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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画马(4)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经宿欲去,戚族强留其衣杖。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綦繁。内有褚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廊下,劈蒜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手请问,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但往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

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楮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

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楮悬绝矣。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至期,楮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伙,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构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靥,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遂送陈归。入门,即别去。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人门;细审之,却非禇生。方疑,客遽近身而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在旁,偬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陈复求赴春闱。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问:“将何适?”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遂别而去。

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至夕,禇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楮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负之而去。

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日“褚”。吕不深信。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叹异。陈厚贻之,乃返。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人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白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与己,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盗户

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邑宰别之为“盗户”。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盖恐其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每两造具陈,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焉。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狐在瓶内大呼曰:“我盗户也!”闻者无不匿笑。

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逾墙行淫者,每不自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设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日‘吾盗’无疑也。”

章丘漕粮徭役,以及征收火耗,小民尝数倍于绅衿,故有田者争求托焉。虽于国课无伤,而实于官橐有损。邑令钟,牒请厘弊,得可。初使自首,既而奸民以此要士,数十年鬻去之产,皆诬托诡挂,以讼售主。令悉左袒之,故良懦多丧其产。有李生亦为某甲所讼,同赴质审。甲呼之“秀才”;李厉声争辩,不居秀才之名。喧不已。令诘左右,共指为真秀才。令问:“何故不承?”李曰:“秀才且置高阁,待争地后,再作之不晚也。”噫!以盗之名,则争冒之;秀才之名,则争辞之:变异矣哉。有人投匿名状云:“告状人原壤,为抗法吞产事。身以年老不能当差,有负郭田五十亩,于隐公元年,暂挂恶衿颜渊名下。今功令森严,理合自首。讵恶久假不归,霸为己有。身往理说,被伊师率恶党七十二人,毒杖交加,伤残胫股。又将身锁置陋巷,日给箪食瓢饮,囚饿几死。互乡约地证,叩乞革顶严究,俾血产归主,上告。”此可以继柳跖之告夷、齐矣。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为惧,屡劝止之,乙遂翻然自改。居二三年,贫窭不能自堪。思欲一作冯妇而后已之,乃托贸易,就善卜者,以决趋向。术者曰:“东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隐与心合,窃喜,遂南行,抵苏、松间。日游村郭,凡数月。偶人一寺,见墙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异,亦以一石投之。径趋龛后卧。日既暮,寺中聚语,似有十余人。忽一人数石,讶其多,因共搜之,龛后得乙。问:“投石者汝耶?”乙诺。诘里居、姓名,乙诡对之;乃授以兵,率与俱去。至一巨第,出软梯,争逾垣人。以乙远至,径不熟,俾伏墙外,司传递、守囊橐焉。少顷,掷一裹下;又少顷,缒一箧下。乙举箧知有物,乃破箧,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纳一囊,负之疾走,竟取道归。由此建楼阁,买良田,为子纳粟。邑扁其门日“善士”。后大案发,群寇悉获,惟乙无名籍,莫可查诘,得免。事寝既久,乙醉后时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资归,肆然安寝。有二三小盗,逾垣入,捉之,索金。某不与,灼篁并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盗,投充马捕,捕邑寇殆尽。获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收纳,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膳,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赀,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扣扉入,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应对问,娇婉无那。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以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韧,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人。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黄人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问味无多品,玉袢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人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软,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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