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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说(6)

“这就是这盏象形灯古老而奇妙的地方,这其中,‘将什么样的人变成本省所需要的白象’这样的意念,并不是我能掌控的,在我之前,更老的白象管理者——他们也不能够。只有象形灯知道如何将人变成白象,以及如何选择正确的人。白象的寿命和人相仿,六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死去,被埋葬于此。因为无法繁殖,真正的白象数量在逐年减少,但表面上总数仍能大致保持——这就是象形灯的选择。选择人,弥补死去的白象的空缺。”

苏方向象群的方向望过去,“那,这些白象,其实是……人?”

“有一些是。另一些是真的白象。”

“既然如此,我们会变成白象吗?”

“不会。自古以来,还没有饲养者、管理者被变为白象。象形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选择。当初我考进这座平原时,前一个退位的老人告诉我说,饲养白象的人,最好将象形灯带在身边。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这盏象形灯,是谁的?”

“它属于这个省,属于这座平原。它自古以来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要我考进这里?我们可以走。”

“走不了。”母亲说,“苏方,这是你的铁饭碗,你要端好。”

“……”

“要忍耐。”

下半夜宁静如往常。苏方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着象舍里的那些象。

母亲终于被关进了监狱。青石垒砌的塔,竖在皆是木屋的平原上。牢房就在塔顶,安了一个小窗户。

早晨,苏方依旧很早醒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了。

她调制草料、煮象食。不远处,青石塔的狱门打开,母亲由狱卒押着,去象舍里给象们洗澡。苏方不能和母亲说话。

下午,苏方驱赶象群去平原上散步,母亲由狱卒看管着,打扫象舍。黄昏时分,苏方赶着象群回家,推开门,屋子是空的。她点亮煤油灯。

母亲那座青石塔顶的小牢房中有煤油灯吗?她临走的时候,摘下了蓝瓦灯,她会在夜里点亮它吗?那个从前的老人跟她说的“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是什么意思呢?母亲又为何要我留在这里呢?

苏方渐渐不吃晚饭了,冷的煤炉看起来更适于这座屋子。她习惯回来洗漱之后就躺下,等待给白象们添草,等待天亮。

1987年快结束的一个黄昏,卡车再次驶进了平原。林木跳下车,他穿着牛仔裤,戴着皮手套。

“冷啊。”林木说,“好久不见。”

苏方手中的鬼臼草鞭停在半空中,象群低鸣着停下了,“我要学习一下如何说话。”她说,“我很久没跟人说话了。”

林木给苏方带来了一些东西:紫苏皂,新包装的牙膏,还有白方巾。“新年快乐。”他说,“这次要送四只白象过去,市中心广场要举行新年舞会。”

“好。”

林木拍拍那些白象。“嗨,小伙子们。”他说,“你们真是太漂亮了。”他俯下身去,看一只白象的耳朵,“哇。”

“什么?”

“它们的耳朵真干净。”

“啊?”苏方笑了,“是么?”

“是啊,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干净的大象的耳朵。”

两人在木屋中坐了一会儿,林木将煤炉拎到屋外去生火,白烟弥漫。

“我最近一直在跑。”

“跑?去哪儿?”

“从这个省跑到那个省,从这个乡下跑到那个乡下。”林木朝那辆卡车努努嘴,“拉专门给白象们提供的什么檀油啊,草料种子啊,木料燕麦什么的。”

“我可没看见你运过来。”

“是先拉到省城里的管理部。哎,下雪了吗?”他接过苏方端来的茶,问。

“下雪了。”

他们出去给象群添拨了草料,白象们的低鸣声停止了。接着,平原上一片安静。

“从1987年走向1988年的夜真美。”苏方说。雪含着白得发蓝的月光。他们一直走到青石塔前。

“妈妈被关在这里。”苏方仰起头看塔顶的牢房。

沉默了一会儿,林木说:“你哭过吗?”

苏方笑了笑。

“我的父亲曾经也在这里工作。”

“嗯?在这里?”

“对,有一天,他消失了。那时候我还不在这里。那天,卡车司机来运三只白象去省城里,他就躲在这三只白象中间,躲在车厢里。因为他不想呆在这里了,想逃走。到了城区,卡车车厢打开,父亲不见了,里面有四只白象。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考公务员,考进这个职位,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愿,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吗?苏方,我们行走的路已经被我们的父辈,以及操控、管理他们的手规划好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

雪无声地飘落。1988年到来的那个时刻,青石塔顶的窗口微弱地亮起了一盏淡蓝的光。“啊,那是我母亲的蓝瓦灯。”苏方说。

“新年快乐。”林木弯下腰,对着那盏淡蓝的灯光鞠了一躬。

在1988年,苏方时常想起和林木一起度过的那个除夕之夜。

象之平原上,草枯了,重新生长,木门被打开,再缓缓合上。风从陈旧的地平线吹来,混合着满天重重叠叠的草,拂过久未清扫的窗棂。屋子晦暗,炉膛里的火熄在煤灰中,春日承着去冬的萧洁将银光的炉门变做了金绿,灶里的柴也老了。

镜子需要擦拭了。水坛布满裂纹。但镜子擦不干净,水坛也无法修复。苏方常常注意到这些正在逐渐毁坏的东西。她到这里快两年了。母亲入狱已经一年零四个月了。

然而象之平原上的黄昏还是没变。

1988年秋天的黄昏,苏方在平原上赶着象群。她听见卡车的隆隆声,公路上扬起尘烟。像去年一样,卡车停在围墙外,向警卫室递交了盖着公章的证件,开进了平原。从车上跳下来两个穿警服的人。

“打扰了。省警署第九分署。”那个人掏出证件,“你是苏方?”

“什么事?”

“有两名外省的特殊犯人需要关押在这里。”另一个解释道。说罢,两人打开车厢,从中硬是拖出两个人来。两个人都剃了光头,戴着手铐,袖子里伸出的两根手臂黑且瘦,穿着白色的囚服。

两个人眼神呆滞,拖下来便瘫倒在地。

“喂喂喂,这可不行……”苏方急忙想阻止。这可怎么好?这是象之平原,她想。

两名警官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喂!站直了!”一名警官吼道,朝其中一个犯人膝弯那里踢了一脚,犯人随即又倒在地上。

他们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

“已经不会说话了。”警官们说,“再强调一次,是特殊犯人,必须立即安排象舍居住,食宿都按平时1/4只白象的标准提供处理。有多余的象舍?”

苏方默默点了点头。

“两个人分开安排居住。”

苏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愣着干什么?当成象一样赶起来!”

她方才明白,在空中轻轻挥动鬼臼草鞭。象群呜呜地抬起脚,一边鸣叫一边继续前行,丝毫不惊讶于加入了两个新伙伴。那两名犯人也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走着。他们走得歪歪斜斜。

苏方皱着眉头,将象群赶回象舍。上次象舍修葺的时候多出来几间,她将两名犯人赶到两个空象舍中。看着他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便离开了。

她走进屋中,空而静的屋子,开锁声似有回音。走过镜子时,自己的影子一闪而过。有很小的雨声。“雨落在屋顶上。”她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句子,低低地对自己说。平原上很久才下一场雨,木墙潮湿,逐渐冒出深暗的圆圈。她穿着蓝褂子,坐在窗前。

然后她低下头,哭泣起来。

煤油灯的灯光摇曳,在墙上映出她自己的身形。

哭了很久,她站起来,拿起鬼木耙,去象舍里给白象们、还有新来的两个人添拨草料。

群象们低头吃草。那两个犯人坐在那里,眼神呆滞,眼珠许久一轮。手指长且弯曲的指甲拔着草。

“呜呜。呜呜。”

有时候,他们也从喉咙里发出某种呜咽声。

他们从地上抓起草,连着草根,看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扔到一旁。如果苏方挥动鞭子,他们也很明白,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跟在群象后面——有时夹在群象中间,摆动着手臂和两腿向前走。

刚来的时候,他们的头发是剃光的,现在又长出来一些,很短。胡子可是越来越长。一开始,他们咽不下去草,后来渐渐地就能咽下去了。

某个下午,苏方驱赶他们和象群去平原上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头发又被剃光了,胡子也修剪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

“是母亲。”她想,“母亲上午要去象舍那里给白象们洗澡,准是那时候给修剪的。她知道有人来了。”

头发剃光是很适合他们的,因为毛发会带来很多麻烦事,会长虱子,生疮也不容易发现。

一只白象停下来,尾巴轻轻拍打背部,鼻子从容地卷起几根黑麦草,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吃完草以后,象很满足地抖抖纯白的脖子,迈开脚步。在它头顶之上,天空如静止一般,仿佛能映出它的身形和远方另一座小镇的倒影。

那两个人仔细地盯着象吃完草,然后开始模仿。一个望望自己手中的草,送到嘴边,张大嘴,但是手一抖,草掉了,他便捡起来,继续送到嘴边,张嘴露出牙齿,啊呜一声吞下去,牙齿相碰,细细地嚼着剩下的草根。另一个也效仿,先从地里拔出两根草来,然后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先嚼一下草尖,喉结咕嘟一声,咽下去,然后是草茎,最后两手抓着草根塞入口中,牙齿上沾满泥土。

公路上,响起了卡车声。

苏方挥动鬼臼草鞭,口中发出指令,象群停了下来。那两个人还在大吃特吃。开来的是林木的卡车。林木从车上跳下来,穿着去年那条牛仔裤,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粗呢夹克。他两手扣着裤兜,冲苏方笑了笑。

苏方站在那里,右手垂在身前抓着左手,也笑了笑。

“来了啊。”

“来送鬼木耙子。”林木从卡车上拖下来一个大纸箱,“每次看到你给管理部提交的物品采购清单,我都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你不是很了解嘛。”

“来了两个……人?”

苏方点点头。

“所以你买了两床棉絮?”

“人么,总不比象。”苏方说,“昨晚下了雨。”

“你知道他们是谁?”把东西都搬到屋子里之后,林木靠在墙上,呷着茶道。

“是谁?”

“外省的两名官员。位高权重。这次落马,犯的是贪污罪和滥用职权罪。”林木一板一眼地说,“而且关系网很密集。”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从来不看新闻。”

“那为什么要来这?”

“是特意安排的吧。这里没有任何通讯方式,连无线电也接收不到。”

“呵。”

苏方站起身,接过林木的杯子,要给他续热水。林木连连摆手说不用了。苏方说,暖暖手。

把茶递给他后,苏方又转过身,收拾林木带来的东西。小屋子里被堆得满满当当,两床新被褥,新的方巾,新的檀香皂,鬼木耙,猪鬃刷,几瓶檀油,松木油,黄杨木桶,红锈锡特制的灯。她用手一一去触碰这些东西,将这个从这里移动到那里,再把那个从那里移动到这里。她一直在收拾,很忙碌的样子,屋子里响着东西碰来碰去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身后,林木一直在看着她。土地里腾起一种奇妙而微弱的平衡。

她转过身,林木倒猝不及防,仿佛很赶紧地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出去走走?”苏方说。

他们给象舍添拨好了草料。夜幕深沉,大地似有承重。脚踩在上面,一步、一步都清晰。象群的低鸣逐渐听不见了。苏方说:“上次忘了问你——你父亲那件事,然后呢?”

“不知道。再也没见过。或许就在这平原上,或许已经在别的地方了。那次运白象去省城是因为某个节假日,有假日晚会。四只白象游行表演。晚会结束后,其中两只被送给了外国,作为贵重礼品。”

他见苏方不说话,又说:“很早以前,父亲就教我要考进这里来。管吃,管住——简而言之。”

“或许做象比较好。”许久以后,苏方抬起有泪痕的脸说。

“你真的想?”

“我不想。”

他们走到青石塔监狱门前。“我很想念妈妈。”苏方说。

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说出口。她呼出一口气,垂下两肩。

已是深夜,但是凝眉细望,遥远的、遥远的地方竟有隐约灯火。似能辨认出烟红色的远山,如铁锈般贴在天边。监狱的铁门紧闭,塔顶的窗户也紧闭,偶尔传来狱卒检视塔内时铁链触碰墙壁的回荡声。

“灯亮了!”林木轻呼道。

苏方抬头,那塔顶窗口中,确实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她心里明白是母亲的蓝瓦灯。倏忽的淡蓝灯光,如同纯黑的夜突然裂开一个口子,照亮了青石塔门前一小块黑麦草。“妈妈。”她轻声念道。

她和林木久久地盯视着那盏灯。微弱的光亮在黑夜中坚持着。然后,在淡蓝的闪烁中,出现了一只白象。

蓝瓦灯中的白象,在平原上一直走着。

苏方举起了她手中的鬼臼草鞭——有什么要来临了吗?她想。她不知道。她模模糊糊地记起了那天母亲举起鬼臼草鞭的手势,仅此而已。接下来,该是灯中的力量将我吸入其中了吧——我会变成一只白象……我会变成一只白象,再也离不开这座原野……

突然,蓝瓦灯中的白象抬起头来,盯视着灯外的世界。

白象的眼睛还如那天一样,但不是在看他们,仿佛在看别的人。然后白象伏下头去,它前腿跪倒在地上的时候变成了两个人,是的,就是那两个被押解来的“特殊犯人”。他们跪倒在那里,抽搐着伏在平原上。淡蓝的灯光不住闪烁。

蓝瓦灯中,并没有窜出来将自己吸进去的力量。苏方看着灯光中犯人们的身形和眼睛,那是如象般的眼睛。

她放下鬼臼草鞭。一阵闪烁,平原消失了,犯人也消失了。依旧是一盏灯,宁静、遥远地挂在青石塔高高的塔顶,微弱的光芒映出了一部分窗棂。

“这是象形灯。”苏方转过身,对林木说。

第二天,给象舍分发象食的时候,两名犯人不见了。但是象舍中,却多了两只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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