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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白玉烟嘴(1)

程相崧

一轮圆滚滚的黄日头已经掉到土城那头去了,楼群林立的西天上,溅起的晚霞血红一片。这个时节,按照平常习惯,老石街上人家昏黄的电灯都该已经拉亮,饭菜也都该摆上桌了。老石街是土城最古旧的一条街,家家一个四合院,青色的院墙,常年都有些潮湿,墙边长着玫瑰,月季和蔷薇,香气塞满了院落。这街上有花家堂楼、二贤祠、文峰塔、奎星阁这些老建筑,上头知道拆迁阻力大,就搁置下了。从土城走出去的人,逢年过节回来,爱到老石街找记忆。他们惊讶着说,以为土城从这世界上丢了,她偷偷藏这里嘛。

这时,花荣老汉家里才收拾停当。这里所谓的“停当”,并不是指家里比往日整洁多少,规矩多少,若论那样,是比平时还更不堪:杂乱的衣物、肮脏的鞋子、破旧的被褥散落一地,让进来的人简直没有一个插脚的地方。这“停当”指的单是花荣老汉这个人儿。那件黄布滚边的深蓝色衣裳,是穿在老人身上了;那顶莲花瓣儿样的镶边蓝布帽,也在老人头上周整戴着。老人嘴巴里噙着一枚铜钱,软软地躺在那里,看上去舒舒服服,清瘦的脸庞像是安详地睡着。老人身子下面的被褥是新的,床单是新的,全身上下的衣服也是新的。这崭新的一切让人感觉简直跟这几间青砖红瓦的小屋有些不搭调。这副模样让街上许多老人都想起了半个多世纪前,这老家伙穿着一身借来的卡其布衣裤,在这小屋里当新郎官时那副拘谨可笑的傻样儿。

刘小兵老汉这时才有空闲把那个白玉烟嘴衔在了嘴上,那玉通体透亮,白得可以跟冬天的雪花相比。他盯着亡人,目光停留在这张脸上,他知道,等会儿,再搭一张草纸,这张脸就轻易看不上了。在两天三夜葬礼的过程中,除非来了重要亲戚,做儿女的才会爬着过去揭开草纸,让人瞻仰上一回;让人盯着那平静的脸庞,说些在老人生前没赶上说的体己话。这会儿,老人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以及几个孙子辈儿,都已穿上了白色的孝服,在床下跪着。老汉的大儿子花援朝领头的几个男丁,手里还都拿着柳木丧棍。那棍子粗细不一,都是刚刚从护城河边的柳树上砍下来的,两端还湿湿的,让空气中带着些微苦的气味儿。地上,已经在稍早时候,铺上了一层麦草,黄黄一片。那麦草是从城郊农户家买来,带着阳光的颜色和味道,给悲伤的人许多温暖。人跪在上面,软软的,跪久了盘腿儿坐一会儿也可以。

“刘伯,谢谢您哩,俺爹这辈子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花荣的大儿子花援朝在招商局工作,四十多岁,感激地抓着刘小兵的手。

“你们放心,谁让我是咱老石街的百事通(街上红白事的总操办人,其他地方也叫大拿、大知佬或问事人等)哩?”刘小兵老人安慰着他。

“在咱土城其他地方,住楼房,家里一旦老人亡故,都把灵堂设到殡仪馆,”花荣的大女婿说,“还是咱老石街好,平房小院,就还守着以前的传统,在家里设灵堂。”

“这倒让年轻人手足无措了,俺这些做晚辈的,虽也见识过无数次别人家老人的死亡,参加过无数次别人家老人的葬礼,但这种事儿摊到自己身上,还是一下慌得手足无措。”花荣二女儿接过去说,“别的不说吧,在参加别人丧礼时,是看到孝子都要穿白,但哪些人重孝,哪些人轻孝;重孝里哪些人须要穿上白大褂、白鞋,哪些人只须缠头、缠腰,还都安排不清。”

“是啊,稍不注意出了差错,又怕惹人笑话。”花荣小儿子说。

今天,从花荣老人倒头那一刻,穿衣、梳头、搬床、以及布置灵堂,都是在刘小兵老汉操持下进行的。刘小兵是街上百事通,他嘴上的白玉烟嘴,就是个信物,像武侠小说上丐帮的龙头拐杖,一代代传下来,不知道传了多少代。有懂玉的人说,那是一块清代玉,产于和田,羊脂白玉级。刚才,街上的人已经来吊唁过了。在丧礼上需要帮忙的人,也于几个小时前,在一起碰了头,分得了各自的任务。负责孝布的人,已经到集市上扯来孝布;负责请响器班儿的人,也赶去找揽头(响器班的领班)商量坐棚的事宜了;第二天负责去跟丧事人家亲戚朋友报丧的年轻人,也已经明确了自己须要去哪条街道,哪个小区,找哪个人,第二天一早就可以骑上车子,或搭上公交,奔赴目的地了。这一切,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不用说,都是刘小兵老汉的功劳。刘小兵老汉在老石街做百事通三十多年,这些事儿前后套路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他闭着眼睛就能说清该先干啥后干啥,干哪件事儿的时候又有哪些注意事项。他在,大家心里就有了底。不会因漏了哪道程序让主家操心,也不会违背了哪道礼节让外人笑话。

人们都散去之后,刘小兵老汉吸了两窝烟,望着花荣老人的脸,望了老一阵儿,心里才确信眼前的老人的确仙去了。老人小他五岁,七十二了。他有些怅然,有些犯迷瞪,这种情况在他这一辈子里还从没有遇到过。让刘小兵感到奇怪的是,这几天不知为啥,街上一连仙去好几个老人。有老头,也有老太太,像商量好了一块儿上路。这一阵,可真忙坏了他。昨晚上,他是半夜才回到家。四天前,白老鸹女人故去了,昨天发的大丧。他前前后后照应了许多天。发送了老人,那家晚辈过意不去,非得留下他多喝几杯。他就喝了几杯,第二天半上午才爬起,头还有些昏沉。没想到刚过中午头儿,花荣老人的大儿子花援朝又到家里去找他了。

“伯,伯,我爹怕不行了哩。”

刘小兵扔了饭碗,急匆匆赶过来,老人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娃儿,先给你爹叫上几声!”他朝花援朝喊。

“大呀,大呀!”儿女们就趴在床边,呼天号地。

刘小兵望着这老伙计的脸,情不自禁低声说,你听到没,你娃儿叫你哩,你不要心带遗憾,孤单冷清上路哇。他等年轻人喊完后,情不自禁扑过去抓住老人的手,想再跟老人说两句话,可看看花荣老人,他分明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得了。刘小兵老人缓缓站起来,接着,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你们给老人预备寿衣没?”他问。

“预备下了,俺爹住院时,就让俺们给他预备下了。”花荣大女儿说。

刘小兵趁老人身子还没有僵硬,跟家属一起把老衣给他顺顺利利穿上,然后,召集了老石街的老住户,把该做的事儿在天黑前都安排停当了,忙得满头大汗。

这个时候,街上人才忽然发现,这些日子,刘小兵老汉身边少了一个搭档。

在大家记忆里,从前老石街每逢老人去世,在葬礼上,小兵老汉身边总是还有另一个忙前忙后的老人的身影。许多容易疏漏的地方,他们总是在一起互相提醒;许多重要事体,他们也总是会凑在一块儿商量。大家想,如果有搭档在,小兵老汉今天也许就不会热得这样满头大汗了。

“刘伯伯,你往日搭档哪里去了哩?这些日子为什么都没有来给你帮忙呢?”开卡车跑运输的王文革说,“如果来了,别的不说,仅仅帮你把分配给大家的任务记在纸上,也省去很多头绪。”

“我的搭档?你说哩?”刘小兵反问了一句。

王文革让他问得愣了一下,其他人也想了一会儿,都哑然失笑了。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从前那个总是跟小兵老汉一起为别人操持红白事儿的,正是今天仙去的花荣老人。

“花荣老人不是这大半年都病下了吗?他不是从那回住院后,就走不动路了吗?他怎么再跟小兵老人一起操持街上的白事儿哩?”菊仙拿着十字绣,穿针引线,跟人说。

“是啊,这些年在咱老石街,一到红白事儿上,总是离不开两位老人——刘小兵老汉跟花荣老人哩。”王宝贵的老婆拍拍菊仙的胳膊,“自从花荣伯病倒之后,为街上老去的人料理后事的重任,就都落在刘伯伯一个人身上了。”

今天,也许正因这位从前老伙伴的仙去,刘小兵老汉显得比平日更为伤感。他安排好一切,又默默到了灵堂,将明天亲友来吊唁时,孝子如何回礼,如何作揖磕头,种种细节安排一遍。这话他刚才其实已经叮咛许多遍了。他最后临走前不知是忘了刚才那茬儿还是不放心,又让领头的花援朝模拟丧礼上的种种场景,在他面前原样不动做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在回家路上,刘小兵觉得自己真是一下老了。虽然,他早已知道自己步入晚年,可还从没有意识到已经这么大岁数,已经七十七了。常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几年前没当回事儿,轻松过了七十三的坎儿。没想到今天,这坎儿却把这老伙计给绊住了。他从前觉得,自己还活早哩,自己这老伙计也还年轻着哩。

按说,人到了这个岁数,早不该再做街上的百事通。他早该赶紧“退休”,让年轻人来“接班”了。他嘴上那个祖传下来的白玉烟嘴,也早该交到年轻人手上了。其实,“退休”和找“接班人”的事儿他在头些年也都想过,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百事通虽然算不上什么官儿,可也不是平常人能担任的。他们除了主持红白事儿,一般还要负责处理老石街上的事儿。两口子闹矛盾啦,年轻人不孝顺啦,都可以来找他。他们处理老石街上的事情,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训斥加恫吓,年轻人也没人敢不接受。所以,做百事通的,一般年龄要大些,资格要老些,得有一定威望。不然,说话没有分量,也就压不住场。另外,除了威信,还要有办事儿能力,做事要有条理,不能出乱子。

当然,街上也并不是没有合格的人选,但有能力者多在忙自己的事业,或做生意赚了钱,在高档小区里买了房子,或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来。他们没有时间干这份差事。前几年呢,街上倒有几个中年人跃跃欲试,可他们要么说话不利索,要么做事虎头蛇尾,总让人不放心。老石街的青年小伙子呢,资历又没哪个够。常言说“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大家不相信他们,他们发号施令也不会有人听。

他回到家,儿子爱忠已经给他花荣叔请好响器班子回来了。这让他松了口气,心里也舒服了许多。女人孩子们都已吃了饭,碗筷也已收拾干净,小饭桌上只摆着两副碗筷,一副是他的,一副是儿子的。小兵老汉洗了手脸,朝儿子瞥了一眼。他看出来,花荣老人的死给儿子带来的冲击也不小。

“爹,回来了。”

儿子在灯下坐着,一脸土灰,吸着烟,朝他招呼一声,又将脑袋埋下,不知心里念想着啥。

“嗯,嗯。”

他答应着走过来,想劝劝儿子,又没有劝,因为,他觉得劝也是白劝。

“你把响器班给你花荣叔找下了哩?”他拿起筷子问。

“你放心吧爹,我咋会不上心?”儿子抬起头说。

他想,儿子到了这个年龄,四十多岁的人,是该明白一个人的仙去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了。他点点头,吸一口面条儿,粗大的喉结滚动着,贪婪地吞咽。

“你注意到没?咱老石街上最近这几次丧礼,我都有意给你安排下一两桩重要的事项。要么去请响器班儿,要么去裁孝布,要么领几个壮年劳力,去林上打坟启坑,为啥?”他埋着头问儿子。

“我咋会不知道,我傻哩?”儿子不屑于回答他。

“这一切虽看上去也没啥,可千万不要小看,每一项想要办好,既需要口才,又需要统筹安排能力和协调能力。哪一方面稍有闪失,不用心或者用心却出了纰漏,就办不圆满。”他把一大碗面条喝完,额头上渗出明晃晃的汗粒儿。

这些年,刘小兵都在有意培养儿子这方面的办事能力,他是有意要把那个白玉烟嘴在将来传给儿子刘爱忠的。刘小兵老汉觉得,这并不能算是私心,古人不也说过“举贤不避亲”的话吗?他觉得,现在如果从街上给自己谋划个接班人的话,自己的儿子刘爱忠是再合适不过了。论岁数,爱忠已经四十挂零,有了应有的威信和阅历;论能力,刘小兵老汉觉得儿子的脑瓜比自己还要好使。从这几次丧礼上他安排的活计来看,儿子完成得都还圆满。当然,儿子的本事还远远没有达到能独立主持红白事儿上种种事务的程度。

刘小兵老人通过自己这几十年从事这行当的经验觉得,其实,要做好这工作,光有威信和能力,还是不行;除此之外,还要真正喜欢它。

“人家怎么看你不要管,你自己要把自己的这份活计看得重器些,不能自轻自贱,不能妄自菲薄。要不然,做下去还有啥意思哩?”他拿出一根烟,安在白玉烟嘴里,也扔给儿子一根,“比方说葬礼吧,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甚至对于亡人家属来说,它就是把一个没有知觉的人送到一个没有知觉的世界。但,对百事通呢?却不是这样。你要把它从心里当成搭救亡人的一种神圣方式。这样一来,你从事的就是一份跟灵魂最为接近的工作了。”

“爹,这样的话你说了多少次了哩?”儿子也把烟点上,“我不懂这个道理,能跟着你?”

刘小兵朝儿子望了一眼,点点头,心想,儿子变了,年过四十的人,就是跟小年轻不一样。刘小兵老汉常常口中这样喃喃着,心里这样盘算:一个鲜嫩的孩娃儿落地的时候,人们是多么重器,多么欢欣哪;一个劳碌终生的老人故去时,又怎能那样潦草哩?想想,那些亡人,大部分是都活了长长一辈子的。又多是努力了一辈子挣扎了一辈子都没有改变命运,甚至没有脱离贫寒,这样草芥一样一辈子被轻贱着,踩踏着。到了仙去这天,长长的一辈子都干了些啥,几句话就概括完了。生在何时,死在何时,供养了几个儿女,诸如此类。如果是鳏夫,省略中间成家和抚养儿女的内容,就更简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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