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泰
一
这是一本青春流行诗。它以忧郁、迷婉、清新、和谐的美学流动，在众多青年朋友中流行。它似乎是一座用诗建造的可以对话的青春偶像，或是精神家园中与人共同着呼吸的草坪。亲切而顽强地征服他人的心灵并被他人所接受，这是诗人的成功、更是诗人的幸福。
二
感谢诗歌这一特定文体的养育和规范，这位诗人的感觉、情感显得相当的灵敏和丰富，严格地说，他接受来自人类本身的剌激往往稍逊于自然界的刺激，年轻的“火山”最经受不了，也最适宜于自然触手的碰触，一经诱发，便会有年轻、美丽而灼热的奔迸。稼轩词曰：“少年不识愁滋味。”似乎是在悔少情，其实这一情感判断是失误的。真正早慧的少年才俊之于愁情，总是最敏感、最丰盈，也最能把握和传达。也许有一点稼轩讲对了，少年不识的只是中老年心境所由派生的具有实在性的愁滋味，年事渐长所悔的，恰是为少年所富有、所奔畅，而为长者所罕有、所隔膜的愁情。
三
诗中流露出来的忧郁情绪，就像停在青青小树林里的晨雾，沁凉乳白，拂去还来。忧郁，我甚至将它视为一个诗人有无艺术天性的一种表征，还看作诗人气质中一样珍贵元素，历数普希金、叶赛宁、艾青、戴望舒、何其芳、舒婷，莫不有过忧郁。一如别林斯基评价少年普希金所说的那样，其所特有的因素是主宰这些诗的一种哀歌式或牧歌式的忧郁。较之欢乐和幽默，忧郁更投合、更切近于诗人的缪斯。当然，温柔脆弱的心灵的甜蜜的哀愁，并不是忧郁的全部，自诗篇中传递到读者心弦上的，那是深刻而有力地回荡着，和谐地震撼着的人性力量。是的，它可以是一片沉郁的云，它又可以像狮子耸动鬃毛似地突然摆摆头，想把悒郁的阴云逐开。因此，人类及其诗歌，不能没有严峻的闪光的忧郁和深刻的明亮的悲哀。它将甜蜜地俘虏接受者，继而又将他推上上升的阶石。
四
仿佛一头带韵的走兽，性喜昼伏夜出，诗人每每耽于夜色中的大自然，由此找寻那个声音，畅想那个声音，歌抒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爱的声音”。而这又是透过诗人专美不已的月、雪、秋雨、忧郁的云等美学原型传达出来的，其中当然离不开诗人一己情愫作为基胚，但更多的还是包举了抒情主体对人类人文世界的终极关怀。
五
这些诗给人最有力的打击是寂静。杨炼写道：“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我第一次读到关于“寂静”的内涵有着这么深刻的揭示。我们当然赞美逻辑的力量，对于艺术，我们更赞美逻辑沉默时爆发的力量，当感性元素排列组合完成的当儿，力量就从形象或象征中透示出来。忧郁里的美，困扰中的生机，绝望后的希望，正是诗人所召唤的。
六
精细的生活悄悄打磨着现代人，使他们的感觉反倒越来越粗糙了；喧嚣的尘世困扰着现代人，使他们的意志里产生出逃避和抗拒之情。“花朵”【1】的飘临，给人们携来了大自然。为他们兑换了新空气和找到新感觉。人们的心开始像小小木板房，像寓言遥远的叙事场景，这时都一齐愉悦地敞开，让诗人把花朵、把香气、把亮光、温暖和露水撒满心的空间。
七
在一次次精神漫游中，诗人对人类和大自然的场景往往加以大幅度扫描，然而文体的规定性则指示务必宽题窄做。其难度是显而易见的，它要求诗人具备敏锐的视角和强大的提炼，于是，世界被凝聚为一粒小小的露珠。
八
在这些抒情诗中，柔肠百结、无法申述的情状是魅人的，同样富于魔力的是精致的概括，它通常以结论式的句型作用于人的知解力。闪烁中的肯定，肯定下的闪烁，把概括指向不定性和深邃性，柔和的渊谷和鸟瞰的伟岸同时出现在读者脚下。
九
有的诗是在轻快的心境中展开的，鲜有沉郁的寄托。这时的诗人的感官是全方位袒张着的，他接受来自对象世界任何一个方位的欢乐的袭击，由此结构成清婉可掬的晶体，诚如尼采所说的这时的诗人是一个小小的完成者。
有的诗是在沉郁中酿造的。承受着对象世界的某种压力乃至恐怖，诗人以紧张的心理节奏诉说着不安、不信任感和抗拒之情，这时的诗人酷似一个重量级拳击手。
完成或抗拒，是一枚徽章的正面和负面。奇异的是，它们都是在同等柔和的线条、协调的色块运动中完成自身。有风格的诗人，是他的表现对象的统一大帝。
十
佳喻络绎扑面而来！拟人主义是其完成比喻的主要手段的源泉。特点是取乎本体和喻体之间的某些共点、相似点作为组合配对的自然前提，这样就成为了“近取譬”。较这现代派的“远取譬”手法所由产生的奇异效果，近取譬似犹不及，但比譬的切“近”，也带来前者无法抵达的美的亲切与和谐。
十一
从一些意象的切植上，我们不能不感到作品接受了异域某些文化气息的熏香，古堡，小林妖，小情人……泛出一脉与俄罗斯文学情趣相迹近的韵味，致使古老的华夏中原意境，有了妙若游丝的异域情调的芬芳。活用本土贤哲活力犹存的语汇可以使作品生色添香，恰切地迻借些许“进口情调”也同样别臻清妙。
十二
集子中的一些强健的和孱弱的篇章，都从不同的侧面告诉我们：每一首诗都应该是仅有的，尽管它也是共有的。似乎可以说，“共有的”给予诗得以物化或外形的普遍形式，“仅有的”则给诗以主导美学性格。每一种表情都丰富着诗歌的微笑。
十三
诗是神圣的操作。不少一流于世的诗人都表示，越来越不敢接近诗，或不轻易走向诗。这并非故作莫测高深之致，这只是意味着，诗人要向他的诗里投入很多，很多，诗才有尽可能的“含金量”，以接受人们的淘洗。我们的青年诗人以他特有的虔诚和小心翼翼，正在进行着这项圣洁的“投入”，以满足他的读者的金色口味。
十四
散文诗是不要求押韵的，而他押了，且所嵌脚韵是这么的严整、嘹亮，所谓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似也。我曾就此献芹于诗人。如今转念一想，他的作品之所以如影随形地有了韵脚，也许缘于诗人自幼饱受古诗的诗意散泽，涉猎与日俱增，韵律渐渐化为自身素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于是，诗人穿度过的一切文体，都一并传出了款款雅韵。这是必要的锁链，也是清健的天籁。
十五
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册生命体验的抒情日记。
生命极限的久暂，生命质量的优劣，生命力的强弱，以及梦幻、玄思、观念等等，都是诗人观照、质疑、追问、感叹的话题，在执拗地坚持了处子般的本真的同时，也于有意无意间获致几分思想者的睿智与偏见。这无疑是一个痛苦、辉煌而渊深的去处。【2】
注释
【1】注：本书书名《太阳花》的称谓，这里喻指诗人的诗。
【2】注：本文选自《文爱艺诗集》（英文版）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