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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冯木匠(4)

后三四年,举一子。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鱼冀,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腆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绫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候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黠,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金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人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诉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人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人,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州佐解袱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

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恕者无已时矣。”

某甲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阅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贼,持刀人甲家。甲视之,酷类死仆。自叹曰:“吾今休矣!”倾囊赎命。迄不顾,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头未断,寇去少苏,犹能言之。三日寻毙。呜呼!果报不爽,可畏也哉!

衢州三怪

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骇而奔,鬼亦遂去。然见之者辄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拆楼人

何同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人,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楼第连亘,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大蝎

明彭将军宏,征寇人蜀,至深山中,有大禅院,云已百年无僧。询之土人,则曰:“寺中有妖,人者辄死。”彭恐伏寇,率兵斩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夺门飞去,中殿无异,又进之,则佛阁,周视亦无所见,但入者皆头痛不能禁,彭亲人,亦然。少顷,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军惊走;彭遂火其寺。

陈云栖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三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问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陈赖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

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以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知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人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绪。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闻也。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人。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即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札。

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炊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旨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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