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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世成(8)

初,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豫。”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同乡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俯首若疑,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别驾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否则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国?”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辍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别驾出资,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昕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惯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圉,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艳。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闻,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巧娘

广东有扌晋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裁如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廉从师读,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观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无欲如琼乎?”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走。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一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盏,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非土音。问:“朗何之?”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入,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人,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婢立榻前,眈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人。婢曰:“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偕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耶?”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没奔木豕人,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毗,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棂色才分,妇即人,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烦。”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云:“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责恨如冥。”生惊,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偶,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

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渺渺,而蘧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人。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华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晒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姑排止之,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兼至华氏之订。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始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之不祥。”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灌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我假女,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既竣而卒。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

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群集祝而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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