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我同你该抛弃这种好听的话了，”道洛号夫继续说，似乎他特别高兴要说这个使皆尼索夫发怒的话题，“你为什么把他留在身边？”他摇着头说，“因为你可怜他吗？我们知道你的收据。你送走了一百人，只到了三十。其余的都饿死、被杀死了。不送走他们，反正不是一样吗？”
哥萨克兵上尉眯起明亮的眼睛，赞同地点点头。
“这反正一样，此刻用不着讨论。我不想把这件事放在我的心上。你说他们会死的。这就好。只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道洛号夫笑了起来。
“谁不叫他们抓我二十次呢？要知道，他们若是抓住我，就要把我吊在白杨树上，对你和你的骑士精神，也是一样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我们应该作准备了。叫我的哥萨克兵把我的箱子拿来！我有两套法军制服。怎么，你和我一起去吗？”他问彼恰。
“我吗？是的，是的，一定的。”彼恰注视着皆尼索夫，大叫着，脸红得几乎要流泪了。
在道洛号夫和皆尼索夫争执应该如何处置俘虏时，彼恰又感觉到不舒服和着急了；但是他又没有工夫好好了解他们所说的话。“既然成年的有名的人这么想，所以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是很好的，”他想，“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皆尼索夫以为我要听从他，他可以命令我。我一定要同道洛号夫到法军营地去。他能够，我也能够！”
皆尼索夫再三地劝他不要去，彼恰总是回答说，他也惯于把一切事情做得认真，他不是随便说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个人的危险。
“因为——您会同意的——假使我们不确实知道那里有多少人……这有关几百人的生命，但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并且我很想做这件事，我一定，一定要去，您不要阻止我，”他说，“那样只会更不好……”
9
彼恰和道洛号夫穿戴了法兵的大衣和高顶帽，骑马走到皆尼索夫观看法军野营的林中空地，走出树林，在完全黑暗中下了山坡。道洛号夫命令了陪送的哥萨克兵们等在山下，然后骑马顺大路快驰地向桥上走去。彼恰兴奋得心慌，和他并排走着。
“假使我们被捉住了，我决不活着投降，我有手枪。”彼恰低语。
“不要说俄语。”道洛号夫迅速低声说，正在这时候，黑暗中发出了喊声“qui vive（谁来了）”和枪声。
血涌上了彼恰的脸。他抓住了手枪。
“Lanciers du 6-me，（第六团的矛枪骑兵。）”道洛号夫说，没有加快也没有放缓马的步子。
哨兵的黑影子站在桥上。
“Mot d'ordre？（口令？）”
道洛号夫勒住了马，缓行着。
“Dites donc，le colonel Gérard est ici？（告诉我，热拉尔上校在这里吗？）”他说。
“Mot d'ordre，（口令。）”哨兵说，没有回答他，却挡住去路。
“Quand un offcicer fait sa ronde，les sentinelles ne demandent pas le motd'ordre（官长巡逻的时候，哨兵不问口令）……”道洛号夫叫起来，忽然发火了，骑马向哨兵面前走着，“Je vous demande si le colonel est ici.（我问你，上校在不在这里。）”
不等待让路的哨兵回答，道洛号夫就骑马慢步地上山去了。
看见了一个黑影子从路上穿过，道洛号夫叫这个人站住，问他司令官和军官们在哪里。这个人是一个兵，肩上有一个袋子，他站住了，走到道洛号夫马前，用一只手摸着马，简单而友好地说，司令官和军官们都在山上，在右边农场（他这样地称地主的房子）的院子里。
走完了两边有法兵在营火旁说话的道路，道洛号夫转入地主家的院子。进了门，下了马，他走到一个熊熊的大营火前，火旁坐着几个人在大声说话。火旁的小锅里在煮东西，一个头戴小帽身穿蓝色军大衣的兵，被火光照亮，跪在旁边用通条在锅里搅着。
“Oh，c'est un dur à cuire，（哦，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坐在火对面阴影中的一个军官说。
“Il les fera marcher les lapins，（他要使那些傻瓜上当的。）”另一个带着笑声说。
两人都沉默了，在黑暗中注视着牵马来到火边的道洛号夫和彼恰的脚步声。
“Bonjour，messieurs！（诸位，好！）”道洛号夫大声地清晰地说。
军官们在火光的阴影中骚动了一下，一个长脖子的高高的军官绕过营火，走到道洛号夫面前。
“C'est vous，Clément？（是你，克来茫？）”他说，“D'où diable（到底）……”但是他发觉了自己的错误，没有说完，轻轻地皱了皱眉，像对待不相识的人那样地向道洛号夫问好，问道洛号夫，有什么地方他可以替他效劳。
道洛号夫说，他是和同伴在追赶他们的团，并且问大家可知道第六团的情形。没有人知道任何情形；彼恰觉得军官们开始敌意地怀疑地在看他和道洛号夫。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Si vous comptez sur la soupedu soir，vous venez trop tard.
（你若是打算吃晚上的汤，你来得太迟了。）”火那边的声音忍着笑声说。
道洛号夫回答说，他们吃饱了，他们还须赶夜路。
他把马交给了搅汤锅的兵，在营火旁边长脖子军官的身边蹲下来。这个军官，目不转睛地望着道洛号夫，又问他，他是哪一团的。道洛号夫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却吸着了从荷包里拿出的法国烟斗，向军官们问到前面的路上是否有碰见哥萨克兵的危险。
“Les brigands sont partout，（处处是盗匪。）”有一个军官在火那边回答。
道洛号夫说，哥萨克兵只对于像他和他的同伴这样的落伍的人才是可怕的，“但是对于大的部队，哥萨克兵也许不敢出击吧？”他这么疑问地说。没有人回答他。
“好，现在他该走了。”彼恰时时刻刻这么想着，站在营火旁边听他说话。
但是道洛号夫又继续讲着中断了的话，开始直接地探问他们一营有多少人，一共有多少营，有多少俘虏。道洛号夫问到他们的支队中的俄国俘虏的时候，说：“La vilaine affaire de trainer ces cadavres après soi，Vaudrait mieux fusiller cette canaille，（把这些尸首拖在身边，是讨厌的事情。顶好是把这些废物枪毙了。）”他大声地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以致彼恰觉得法国人会立刻识破他的欺骗，不觉地离开营火后退了一步。
没有人回答道洛号夫的话声和笑声，一个未被看见的法国军官（他裹着大衣躺着），坐起来向同伴说了什么。道洛号夫站起来，叫了牵马的兵。
“他们牵不牵马来呢？”彼恰想，不觉地向道洛号夫靠近着。
马牵来了。
“Bonjour，messieurs，（再会，诸位。）”道洛号夫说。
彼恰想说bonsoir（再会），却一个字也不能够说出来。军官们互相低声在说什么。道洛号夫好久才骑上站立不定的马；然后他缓步地骑马走出门。彼恰在他旁边骑马走着，想要而又不敢回头看一下，法国人是否跑着在追赶他们。
道洛号夫上了路，没有从田野上、却顺着乡村往回走。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倾听着。
“听见吗？”他说。
彼恰听得出俄国人的话声，看得见营火旁边俄国俘虏们的黑影子。下到桥边，彼恰和道洛号夫走过哨兵的身边，哨兵一言未发，忧郁地在桥上来回走着，他们回到哥萨克兵在等候的山坳里去了。
“好，再会了。告诉皆尼索夫，天刚亮，凭第一个枪声。”道洛号夫说过，想要走开，但是彼恰抓住他的胳膊。
“不要走！”他喊叫着，“你是一个大英雄！啊，多么好！多么出色！我多么爱您哦！”
“好了，好了。”道洛号夫说，但是彼恰没有放他，道洛号夫在黑暗中看见彼恰向他弯着腰。他想要接吻。道洛号夫吻了他，发出笑声，然后掉转了马，在黑暗中消失了。
10
彼恰回到哨房，在门廊上看见了皆尼索夫。皆尼索夫感到兴奋，不安，以及因为放走了彼恰而对自己的恼怒。他在等候他。
“谢谢上帝！”他大叫了一声，“谢谢上帝！”他又说，听着彼恰的得意扬扬的叙述，“该死，哦，我为了你没有睡觉！”皆尼索夫说，“好，感谢上帝，现在去睡吧。还可以睡到天亮。”
“但是……不，”彼恰说，“我还不想睡。并且我知道我自己，假使睡着了，那就完了。因为我习惯了在会战之前不睡觉。”
彼恰在哨房里坐了一会，高兴地回想着他出行的详情，并且真切地想象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后来，看到皆尼索夫睡着了，他站起来走出去了。
外面还是完全黑暗的。雨已经止了，但水点还从树上向下滴着。在哨房的附近可以看见哥萨克兵小棚子的，和系在一处的马的黑影子。在哨房的后边可以看见两辆辎重车的黑影子，马系在车边；在山坳里将熄的营火发着红光。哥萨克兵和骠骑兵没有全睡：有些地方，在滴水声和附近的马嚼声之中，可以听到低微的好像低语的声音。
彼恰从门廊里走出来，向黑暗中看了一下，然后走到辎重车那里。有谁在车下面打鼾，车子旁边站立着未解鞍子的在嚼燕麦的马。在黑暗中彼恰认出了自己的马，走到马那里，他称它卡拉巴黑，其实它是小俄罗斯的马。
“哦，卡拉巴黑，明天我们要出力了。”他说，嗅它的鼻孔，并且吻它。
“为什么大人还不睡？”有一个坐在辎重车下的哥萨克兵说。
“不，哦……利哈巧夫，好像你是叫这名字吧？你晓得我是刚刚回来的。我们到了法国人那里。”
于是彼恰不但详细地向哥萨克兵说了他的侦察，而且说了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他认为冒自己生命的危险，要比随便做什么事好些。
“那么，您要睡一下了。”哥萨克兵说。
“不要，我弄惯了，”彼恰回答，“您们的手枪里的燧石没有用完吗？我带了一点。你要吗？你拿吧。”
哥萨克兵从车子下边伸出头来，以便更接近地看清彼恰。
“因为我习惯把一切事情做得很认真，”彼恰说，“有的人做事随便，事前不准备，事后又懊悔。我不喜欢这样。”
“正是这样。”哥萨克兵说。
“还有一件事，好朋友，请你把我的刀磨磨快，它钝了……（但是彼恰怕说谎）刀从来没有开过口。行不行呢？”
“当然行。”
利哈巧夫站起来，在背包里翻了一阵，于是彼恰便立刻听到钢刀和磨刀石的摩擦声。他在车子旁边坐了下来。哥萨克兵在车旁磨起刀来。
“怎么，弟兄们都睡了吗？”彼恰说。
“有的睡了，有的还没有。”
“那个小孩怎么样？”
“维生尼吗？他躺在门廊那里。他受惊之后睡着了。他多么高兴啊！”
后来彼恰沉默了很久，听着磨刀声。在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黑影子。
“你在磨什么？”那人朝大车跟前走来，问道。
“在替这位大人磨刀。”
“是件好事，”这个人说，彼恰觉得他是骠骑兵，“您这里有茶杯吗？”
“就在车轮旁边。”
骠骑兵拿走了茶杯。
“大概天快亮了。”他打着呵欠说，然后走开了。
彼恰应该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皆尼索夫的支队里，离大路只有一俚；他坐在夺来的法军的辎重车上，车旁系着马；哥萨克兵利哈巧夫坐在车旁在替他磨刀；右边的大黑点子是哨房，左边下面鲜红的光点是即将熄灭的篝火；来取茶杯的人是个想喝水的骠骑兵；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一切。他身在幻境中，那里的一切都和现实不相同。大黑点子也许确是哨房，但也许是个通向大地深处的地洞。红光点也许是火，也许是个庞然怪物的眼睛。也许他现在确实是坐在辎重车上，但很可能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极高的塔上，假若从那上面跌下来，他便会整天、整月地朝地面飞来——一直飞却永远飞不到地面上。也许车子旁边只不过是坐着哥萨克兵利哈巧夫，但很可能，他是个世上没人知道的最善良、最勇敢、最奇怪、最出色的人。也许真是一个骠骑兵来取水，回山坳里去了，但也许他只是不见了，完全消失了，不存在了。
现在无论看见什么，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他感到惊奇。他身在幻境中，在这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瞧了瞧天。天和地一样，也是幻境般的。天色明朗了，云在树顶上迅速地飘浮着，似乎是要露出星星。有时似乎是天上的云散了，显出黑色无云的天空。有时这些黑块似乎是乌云。有时似乎天在头上向上越升越高；有时似乎天完全垂了下来，连手也可以碰到它。
彼恰开始闭上眼睛，摇晃身子了。
水珠在滴着。出现了低语声。马嘶鸣起来，互相撞挤着。有人在打鼾。
“霍……霍，霍，霍……”磨着的刀发出响声。忽然彼恰听到和谐的音乐声，像是一种陌生的、庄严的、甜蜜的圣歌。彼恰和娜塔莎一样有音乐天才，但超过尼考拉，他从来没有学过音乐，没有想到过音乐，因此他忽然听到了乐曲声，使他觉得特别新鲜而动听。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了。旋律提高了，各种乐器交替演奏着。奏出了赋格曲，尽管彼恰一点也不明白赋格曲是什么。每种乐器——时而像提琴，时而像喇叭，但比提琴和喇叭觉得更好听——每种乐器奏着各自的曲调，还没奏完一个乐曲，就和另一种开始奏起几乎是同一音调的乐器合在一起，然后又和第三种、第四种乐器合在一起；然后所有的乐器都合在一起演奏，又有独奏，又有合奏，有时是庄严的教会音乐，有时是喜气洋洋的胜利曲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