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出来，因为太过用力，他伤口上的肉再次崩开。
胸口上浸出黄红色的血渍。
她大惊，慌忙上前帮忙。
他却已淡然开口：“等我上点药，慢慢就会好的。”
说完，竟真的自去上药，并不需要她帮忙。
就这样，一夜琐事，尽皆他亲力亲为，并不肯假以人手。
她想要帮忙，什么忙也没帮上。
一直到躺倒在床榻上，他也始终淡然不惊。
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似乎，二人之间已然生疏，不那么亲密。
否则，不该是这个样子。
灯火通明，她转过头望着他，一时无言。
他微微一笑，伸手灭了床前的灯烛，于一片漆黑中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耳语：“鹅山早就被锦鹏加了通天眼，任何时候都能关注咱们的一举一动。”
她身子一颤，靠在他怀中，忽然落下泪来。
他拍拍她脊背：“我都知道，不必说了，好好歇着吧。”
歇下，他怀抱着她很快就陷入了沉静。
经年累月的反吊身体，令他瘦弱不堪。
隔着衣裳，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嶙峋的骨头。
还有那一双萎缩消瘦的双腿。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哽咽不言。
寂静间，额头却被某人轻轻吻过。
耳畔响起他的低语。
“你不该来找我，累得自己也受这苦难。睡吧，我会带着你离开鹅山，回去流火城。一定会的。”
仿佛是魔咒，他一语，她便沉沉睡去。
无梦，安眠。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潇阳王每日亥时出门，子时归来。
并无变通。
一开始春水每日来推他，后来却被他拒之门外。
他早已熟练使用轮椅，熟练独自洗漱，熟练独自活动。
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他人帮忙。
白发道士再也没有出现过，听闻正醉心于长生丹。
潇阳王炼制的长生丹，服之可以长生，羽化登仙。
这是潇阳王说的。
她不太信，可他不会骗她。
这一日，灯火璀璨，她望着他走出房门，不由得出声：“你如此帮助他们炼制长生丹，咱们能出去走走吗？”
她想要逃出鹅山，带他去回山治疗双腿，绝不要这般被人囚禁。
他勾唇一笑，回头：“等长生丹炼制好，锦鹏会放我们走的，你且忍耐一下吧。”
她无言，看着他离去，匆匆跨出石门，却被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拦住。
她不悦呵斥：“我住在这里已月余，从未见过秦才，我要见秦才。”
秦才是她带来的，不曾听潇阳王提及，不知生死。
黑衣人不肯让步：“跟你一起来的男人，还关在牢里，死不了，你就放心罢。”
其余，再不肯多言半个字。
她无法得知更多的消息，只好颓然退后。
如此，又是一月，竟然年关了。
汉人都有过年的习俗，潇阳王从外面归来，笑着对她说：“锦鹏看我近日还算配合，允许我带你上山过年。”
上山？
她不解。
他一笑：“三十三层通天塔上，就是山顶。那里建有一座浮屠天宫，奢华美丽。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一愣，只觉幸福来的太突然，慌忙点头。
这一夜，她没能睡着，一直辗转反侧。
潇阳王却无声无息，似乎早已沉沉睡去。
醒来，灯火依旧，他已穿戴整齐。
忽略他残疾的双腿，现下的他隐隐约约又显出潋滟风华的姿态。
一如当年。
她温柔地看着他，跟着他走出了石门。
许久以来，第一次踏出石门。
守门的黑衣人未曾阻拦，眼光中是紧张地戒备。
她浑不在意，就这么走出甬道，走向楼层尽头的升降机。
春水正等着他们。
“为免你们二人有诈，本大人特来监视。”他不合时宜地走过来，吩咐黑衣人操控升降机，领着二人往山顶去。
升降机中，几人都无言。
春水站在他们身后，密切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即使不必回头，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敌意。
这人，果然只是长得像春水而已。
她略略黯然，双手抚在潇阳王肩膀上，盯着快速掠去的石壁，不言不语。
升降机并不曾在三十三层水晶宫停留，径直上升，最后降落在山顶空阔的草地上。
四野漆黑，火光点点，夜风微凉。
此刻，竟不是白日。
她转头，潇阳王含笑看着她：“咱们许久不见天日，乍然见到日光，会瞎眼的。”
所以，才选取了朦胧夜色，正好保护眼睛。
空气中，都是芳草的气息。
像是下过雪，树顶还有皑皑之色。
满眼葱翠，随风摇曳，溯风回旋。
远山绵延起伏，能看见来时江水浩浩汤汤，激荡而去。
西天星子寥落，闪烁似夏日的萤火虫。
她心中欢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息：“夏夕，咱们走罢，不要呆在这里。”
她转身回头，看着潇阳王孱弱的脸：“咱们去潇阳城，去接孩子，去治疗你的双腿。”
去过属于一家人自己的日子。
绝不是在这黑漆漆的石洞中，像牢犯一般遭人看管，被人虐待。
他目光冷淡：“怎么走呢，锦鹏法力无边，咱们不是他的对手。”
她焦急：“咱们可以设计，先骗取他的信任，再慢慢图之。总之，我不要跟你一辈子呆在这里，被那个疯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说的焦急，潇阳王脸上却没什么神色。
因为是类似于放风的恩举，春水站得很远，其实并不能听到他们的话。
她忙开口：“你是怕春水吗？这个人功夫再好，我也可以搏一搏的。这些日子，你去帮他们炼丹，我就在房中练武，我的功夫又增进了。”
或许是因为脱离了白发道士狭窄的监视，她将几个月没曾说过的话，一次说了出来。
不吐不快。
也实在是为了他们的自由，谋划算计。
潇阳王道：“今日难得出门，先去浮屠天宫瞧一瞧罢。索性，你也未曾看过的。”
似乎，他早已见识过。
她无奈，只好跟上他的轮椅，朝着草地那一头走去。
天色漆黑，空旷的山顶并未燃烧鲛人油灯。
明明灭灭的火把，并不能照亮多远的距离。
她无心观赏，却还是跨上了水晶石垒砌的台阶。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仰起头，凌空搭建的浮屠天宫灯火点点，辉煌奢华。
远天星子璀璨，近处灯光烂漫。
遥遥呼应。
她一怔，不由顿足。
再近一步，仿似就要走进缥缈虚幻的天宫。
她有点惧怕。
身旁，潇阳王已驱使着轮椅走了进去。
春水跟在他身后，脸色铁青。
她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入殿，雪白一片，华光晶莹。
水晶雕就的家居物件，让人手指微凉，迷花了眼。
迎面一副巨大的蟠桃饮宴图，看去栩栩如生，形态逼真。
人物皆如真人大小，醉酒的姿态，像是要从画图上跳下来。
仿似有美酒飘香，仿似有仙乐起舞。
祥和安宁的模样，教人醺醺欲醉。
潇阳王站在水晶图下，贪婪地闭着双眼，好似在聆听，又似在沉醉。
也不知道沉醉了多久，忽然睁开眼看着她。
“这么好的地方，你说，你为什么就想着离开呢？”
他说话的语调和神态，让她忍不住退后。
就像一个修炼万年的妖灵，绝不是人，也不是仙。
她不言。
潇阳王冷眼看着她，竟缓缓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像是在看一件破烂的货物。
他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脑袋，不高兴道：“我说他这几日心神不宁，炼丹时屡屡犯错，险些浪费了六十四名豆蔻处子的脑髓。原来，是你这妖言惑众的东西，在扰乱我的计划！”
他大声的咆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登时阴魅诡谲。
她大惊，后退：“夏夕……”
他却不肯答应她，只是一步一步走来，咄咄逼人：“世人都想长生不死。偏偏你却是个例外。既然你不想呆在鹅山，我送你离开就是。”
他的容貌依旧妖冶潋滟，可她看不出一丝熟悉之意。
她惊愕地瞪着他，又飞快转头去看春水。
春水神色不动，像是在看一场戏。
她慌了：“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显然，眼前的夫君并不是她的夫君。
否则，春水岂会袖手旁观。
可他是谁？
她一步一步退后，就欲逃出浮屠天宫。
“潇阳王”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冷冷看着她，偏执而狂妄道：“你知道炼制一颗长生丹有多难吗？你竟然想要拐骗他离开，跟着你回去流火城！”
他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皇上坐镇流火城，日日期盼着长生丹。谁知道，通天塔里还住着你这个祸害。”
她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
恍惚间，却似乎明白了眼前人究竟是谁。
她下意识握紧双拳，试图等待机会最后一击。
他却忽然叹息一声，怅然地看着浮屠天宫晶亮的门口，道：“等潇阳王从炼丹房醒来，你已经坠崖身亡，他一定不会起疑的。”
他点点头，笑吟吟地拂了拂袖子，好似很满意的自己的安排。
一阵疾风扑面刮来，“呼啦”一声将她刮向了水晶墙壁。
她毫无准备，脊背重重撞在水晶石上，摔了个大马趴。
气血上涌，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她捂着心口抬头：“你是……锦鹏。”
“潇阳王”嗤笑，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你还不蠢。”
一语毕，大门口却忽然来人。
一队黑衣人簇拥着一位白衣白发的道士，冷冷注视着殿中一切。
“夏夕，你私自带着蒋萋萋闯入浮屠天宫，是想要比本大人早一步登天吗？”
阴阳怪气的语气，皮笑肉不笑的神态，丈长的白发披散在身后，无风自舞。
好一副仙风道骨！
不是锦鹏却是何人？
春水低着头匆忙上前，卑躬屈膝：“大人，属下奉命监守潇阳王夫妻，他们二人硬闯浮屠天宫，属下拦不住。”
“废物，留你何用！”来人一脚踹飞春水，眼神犀利狂妄。
后者倒地不起，趴伏不敢抬头，自责愧疚。
萋萋趴在水晶石地上，傻眼了。
场景变幻太快，她有些适应不过来。
她慌忙爬起身，紧张地背靠水晶石壁，瞪着所有人。
“锦鹏”却没空理会她，而是遥遥指着“潇阳王”呵斥道：“谁人不知浮屠天宫里，藏着炼制好的长生丹药。他这是想要偷取丹药，独自飞升。来人，杀了他！”
命令出，无数的黑衣人蜂拥而上，直扑站在殿中央的“潇阳王”。
“潇阳王”脸色变化，直勾勾瞪着“锦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凄厉，像是这偌大宫殿，刮起了来自地狱的血腥戾风。
“夏夕，你竟然暗度陈仓，假冒本……”
后面的话没能继续。
“锦鹏”冷啸一声，飞身上前，与之缠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