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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余德(1)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尝为一秀才税居。半年来,亦未尝过问。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经。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适值他出。翼日,即来答拜。展其刺呼,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捕逃者,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遂命酒款宴,言笑甚欢。向暮,有两昆仑捉马挑灯,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燕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筵问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即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折。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身。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蝶亦飚去。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弊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惹袖沾襟。鼓童笑来指数;尹得九筹,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人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软。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腊夜,忽解为水,荫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可得永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杨千总

毕民部公即家起备兵洮岷时,有千总杨仕麟来迎。冠盖在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杨关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杨曰:“此奴无礼,合小怖之。”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藤簪绾髻子。”即飞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瓜异

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黄瓜上复生蔓,结西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甚。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人,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

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日‘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子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媒。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何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日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以自投。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无患贫也已。”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耶?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日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日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秕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资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矣。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日,“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扌晋绅裔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双柩在。已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槽具举。已,乃载女去,人参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

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俟时至,子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尽。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惊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

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胄,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既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语未已,闻扣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香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理内眷,暂避风雨。”导人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人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室。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理。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俱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择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鼓乐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裙,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费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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