一松，分寸把握得既妩媚又不失端庄，微微张嘴作惊讶状。是吗？我老公就是天桥县人，他和我都不知道这个呢，真不愧是记者，见多识广。陈记者端起茶水润一口嗓，说，哪里，言归正转吧，我们今天来是因为新闻热线收到一个姓纪的女士举报，说你们这家中介骗她买房，付款以后又无故扣押凭证阻拦客户领取产权证。我瞪大眼说，这怎么可能？陈记者，我们店一向诚信经营，不信您现在就可以按我们的客户档案打客户电话回访一下。像我们这种小经营者，想要在大房产中介的夹缝中生存，就得靠诚信经营和周到服务。小许插话说，我们和纪姐签订了完整的合同资料，上面有双方的亲笔签名，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看。
黄记者一挥手说，不用了，合同怎么签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客户哪懂得这里头的弯道道。
我心里不悦，仍笑着对小许说，法制社会，空口无凭，还得看合同，小许你快去拿，人家黄记者和陈记者是知识分子，最注重证据，才不像我们这些法盲，合同都不懂得要怎么写，得跑房管处要标准合同。再说纪姐是国家干部，她的亲笔签名才能让人相信。
小许拿来一个档案袋，抽出合同和中介费欠条给两个记者看，解释说，嗯，这就是三方约定的权利义务，纪姐作为她儿子的代理人在这边签了，还按了手指印。您再看这张中介费欠条，上面明确约定中介费欠款必须在产权过户完成之前付清，这里也是纪姐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我恳切地说，其实在房管中心告知产权证办好当天，我们就跟纪姐联系了，让她找个时间一起去取件，可纪姐她就是不肯支付中介费余款，我们一再跟她联系，她又推说探亲没空，取件的事才会拖到现在，我们真的没刁难她。
陈记者皱着眉看了材料，对我说，这样吧，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们回去再核实一下，有什么事会打你电话。
我奉上名片，说，别急啊，这都快中午了，一起去对面的商务餐厅吃个便饭，我们小许已经订好位置了。
黄记者站了起来，陈记者扫一眼黄记者，说，不要麻烦了，我们的事情很多，还要赶回去发稿呢。
我掏出手机说，那不然给我留个电话吧，这个事情一有什么进展，我马上跟你们反馈。
送走记者，我青了脸。小许你是怎么搞的？我不是一再交代你一定要跟好这单吗，你跟我说说是怎么闹成这样的，你又是怎么跟的单？
安姐，我……小许低着头，硕大的胸脯外侧衬衫有一点泅湿的痕迹。
小许是四川人，孩子才五个月大，夫妻就租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子，没法接老人过来，又请不起保姆，白天孩子就寄在隔壁一个来帮儿子带小孩的江西女人那里，晚上自己带，产假没休好，孩子的体质弱，这段时间看到她，眼圈一溜黑。我有些不忍，掉头说，算了，你把小苏给我叫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