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的统治时期（１５５８～１６０３）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前的三十年是第一个阶段，之后十五年是第二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准备时期，正是由于这个时期，重大的工作才得以完成，英格兰成了一个独立于欧洲大陆之外，紧密团结的国家，并且营造了一个可以使这个国家的全部能量自由发挥的环境。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当权者最需要用到的品质是机智和审慎。时世非常艰难，任何其他品质都派不上用场。在那整整一代人中，伯利的极度谨慎对英格兰的影响最大。职位较低的官员将他奉为榜样，照着他的样子去做，由于这个原因，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人的性格都显得模糊不清。沃尔辛厄姆搞的是地下工作；莱斯特尽管外表光鲜，但在我们眼里却暗淡无光--这是一个靠不住的人，惯于见风使舵；至于大法官哈顿，我们也仅仅知道他优柔寡断。忽然之间，万花筒中的景色一变，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旧的作风、旧的角色统统被扫荡干净了。昔日的朝廷重臣只剩下一个伯利，如同一块纪念过去时代的丰碑。莱斯特和沃尔辛厄姆的位子被埃塞克斯和罗利取代了，他们年轻、大胆、个性鲜明、才气纵横，几乎是一跃而起，占据了公共活动的全部场地。在其他领域中，英格兰也同样爆发了她的能量：冬天孕育的积雪已经融化，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文化的美丽春天焕发出了新生。
这是属于马娄、斯宾塞 ，早期莎士比亚和散文名家培根的时代。关于这个时代，我们就不在这里多费笔墨加以描述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时代的外在图景和它在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内核。比简单的描述更为重要也更为困难的，是寻找某种途径，使现代人通过想象理解三个世纪以前的那些人物，轻松地体会他们的所思所感，触摸或者在想象中触摸（这种想象正是构成历史的素材）当时“时代的脉搏”。但是，在这里，我们似乎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我们如何才能接近那些陌生的心灵，以及那些更为陌生的生命体呢？我们认识得越清楚，这个古怪的世界就变得越遥远。除了少数人之外--也许只有莎士比亚这一个例外--这个世界中的人物与我们是如此不同，仿佛世外的幻影。对于他们，我们可以认识，但却无法真正地理解。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代的种种矛盾妨碍了我们的想象，困扰了我们的心灵。无疑，如果没有矛盾，人类也就不称其为人类了。不过，伊丽莎白时代那些人物的矛盾超出了一般的限度。他们性格中的不同方面往往互相冲突，我们抓住他们性格中的成分，想尽办法使它们融合成一种单一的化合物，结果徒然地发现，试验用的蒸馏瓶爆炸了。怎样才能条分缕析地对待他们那紧密结合的狡诈与天真、优雅与残忍、虔诚与放荡？无论我们从哪一个方面进行观察，结果都是一样的。是哪一种邪恶的魔法使得机灵的智慧和虔诚的信仰交织在约翰·多恩 身上呢？谁又能解释弗朗西斯·培根呢？谁能想象清教徒竟是剧作家们的同胞兄弟呢？以１６世纪的伦敦人那污秽、野蛮的习性为经线，以其对壮观的《帖木儿大帝》 和精致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的热爱和熟知为纬线，这会编织出一幅怎样的心灵织物呢？谁能设想那些刚刚还在酒馆中听迷人的歌手弹着弦琴演唱动人的情歌，随后又兴高采烈地围观群狗和狗熊搏斗的铁石心肠的人们呢？说他们铁石心肠，也未必尽然，这些衣着时髦的男人们在街上昂首阔步，紧身裤的装饰口盖显示出他们是雄赳赳的猛夫，但披散的长发和耳朵上的宝石耳环，不也流露出女性的气质吗？这个古怪的社会似乎钟爱这些光怪陆离、纤细精致的东西，但转过脸来，它又会用骇人听闻的残暴手段对付随手抓到的牺牲品。一旦遇上厄运--间谍用语--这些带着耳环的耳朵，也许会在枷锁上被人割去，引得看客们爆发出一阵哗笑。或者，如果政治或宗教问题使他们陷入更悲惨的境地，作为国家或宗教的叛徒，他们将在倾听一连串精美的英语，即仅适用于品格修养和临终忏悔的陈词滥调之后被处死，死刑的方式多种多样。
这是具有“巴洛克风格”的时代，也许这种结构与装饰之间的不协调最能说明伊丽莎白时代人物的奥秘。从他们华丽的服饰上，很难揣测他们内心微妙而隐秘的轮廓。毫无疑问，这个时代的特色集中在一个最典型的人物身上，从古至今，没有人比这个人更能代表伊丽莎白时代的巴洛克风格--这就是伊丽莎白本人。从外表到心灵深处，她的每一个部分都令人困惑地充满了表里不一的矛盾。由巨型裙箍、僵硬的环形领、宽大的衣袖、珍珠装饰、绣金披纱组成的重叠繁缛的服饰，掩盖了她那女性的身躯。臣仆们看到的是一个庄严、高傲、令人敬畏的形象--王权的形象，不过由于某种奇迹，这个形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后世的人同样感到迷惑不解。人们想象中的伟大的伊丽莎白一世，那位以坚决果断的卓越姿态击败西班牙的入侵、粉碎罗马天主教会的专制统治的、勇气惊人的女中豪杰，与女王本人之间的差别，就像披着华丽衣饰的伊丽莎白与不穿衣服的伊丽莎白一样。但是，后世的人毕竟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让我们走近点儿仔细看一看吧，今天，倘若我们把脑袋伸进御袍底下探察，也不能说是冒犯女王陛下了。
惊人的勇气，卓越的姿态--无疑，那些英雄事迹的确存在着，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些事迹在她的性格的总体构成上所具有的真正意义，却是晦暗而复杂的。西班牙驻英使节用敌视的、犀利的目光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在他们看来，伊丽莎白最主要的特点是怯懦。可是他们弄错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那些不动脑筋的旁观者观察到更多的真实情况。他们触及了女王精神中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借助偶然的机遇，给西班牙人以致命的伤害，并最终使女王获得了巨大胜利。这胜利并不是英雄主义的产物，恰恰相反，伊丽莎白一生所奉行的首要政策，是所有可能的政策中最缺乏英雄气概的；而她的真实历史也为学习治国艺术的人提供了杰出的课本。事实上，她的成功来自于任何一位英雄都欠缺的品质--虚伪、柔韧、犹豫、拖拉、吝啬。几乎可以说，她身上的英雄气概主要表现在她以无人可比的耐力听任这些非英雄的品质支配自己。她曾用十二年的时间使世人相信她爱上了安茹公爵；曾在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士兵头上克扣军饷，敢于做到这些无疑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在这一类事情上，她的确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发现自己是处身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的一个理智的女性，被夹在互相争斗着的强大的势力之间--彼此仇视的法兰西和西班牙，以及彼此仇视的罗马天主教会和加尔文教会。多年以来，她似乎一直都不能免于被一种或另一种势力毁灭的命运，但是她成功地逃脱了，因为她能够利用自己极端的狡诈和模棱两可的态度，应对种种极端的难题。而且凑巧的是，她的智力和机巧恰恰适应了周围那种复杂的环境。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抗衡、法国国内和苏格兰国内的派系纷争、尼德兰国家命运的动荡不安，这一切使得英国有机会采取一种迂回曲折的外交政策，而对于这种政策的具体内容，我们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伯利是她挑选的助手，一个顺从她的心意、恪尽职守的管家，但就连他也不止一次地对主妇的举动百思不解，只得无奈地放弃猜测。供女王驱遣自如的不仅是她的智慧，还有她的性格。她的性格混合了男性和女性的气质，混合了魄力和委婉、顽固与踌躇，而这些正是她的处境所需要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天性使得她几乎不能对任何事情做出坚定不移的决定。即使有时做出了决定，她也马上会用极端蛮横的手段否定前面的决定，而在此之后，她又会用同样蛮横的手段推翻自己的否定。这就是她的本性--风平浪静的日子，她在犹豫踌躇的大海里任意漂流；当风暴骤起，她就忙着见风使舵了。如果她具有一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即像人们所公认的强者那样，具有采取一条路线并持之以恒的品性--那么她很可能会遭到失败。她会纠缠在周围的各种势力当中不得脱身，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她的女性身份使她幸免于难。只有女人才可以这样左右摇摆，只有女人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弃坚定的决心，甚至放弃尊严、荣誉以及脸面，以逃避必须做出明确决定的可怕处境。不过，话说回来，单凭女性的逃避推诿是不够的；要想躲开压力，她还需要有男性的勇气、男性的精力。这些品质她都具备了。但对她而言，这些品质的作用--这是她一生事业中最后一点矛盾之处--仅仅在于使她坚强到足以采取不屈不挠的态度，坚决避免采取暴力的解决方式。
当时的宗教界人士对她的行为倍感苦恼，后来那些支持帝国扩张的历史学家也一直为她深感悲哀。为什么她不能控制自己的犹豫和狡诈，进行高尚的冒险活动呢？为什么她不能以欧洲新教徒领袖的身份，大胆而坦率地向前跨出一步，接受荷兰的君权，并为了摧毁天主教、将西班牙帝国收归英国统治之下而进行正义之战呢？答案是她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比起那些批评她的人来，她本人更懂得自己的真实性格和真实使命。她之所以成为新教的领袖，只是因为命运的偶然性，她骨子里是一个彻底的世俗人物，她命中注定要来充当的，不是宗教改革的倡导者，而是另外一种更伟大的事业--文艺复兴的倡导者。当她那些古怪的行为宣告终结时，文明就在英格兰的社会中植下了根。简而言之，她的行为的秘密之处就在于她一直在赢取时间。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时间就是一切。做出决定意味着战争--而战争同她内心的想法是完全违背的。与历史中任何伟大的政治家不同，她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实际行动上，都是爱和平的。她并非对战争的残酷极度反感--她绝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她对战争的厌恶，是一切理由中最有力的那条理由--战争造成了大量浪费。她的节俭，不仅是精神上的，而且是物质上的。她最后收获的，是那个伟大的时代，尽管那个时代最大的荣耀是在她的继任者执政期间才取得的，但公正的后人用她的名字来命名那个时代--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因为倘若没有她，那些特定的田地中可能永远结不出丰硕的果实，而是被众多爱好纷争的民族主义者和神学者白白践踏了。她在位期间，维系了长达三十年的和平，不错，和平是由长期可耻的退让和一连串闻所未闻的推诿暧昧换来的，但她毕竟保持了和平，而这一点就已经使伊丽莎白感到满足了。
推迟做出决定的日期--推迟--再推迟--仿佛这就是她唯一的目的，而她的一生就是在对拖延的热爱中度过的。然而，正如她的对手们吃了苦头时才发现的那样，她那表面的伪装也同样欺骗了我们。到了最后，经过多年的左右摇摆、拖延推诿，原来的期望落了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列廷顿的梅特兰德 以机智精明著称，把祖先信奉的上帝看做“幼儿园里吓唬孩子的怪物”。他曾讥讽英国女王反复无常、左右不定、胆小怕事，还说不等比赛结束，他就可以“让她夹起尾巴，呜呜乱叫，像一只赛跑用的狗”。许多年后，突然之间，伊丽莎白一声令下，爱丁堡城堡的大墙像砂砾一样崩塌了，梅特兰德以一名天主教徒的死亡躲过了不堪忍受的毁灭。玛丽·斯图亚特 用了一句刻毒的法语嘲讽伊丽莎白；十八年后，在福塞林盖城堡接受死刑时，她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西班牙的腓力二世用了三十年时间，得到了同样的教训。他对他的小姨子 容忍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他宣布她的死期到了。他冷笑地看着这个没有头脑的女人--他的无敌舰队已经驶入了英吉利海峡，而她还在为了谋求全面和平而谈判。
毫无疑问，女王身上带着一点邪恶之气。我们可以从她那双格外修长的手的动作上感觉到这一点，但那只是一点感觉而已，仅仅让人们想起她的血管中流动着意大利人的血液--狡诈而凶残的维斯孔蒂家族 的血液。从整体而言，她是英国人，尽管她无限狡诈，但却并不凶残，在当时那样的时代里，她甚至称得上仁慈；虽然她偶尔也有野蛮的举动，但都是由于恐惧或愤怒而造成的结果。她和自己最危险的对手--埃斯科里亚尔宫中那个编织阴谋的人（即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尽管表面上有很多相同之处，但实际上却恰好相反。这两个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大师，都喜欢尽量拖延，但是腓力的行动迟缓是垂死生命的表征；而伊丽莎白的拖延则是出于相反的原因--她有足够的活力，可以耐心等下去。这只好斗的老母鸡一动不动地蹲在窝里，孵育着英吉利民族，这个民族新生的力量在她的羽翼下迅速地成熟了，并且统一在一起。她一动不动地蹲在窝里，每一根羽毛都直立着，她充满了活力。她那过于充沛的精力既使人吃惊，又令人欣喜。尽管西班牙驻英使臣称上万个魔鬼附在她的身体上，英国的普通民众却在亨利王的亲生女儿身上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女王。她咒骂、吐吐沫；发脾气的时候挥舞拳头到处捶打；高兴的时候放声大笑。她高兴的时候居多，在那些时刻，幽默的光辉气氛为她的命运增添了动人的颜色，软化了命运粗糙的轮廓，并且鼓舞她继续沿着坎坷曲折的道路走下去。她对每一个刺激所做出的反应都是迅速而强烈的：对于一时的蠢事，对于重大事件中的冲突和恐怖，她的心灵以活泼、放任的精神，清楚地把握事态的发展并迅速做出反应。这使她成为一个谜一样的人物，甚至到今天仍然如此。她可以和生活平等地较量，同它角力，开它的玩笑，赞美它，凝视它上演的戏剧，津津有味地欣赏各种境遇的奇特之处、命运的突变以及事物的不可预测。“大自然美在变化无穷”，这是她最喜欢的格言之一。
她自身行为上的变化无穷，足以与大自然媲美。这位粗野的、不可一世的女王，爱搞恶作剧，喜欢户外活动，热衷打猎；但是，转眼之间，她就变成了一个板着面孔的女王，一连几个小时同秘书们关在房间里，阅读和口授紧急文件，并用极为敏锐的目光查核账目明细；然后，再一转眼，她又成了一位富有教养的文艺复兴时代的贵妇人，才华毕露、熠熠闪光。伊丽莎白称得上多才多艺。除了英语之外，她还精通六种语言，学过希腊文，既是个优秀的书法家，又是杰出的音乐家。她深谙绘画和诗歌的欣赏之道。她能够按照佛罗伦萨的方式跳舞，舞姿优美，技压群芳。她的言谈不仅充满了幽默的情趣，而且包含着优雅和机智，显示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力，以及令人叹服的悟性。这种心智上的多样性使她成为历史上最高明的外交家之一。她那变化无常的思想，以极快的速度变幻成任何可以想象的复杂形状，使目光最锐利的对手困惑，使最机警的敌人摸不着头脑。但她最主要的才能在于她能够出色地运用语言。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清晰有力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同时她也可以用模糊暧昧的语言百般掩盖自己的本意，手段比任何人都高明。她亲笔写就的书信带有一种王者风度，信上满是格言警句和巧妙的暗示。在私人谈话中，她也可以用坦率而恰当的措辞俘获听众的心。不过最伟大的时刻是她在大庭广众面前，向全世界说明她的愿望、她的主张，还有她的深思熟虑。这种时刻，她用平稳的语调，一句接一句地吐出锦绣的话语，以迷人的魅力显示她的奇智巧思；同时，这位女性内心的激情，奇妙地回响在她那高昂而坚决的音调和完美的话语节奏当中。
这种复杂的矛盾不仅体现在她的精神上，而且还支配着她的身体。她那高挑而瘦削的身体患有几种罕见的疾病。风湿病折磨着她，难以忍受的头痛让她饱尝痛苦，一种可怕的溃疡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尽管她没有得过大病，但却不时感染小疾，这使得与她同时代的人添了不少悬念，也让今天的一些研究者怀疑她是否从她父亲那里遗传了某种恶疾。我们对于医学知识以及她患病的具体细节了解得太少，因此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尽管伊丽莎白长年患有多种疾病，但总体上来说她还是相当强壮的。她活了七十岁--在那个年代堪称高龄--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仍然恪尽职守。她在一生中始终能够承受超常的工作负荷，她常常不知疲惫地打猎、跳舞，而且--有意思的是，任何身体不健康的人都难以办到这一点--她特别喜欢站立，因此曾有不止一位倒霉的外国使臣，在她面前站了几个小时之后，离去时步履蹒跚，抱怨说他站得筋疲力尽了。对于这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当时的观察者曾做过推测，并得到了后世权威学者的认同，即她的大部分疾病都根源于一种歇斯底里症。她那钢铁一样的身躯经常受到神经的折磨。她在生活中经历的种种危险和焦虑，足以毁掉精力最旺盛的人的健康。不过，对伊丽莎白而言，还有一个影响神经官能的特殊原因：她在性生理上的严重变态。
她的情感生活从一开始就染上了异常的污点。对她来说，儿童时代早期那些印象深刻的岁月，是一段混合着兴奋、恐怖和悲痛的时期。她最初的记忆可能是那一天，为了参加阿拉贡的凯瑟琳 的葬礼，她的父亲从头到脚一身黄色的服装，只在帽子上插一根白色羽毛，在一片喇叭的喧嚣声中，带她去做安魂弥撒；然后又兴高采烈地抱起她，给一个又一个的大臣看。不过，她最早的记忆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景象：在她两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她的父亲砍掉了她的母亲的头。不管她是否记得，这样一件大事必定会在她那稚嫩的心灵中引起深刻的反应。随后的岁月中充满了困苦和阴影。随着她父亲的政治生活和婚姻生活的复杂变化，她的命运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有时她是英国王位的继承人，因此备受宠爱，有时她是被遗弃的私生女 ，从而饱受冷眼。后来亨利八世去世了，一阵新的骚动差点毁了她。当时她还不到十五岁，同继母凯瑟琳·帕尔 住在一起，当时继母嫁给了摄政大臣萨默赛特的弟弟海军大臣西摩。这位海军大臣相貌英俊、富有魅力，但举止粗鲁。他对年轻的公主很感兴趣，常常在清晨，她还没有起床或者刚刚起床的时候闯进她的卧室，大笑着扑到她身上，紧紧地抱住她，胳肢她，拍她的屁股，开下流的玩笑。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凯瑟琳·帕尔听到风声，就把伊丽莎白送到别的地方住了。几个月后，凯瑟琳去世，海军大臣西摩向伊丽莎白求婚。这位野心勃勃的漂亮汉子，幻想染指最高的权力，希望通过与王室联姻使自己的势力超过他哥哥的势力。但是他的阴谋败露了，他被关进了伦敦塔里，摄政大臣一心要指控伊丽莎白为同谋犯。痛苦的少女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托马斯·西摩的容貌和风度的确曾博得她的欢心，但是她坚决否认自己有过不经摄政大臣同意就轻易许婚的念头。她用优雅的书法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驳斥了萨默赛特的指责。在信中，她辩驳说，谣传她“怀了海军大臣的孩子”，这是“无耻谰言”；她要求允许她到宫廷中去，这样任何人都可以看清楚，谣言将不攻自破。摄政大臣发现自己对这个十五岁的对手无能为力；但他下令将海军大臣斩首示众。
她周围的环境就是这样--恐怖而又奇特--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时期。如果因为这些，她在成年之后表现出神经衰弱的症状，有谁会觉得奇怪呢？她在登基后不久，就表现出了她那反常的性格。由于天主教徒玛丽·斯图亚特是英格兰王位的第二位继承人，因此，只要伊丽莎白不能结婚生子，英格兰新教事业就悬在她那一根纤弱的生命线上。显而易见，由此得出的结论就是女王必须尽快结婚。但是女王本人却不这么想。婚姻对她来说是令人反感的，因此她不愿结婚。二十余年，她用令人吃惊的拖延、搪塞、欺诈、推脱等手段，顶住了大臣、议会和人民不断施加的压力，直到年龄过大才彻底摆脱了这件麻烦事。她对个人的生命安全毫不在意。由于没有子嗣，对手很可能会动谋杀她的念头，她非常清楚，但却付之一笑。这种古怪的行为让世人困惑不解。伊丽莎白的实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冰清玉洁，事实远非如此，甚至截然相反。她生性多情，难以抑制，因此经常显露，有时还酿成丑闻。男性壮美的身躯，每每激起她满腔的激情。她对莱斯特的热情极大地影响着她的生活，从她那残暴的姐姐把他们两人投入伦敦塔的那一刻起，一直到莱斯特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莱斯特是因为男性美，也仅仅是因为男性美，赢得她的芳心的。在伊丽莎白的天空中，并非只有莱斯特一颗星辰，还有其他一些明星，他们的光芒有时甚至掩盖了莱斯特。其中有魁梧的哈顿，跳起欢快的双人舞来那么潇洒；有俊美的赫尼奇；有比武场上的神剑手德维尔；还有布朗特，那个有着“棕色的头发、甜美的脸庞、优雅的举止，高挑的身材”的年轻小伙，每当女王陛下的目光注视他时，他的脸上就会泛起好看的红晕。
这些人她都爱，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敌人都可以这样说。“爱”本来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字眼。对于伊丽莎白的行为，一直以来都有很大的争议。敌视她的天主教教徒断然称她是莱斯特的姘头，跟他养过一个孩子，偷偷送到别处藏了起来--这种说法当然有失于实。另外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谣言。本·琼生在霍桑顿的一次宴会后对德拉蒙德 说：“她（伊丽莎白）身上有一层膜，使她不能享受男女之乐，尽管为了取乐她试过很多人。”自然，本·琼生的信口开河并不能为我们提供真凭实据，仅能说明当时的流言而已。相比之下，西班牙使臣费力亚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更为重要。费力亚在细心探察之后，得出结论，报告给腓力二世，说伊丽莎白不能生育：“据我所知，她不曾有过孩子。”他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如果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或者伊丽莎白自以为她有这样的问题，那么她拒绝结婚的行为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嫁了丈夫而没有孩子，只会丧失她本人的优势，而得不到任何可以抵偿损失的益处，新教的事业不会因为她结婚而得到丝毫巩固，她自己也将永远被一个丈夫缚住手脚。关于生理上的缺陷这种流言，很可能来源于一种更为微妙，但同样重要的事实。在这类事情上，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一样起作用。心灵深处对男女交合之事的极度反感，在实际情况发生时，会使身体产生一种歇斯底里性的痉挛，在某些时候，还可能伴随剧烈的疼痛。以上种种因素归结起来，导致了伊丽莎白的精神状态，而这一切又是她的儿童时代那深刻而复杂的心理障碍所造成的结果。她曾对萨赛克斯勋爵说过：“我憎恶结婚的念头，而那理由即使对孪生姐妹也不能倾心相告。”不错，她憎恶结婚，但这并不妨碍她拿结婚做幌子，玩弄骗人的把戏。她那高超的智力和她那寻找政治诈骗机会的卓越本能，使她不断把结婚的诺言悬挂在垂涎欲滴的世人眼前。多年以来，她用这个不会实现的诱饵，将西班牙、法国和英国本地，掌握在她的外交罗网中。多年以来，她把她的神秘之躯变成了枢轴，欧洲的整个命运都系于其上。恰逢当时有利的环境，她得以把这套把戏耍得极为逼真。在内心深处，她对欲望充满了反感，但是欲望并没有因此熄灭。正相反，大自然神奇的补偿力量却从其他方面加倍增强了这种欲望。虽然珍贵的堡垒从未被人攻破，但是还有周边的领土，还有外围工事和其他的设防地区，在这些地方曾经发生过激动人心的战斗，甚至有时还会被大胆的进攻者占领。无法避免的是，各种各样的谣传不胫而走。高贵的求婚者们加强了进攻的势头，但是童贞女王琢磨着自己的秘密，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暧昧的岁月过去了，终于她再也不能成为求婚的目标了。但女王古怪的脾气依旧未改。步入老年之后，她的风流韵事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似乎还有所增加，不过这件事同样令人迷惑。少女时代的伊丽莎白相貌迷人，后来也一直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可是到了最后，娇美的容颜变成了深深的皱纹、厚厚的脂粉和某种怪诞的热切表情。然而，随着魅力的减退，她那渴望挽留魅力的决心反而更加强烈了。以前她得到同时代的人的尊敬就心满意足，可是到了老年，她却要求周围的年轻人表现出罗曼蒂克的激情，而她也的确得到了。国家事务在有人叹息，有人狂喜，有人抗议的混乱状况下向前进行。由于事业成功，她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更由于这种个人崇拜的气氛而进一步增强。臣仆们感到，他们走近女王身边时仿佛走到了神祗跟前，对于这样一位神灵，任何崇敬的方式都是不会过分的。据说曾经有位杰出的年轻贵族，在向女王深深鞠躬时，放出了一个倒霉的声音，这让他惶恐不安，只得逃往国外，历经七年才冒险回国觐见女王。这样一种体制，其中的权谋是显而易见的，但也决不都是权谋。她那犀利的目光，轻易就能看透外界的环境，可在透视自己的心灵时，却变得迟钝了。看待自己时，她的视力是扭曲而且模糊的。似乎她出于某种奇妙的本能，把天性中的全部浪漫气质集中用在自己身上，从而成功地成为世间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这样做的结果是不同寻常的。这位最聪明的统治者，由于一种荒谬的虚荣心，选择了自己栖身的世界--要么完全以玫瑰色的愚妄幻想构成，要么完全以最冰冷最绝情的严酷现实构成。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只有互相对立，互为比照。这颗非凡的灵魂，时而钢铁一般坚硬，时而悸动不已。她的美丽又一次把人征服，她的魅力又一次引起了不可避免的回应。她如饥似渴地接受着情人们的顶礼膜拜，并在同一瞬间，凭借运气和机智做最后的努力，将崇拜变为切实的关心--就像她处理其他一切事情一样。
这个古怪的宫廷中充满了矛盾和疑惑。宫中的女神，头上带着闪闪发亮的光轮，是位衣着怪诞的老妇人，尽管腰背有些弯了，但依旧身材高挑。她那染成红色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苍白的脸，长长的牙齿发黑，鼻子高高隆起，两眼深陷而眼球突起--这是一双凶狠可怕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睛里潜伏着某种狂乱的东西--几乎近于疯狂。她一路走去--显示着异常的活力，而命运之神与幸运之神又伴她同行。当王宫内室的门关上后，大臣们知道，那双眼睛后面的大脑开始工作了，女王在运用她那久经考验的天才所具有的高度机敏，考虑无限复杂的欧洲政治局势、处理繁重的国内行政事务。不时会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有时是一句高声的责骂；有时是警告一位使臣；有时是禁止远征印度；有时则是决定英国国教章程的某些问题。结束之后，不知疲倦的女王走出内室，翻身上马，在林中空地纵马疾驰，然后带着满意的心情回宫，弹一个小时琴。吃过一顿节俭的晚餐--和着少量的葡萄酒和水把一只鸡翅送下肚之后，光荣女王跳舞的时间到了。六弦琴奏起美妙的音乐，众多青年男子簇拥在她的周围，等待着命运的赐予。偶尔埃塞克斯并不在场，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从易动感情、专横任性的女王那里得到呢？这位兴致勃勃的女神可以用俏皮话打趣在场的每一个人，临了还会召唤一位健壮的年轻人到密室私下聊天。在他的甜言蜜语中，她的心都要融化了，当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拍打他的脖子时，她内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渴望，不禁春心荡漾。她是个女人呀--不错，一个令人销魂的女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不还是一个处女，而且是一个老处女吗？但是另一种感觉随即涌了上来，将她淹没了，她高高地站立着，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清楚这一点，但那是什么呢？难道她是一个男人吗？她注视着身边的那些小伙子，微笑着想到，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他们的情妇，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却绝非如此--甚至他们的关系可能恰好相反。她读过赫拉克勒斯和许拉斯的故事 ，也许在朦朦胧胧的白日梦中，她想象自己带有那种异教的男性气质。许拉斯是个小侍从--他正在她的眼前--但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打断了她的思想。回头一看，她看到埃塞克斯走了进来。埃塞克斯疾步走到她的面前，当他跪倒在她的脚下时，她已经把刚才的一切全都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