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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冯木匠(2)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令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人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生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棺视之,兄果已苏醒,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言:“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日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叟,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举手相揖。叟邀过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叟命僮出白石一盘,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叟出,仍令附体而下,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筋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佑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他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韦占,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筋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楚有薛岜生者,幼慧,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致神意,愿以女下嫁岜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故却之,而亦未敢议婚他姓。迟数年,崑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曰:“薛崑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脔?”姜惧,反其仪。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岜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从与俱往,人一朱门,楼阁华好。有叟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崑生伏谒。叟命曳起之,赐坐案旁。少问,婢媪集视,纷纭满侧。叟顾曰:“人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叟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岜生目注十娘,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往也。”岜生曰:“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之,岜生不肯行。方诮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人矣,上堂朝拜翁姑,见之皆喜。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神翁神媪,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见,以故家日兴。

自婚于神,门堂藩涸皆蛙,人无敢诟蹴之。惟岜生少年任性,喜则忘,怒则践毙,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但善怒,颇不善岜生所为;而岜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十娘语侵岜生,岜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田增粟,贾益价,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如鹗鸟生翼,欲啄母睛耶!”岜生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请不如早别。”遂逐十娘。翁媪既闻之,十娘已去。呵岜生,使急往追复之。岜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闷不食。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过三日,病寻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欢好如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岜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云:“儿既娶,仍累媪。人家妇事姑,吾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暮问寝,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母无言,惭沮自哭,岜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十娘执辩不相屈。岜生曰:“娶妻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门径去。

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岜生怒,诣祠责数曰:“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报。”言已,负薪殿下,燕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父母闻之,大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为崑生建造,辞之不止,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转身向岜生展笑,举家变怨为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岜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十娘色变,诟岜生。岜生亦转笑生嗔,恶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从此绝。”遂出门去。薛翁大恐,杖岜生,请罪于神,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岜生怀念十娘,颇自悔,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鱼轩矣,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父母忧惶,不知所处。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喜极,跃起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璧,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亦勿归也。岜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朝,奔人子舍,执手呜泣。”

由此岜生亦老成,不作恶谑,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敢留孽根于人世,今已靡他,妾将生子。”居无何,神翁神媪著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岜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娘,十娘笑则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呼之。

募缘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福则至;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曰:“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债尚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讦之也。周益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弗与。

一日,方昼寝,忽闻门外如牛喘。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人,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周曰:“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周亦不言其故。

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又送十金,意将以此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少间,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处。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犹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如数付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共十五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所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人家,搜括箱椟。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其欠数。众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内人。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疗痘,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迁人。”话言投契,盟为弟昆,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余日,疾大渐。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一半君自取之,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主人催其移槽,申托寻寺观,竟遁不反。

任家年余方得确耗。任子秀,时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入鱼台泮。而佻达善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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