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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0000005

第5章 岁月神偷

【壹】

“陆绪。”管理员念着学生证上的名字,“果然不是重点高中的,家长联系方式?”

不说话。

看到陆绪不耐烦的表情,管理员也不愿麻烦,转身把学生证交给旁边的人,“联系一下班主任吧。”余光正好瞄到了陆绪很是不爽地翻了个白眼。

管理员叹了口气,问:“为什么要破坏展品?”

不说话。

管理员终于也恼了起来,“闲着没事找人麻烦吗?”他拍着桌子说,却没想到得到了回应。

“这是我们家的东西,我碰一下怎么了?”陆绪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什么叫……你们家的东西?”管理员有点犹豫,转过去问同事,“那个雕塑的作者是……”

“我爸爸什么都没有留给我,”陆绪打断了他的话,“只有那几个雕塑,你们却说放在家里不能保存,要我捐到博物馆。可是现在呢?博物馆里那么多人用闪光灯拍照,难道对作品没有影响吗?难道是很好地保存着吗?”

“我们有告示牌……”

“最后还不是破坏了吗?”陆绪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们会再注意的。”管理员赶紧点起了头。

“我离展品那么近站着,你们的安保人员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碰到展品,而且握住了它的手,才有人喊。照你们这样,东西被偷走了估计都不知道。”

“这个……”管理员挠挠头,同事的敲门声为他解了围,可随之而来的一声“怎么又是你啊!”吓得他刚放下去的心又给提了起来。

“在学校里闹得不够还要出来折腾,不想上课也给我去教室里坐着,坑蒙拐骗到博物馆来了,你真是厉害啊。”班主任一进门就咄咄逼人起来。

“这是个误会,陆同学已经向我们解释了。”管理员站起来,试图让愤怒中的班主任冷静下来,“这是他父亲的作品,是我们的保存和安保工作做得不好……”

“你偷了家里的还不够,还要来偷博物馆的?”班主任戳了一下陆绪的脑袋,对管理员道:“他父亲在的时候,这孩子就总偷陆老师的作品去卖钱,现在家里没东西了,就想到来博物馆偷了,真是教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管理员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绪。

几个月前。家里的常态是这样的——

“我前几天雕的那组十二生肖呢?”陆松年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一听见开门声就转过来问。

“啊,什么?”陆绪装作没听到,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今晚做糖醋排骨给我吃吧。”

“你又拿去卖掉了?”陆松年没理他,却把手里的废报纸卷成了一个圈。

“哦,好像是吧。”陆绪溜去厨房,以为陆松年会和以往一样数落几句就算了,没想到他跟了进来,手里的报纸“啪啪”地敲在陆绪头上,急急地问:“你卖给谁了?快去拿回来。”

“哎呀,你的十二生肖都被切成排骨了,回不来啦。”陆绪笑嘻嘻地开着玩笑,却很快发现它们突然不再奏效。

陆松年的表情也说不上生气,看起来更像是不安与急切。“那组还没雕完,怎么能卖掉呢?我的名声都要被你毁完了。”

“有什么关系,那人说很好看啊。”陆绪小声咕哝道。

“说好看吗?”陆松年脸上的不安忽然又转变成了兴奋,就像……嗯,被老师表扬了的小学生一样。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陆绪也是颇为无奈。

“对啊对啊。”他点着头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赶紧去拿回来!”卷好的报纸又打到了头上,陆松年不愧是做雕塑的,卷的报纸都和石膏差不多硬。

“呀,说了不要打头,会变笨的!”陆绪揉着脑袋,跑出了厨房。

他叹了一口气,只能去找他的买主。钱都花完了,怎么可能要的回来嘛。

陆绪一脸心酸地敲开对方的家门,结果人家听说陆老师想拿回去加工一下,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包好递了过来。“钱就没必要再给来给去啦,陆老师的人品我们是相信的。”

比起不可置信,陆绪更在乎自己饿扁了的肚子。

也不知道陆松年给这些人下了什么咒,他们居然愿意花那么多钱买一堆石头去家里摆着。正想着,就闻到了家里传来的排骨香。

陆绪打开门,看桌上放着一小碗糖醋排骨和一小碗玉米排骨汤。“陆松年你手艺可真好啊!别当雕塑家了,当厨师多好。”陆绪夸了他一句就把盒子一扔,坐下来吃了起来。

“小心点!”陆松年拿过他的雕塑,打开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别看了,吃饭吧。”

“我吃过了。”陆松年低着头说。

“别骗我了。”陆绪起身过去,拿走了他手里的雕塑,把他拉到饭桌前,“这次卖的钱足够我们吃一个月了,他们可喜欢你这一组了。”

“真的?”陆松年忽然认真地看向陆绪的眼睛。

“真的。”不是刚才就说过这事了,陆绪想着,忽然又看到陆松年的眼睛里,像小孩子拿到了糖那般地发出了欣喜的光亮来。

真的有那么高兴吗?

博物馆的管理室里。

陆绪揉着刚才被班主任戳了一下的地方,“你们根本就不懂。

“我拿我爸爸的东西,怎么叫偷了。家里有一个固执的艺术家就够了,如果我不把那东西拿出去卖掉,我们早就饿死了。还哪来的什么陆老师,什么展品。”

“你还有理了?”班主任说着又要训话。

“我才不后悔把那些东西卖掉呢,要后悔也是后悔捐给了你们博物馆,现在家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想我爸的时候,连个可以看的东西都没有,还得跑到博物馆,还得被你们抓进来。”

管理员倒是被他说得有些难堪。

陆绪一脸悲戚地接着道:“我很想他,我想握一下他的手,想看看他用石膏做的手,是不是和他的一样。我又没有想把他搬走,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而已啊。”

“那个……”管理员听着点了点头,“但是展品是不能触摸的,下不为例,好吧。”他正想着怎么收尾,门又被敲开了。

“监控录像截出来了。”

【贰】

看完录像,管理员看了看还沉浸在“悲痛”中的陆绪,又看了看一脸不悦的班主任,最后把视线落回了屏幕上。

陆绪并没有如他所说,充满感情地去握住那只手,但也没有如班主任所说,想要偷走那座雕塑。他确实只是在握手,但他咬牙皱眉的样子,说明他是十分用力地,想要掰下那只手。

“都念高中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破坏欲这么强啊?”管理员一脸不明白。

其实是因为几天前要会考所以要找高一笔记,陆绪在家里翻找时,无意发现了陆松年的笔记本。

是写着作品创作灵感之类的笔记,在其中的某一页,写到人生中最成功的一件作品时,他说到在雕塑的手中,塞进了一个秘密,说是要留给儿子的。

如果他没良心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扔掉,就活该他扔掉了那个秘密,如果他整理了自己的笔记,发现了这一页,那也就当是留给他的遗产了。

遗产。

看到这两字的时候,陆绪想到了支票黄金和保险柜钥匙。

于是他就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了博物馆,打算从雕塑的手中拿到属于自己的——遗产。

到了展厅后,陆绪很满意地看着没有玻璃罩子,只是简单地立了块“禁止触摸”牌子的展品。

但空旷的展厅中央就站着一个保安,四下无人,什么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陆绪只好在周围假意闲逛,终于等到保安和保洁大妈唠起了嗑。他快步走到陆松年的展品前,回头确认了一眼保安的状态,然后把手伸向了雕塑。

如果确实如陆松年所说,那只手是可以活动的话,陆绪可以很快地把他掰下来。

但是,直到保安冲过来把他拉开,陆绪都紧紧地握着那只手,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着一个事实——那是一只和整个雕塑浑然一体的手,是实打实的石膏,里面没有遗嘱没有支票没有黄金没有保险柜钥匙。

他被骗了。

“我就说你不要被他骗了。”管理室里,班主任对管理员这样说道。

陆绪思考了一秒钟,一脸无辜地说:“我跟我爸握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还要说谎?”班主任又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要是匹诺曹啊,鼻子长到哪里去都不知道。没写作业说本子被猫叼走了,不来上课说什么路上遇到老奶奶扶她去了医院,你以为你小学生啊,还扶老奶奶过马路。”

听起来很浮夸的事情就是说谎吗?

陆绪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说“骗人”,是他说自己的父亲是很厉害的雕塑家。

但在他说出陆松年的名字后,他们一脸失望地表示,“没听说过”。没想到第二天,有个同学不知和陆家有什么仇,跳出来说问过了爸妈,他们说陆绪的爸爸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雕那几块破石头。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然后大家就一起笑着起哄,对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喊“骗人精”,“骗人精”,“骗人精”……

他那么相信、那么依赖、那么引以为傲的父亲,只给他换来了一个屈辱的外号。

那之后,他就讨厌起屋子里那些堆来堆去的石头来了,讨厌整天和那些破石头在一起的,一无是处的陆松年。

可是陆绪的不满并没有引起陆松年任何的改变,在陆绪进入高一之后,他干脆辞去了美术老师的工作,开始在家专心地搞起他的艺术事业。

“我说你干嘛要辞职啊,你要是还在学校,我还能跟你去教师食堂蹭个饭呢。”陆绪一边剥毛豆一边说。

“就知道吃。”陆松年说着把刻了一半的作品用报纸盖了起来。

“吃是人生大事好不好。”陆绪说,“你不也就知道刻刻刻吗,也没见你刻出什么惊世之作来。”

“哪有那么多惊世之作。”陆松年淡淡地回了一句,似乎很淡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绪看着他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就来气。“那你还刻什么呀,当老师怎么着还有个固定工资呢,你现在卖得出一副卖不出下一副的,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来个惊世之作让你一举成名,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行了吧你,别做白日梦了。”陆松年扶着柜子站了起来,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做梦的是你好吧,你以为你能刻出个什么来啊。”陆绪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没发现他的父亲听了,一时没站稳,颤了颤身子,才慢悠悠地走进了房间。

博物馆的管理室里,班主任和管理员商量了半天,决定把陆绪领走了事。

走过展厅的时候,陆绪转过头看向那座雕塑,却发现一个女生站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头微微有些歪,很认真地看着。

还真的有人那么喜欢他刻的东西吗?陆绪想着又摇了摇头,这丫头一看就没什么钱,不然她要是把这座买下来,自己也能分点钱。

说起来,他好像比陆松年喜欢做梦多了。

之前,陆绪看着家里那堆雕塑作品,还跟陆松年说:“我觉得,你应该把这些东西摆到阳台上去。”

“干什么?一下雨就全完了。”陆松年以为他又要开是玩笑。

“我说真的,这些东西藏在家里和‘完了’也差不多,你放在阳台上哦,万一有个土豪路过,觉得好看都给买下来了,我们就发财啦。”

陆松年看了陆绪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低低地回了句:“别做梦了。”

“我怎么就做梦了,”陆绪不服气,“那些暴发户反正钱多的用不完,说不定哪天心情好……”

“你能不能别总想着这些了!”陆松年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对!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我的东西就是卖不出去了,那你也别跟着我做梦了,有本事就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赚你自己的大钱去啊。”

他很难得的、真的生气了。

可陆绪听了,却更没好气地回敬道:“凭什么呀?人家都爸妈好吃好喝地供着养着,凭什么我要自己赚钱啊?”

“你!”陆松年抬起手想打他,手臂停在半空,颤颤巍巍地,还是没能打下去。

“你要是病了残了也就算了,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就不去上班,凭什么让我去好好学习?”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陆松年怒不可遏,却也反驳不出什么。

陆绪没理他,背起包就出来们,走之前还留给他一句:“还说什么别做梦?你的人生,除了做梦还能怎么样?”

陆绪觉得,自己家里真是奇怪透了。

人家都是儿子想玩乐队想画画,然后当爹的在那苦口婆心地说“你得好好学习才行不然以后会饿死的”,到了他们家,就成了做父亲的整天不务正业搞些破玩意,当儿子的天天劝他好好工作。

陆绪摇了摇头,真是够了。

【叁】

陆绪被班主任领回了学校,周五回去发现家里还是走的时候那一团乱。陆绪微微有些晃神,为了避免他的数落,以前他每次回来前,陆松年都会把家里简单收拾一下。

可现在被他数落的那个人不在了,家里为什么还是一团乱呢?

陆绪踢开了地上的旧报纸,不管了,就这样吧,看起来还热闹点呢。

没了那些噼里啪啦凿东西的声响,陆绪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小区这么安静,连隔壁姐姐打电话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他好像被放进一个空洞的环境里,看不见来源的声音细碎的传入他的耳朵里,可他眼前只有白炽灯明晃晃的、让人眩晕的光。

陆绪正在出神时,他的台灯“嘎吱”一声,灭了。他不爽地扔下笔,拧下灯泡看了一眼瓦数,然后去楼下便利店买了灯泡回来换上。

可是他刚按了下开关,新换好的灯泡却“噗嗤噗嗤”闪了两下,又灭了。

陆绪懊恼地挠了挠头发,带着两个灯泡下了楼。

“开关是不是发烫?”老板问。

“好像是。”

“那是开关烧掉了,不能用了,再买个新的灯吧。”

“不能修吗?”

老板抬头打量了陆绪一眼,说:“挺危险的,你还是别乱弄了,回去记得赶紧把电源拔了。”

潜台词是说“如果你爸还在的话可以修修看”吗?

陆松年啊陆松年,说好的松鹤延年,你怎么就这么早走了呢。

陆绪皱着眉头,想了想自己搞砸了之后触电死在家里,一个星期都没人发现的惨状,决定还是买个新的吧。

不过那盏灯他用了四、五年都没什么问题,怎么偏偏这时候就破了。陆绪拿着花了五十大洋买的新台灯上楼,想起来,昨天要是把那座雕塑要回来就好了,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陆绪正盘算着,突然脚下一滑,遭报应了。

第二天一早,同桌在陆绪的石膏上大笔一挥写下了“早日康复”。

“我还以为你玩你爸的石膏玩过头,放在手上拿不下来了呢,原来真的折了啊。这么好的理由,你干吗不请几天假?”

“班主任会相信吗?她要是听说我连买个灯泡都能从楼上摔下去,一定会仰天大笑三声,然后在办公室里说,‘陆绪真是我教过的最蠢的学生,请假的理由假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像就是在博物馆时,看着班主任用那些谎言和逃课作为“他一定是来偷东西”的证据时,陆绪突然就不想再给她任何指责自己的机会了。反正他逃课也只是因为没人管,不逃白不逃,现在想想,真是幼稚无趣透了。

“那是因为你请假的次数太多,把正常的理由都用尽了。”同桌把卷子传给后桌,“不过以你的风格,应该是直接不来了才对。”

“哎呀,我这不是想你了嘛。”陆绪说着笑嘻嘻地搂上了他的肩。其实陆绪一点都不想待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的是“要是死了也没人知道吧”,大概就是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人了。

刚开始陆绪只是抱怨没有人知道陆松年这个“雕塑家”,在发现陆松年对他的抱怨全盘接受之后,陆绪开始变本加厉。

他第一次被老师叫家长,是因为和同学打架。

陆松年和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旧识,因为这种事见面实在是丢脸至极,一见到陆绪他就来气,从桌上随便拿了本书就要揍他。

这时候陆绪却喊了一句“我是在帮你啊!”

陆松年的手停了下来,听他接着说:“他说你刻的那些东西,难看死了,根本不值钱,我就帮你揍他了咯。”

“瞎说。”陆松年手里的书,轻轻地敲了一下陆绪的脑袋。

那之后,陆绪就发现考试成绩不好可以说“你整天凿凿凿的,这么吵我怎么看书”,上课睡觉可以说“在宿舍睡不好,如果你还是老师的话,我就可以睡你宿舍了”。

而对于他的胡说八道,除了敲下他的头之外,陆松年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确实如陆绪所说,是个一事无成的老顽固。

只是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发现,其实在他最开始说出那句话之前,陆松年手里的动作,已经缓了下来。

【肆】

背着摄像机和拿着话筒的两个人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同学们都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记者乔乔敲了敲门,笑得特别有亲和力,“麻烦帮忙找一下陆绪同学好吗?”

“采访啊。”班主任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别采访他了,这孩子净胡说八道。”

“你好。”陆绪走了出来。

“哟,你今天在啊,我还以为你都不打算来了呢。”班主任冷嘲热讽地说。

“我什么时候没来,到底谁胡说八道啊。”

“你前……”班主任说着想了想,陆绪这几天还真没有缺勤,“你上个月不是还去博物馆了吗?”

“上个月这孩子不是家里有事嘛。”乔乔拍了拍班主任,“老师您也不要太苛责啦。”

等班主任走了,乔乔悄悄地问陆绪,“现在的老师是不是还特不待见艺考生,要不我给你们报道报道?”

“我不是艺考生,”陆绪退了一步,离她站得远了些,“我爸都混成那样了,我还去学那些个破玩意,我有病吧。”他说完就走了,“别来烦我了。”

“怎么会这样,这报道还怎么做。”乔乔一脸心碎地看向摄影师。

“你刚才不还说陆老师的儿子很好说话的吗?你真的认识他吗?”

陆绪想起陆松年在医院抢救时,他那些朋友们挤在一起问他,作品怎么办,可以捐献给国家吗?他却只说了一句话,陆绪,我就是放心不下陆绪。

这话传到陆绪耳朵里的时候,听起来像电视剧台词一样搞笑又虚伪,他根本就没相信。

一门心思就想着雕塑的人,从来没管过他的人,怎么可能最放不下他呢。要说放不下,也是放不下那些会被自己卖掉的作品吧。

陆松年去世以后,他那些好朋友们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说“陆老师说过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呀说自己太任性太自我了,永远把雕塑放在第一位,没能给你很好的环境,他一直很愧疚的。”吧啦吧啦说了一堆,也没解释清楚他当年为什么放弃一切辞职回家搞创作。

在他们眼里,好像就是“喜欢”、“热爱”、“固执”可以解释的事情,陆绪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生活面前放弃了,他爸却要死死的坚持着呢。

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敬爱父亲、子承父业的好儿子形象,想用尽溢美之词来装裱他,来表示对陆松年的哀悼。

可陆绪做不到,他怎么也没法明白,为了那份坚持,要全盘接受儿子的抱怨,东西被拿去卖掉也不能说什么,这样辛苦又憋屈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陆绪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乔乔。不过这一次的局势似乎不太乐观。

博物馆仓库里陆松年的雕塑失窃了。

陆绪被叫到了警察局。“你真是要死了,偷东西偷到博物馆去了,你在犯罪你知不知道?”班主任一边数落着,一边把上次对博物馆管理员说的那些话又对警察说了一遍。因为见证过陆绪的撒谎功力,管理员也只是说抓到他想把展品掰下来,把解释全部略去。

他们一起根据上次陆绪去博物馆破坏展品的事件,以及经常偷作品去卖的历史,怀疑是他偷了那些雕塑。

“你说你那天一直在家?”警察问,“有邻居、保安或者快递员可以证明吗?”

“没有。没有又怎么样,你们能证明是我偷的吗,你们不也没有证据吗?”

一群言辞凿凿的大人,和一个不良少年,真是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或者说,根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我也真是倒霉,遇到了这样的学生,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

高一开学时,班主任就因为陆绪上课聊天、不做作业给他打了负的印象分,终于因为一次自己拖堂时,陆绪喊了句“铃声就是命令”而忍无可忍,把家长叫到学校。

可陆松年只是唯唯诺诺地和班主任道歉,回到家后刚想教训几句,就被陆绪的一句“我说错了吗,你不也这么教的吗”给顶了回来。

班主任很快发现“叫家长”这个终极法宝也失了灵,陆绪在她眼里就成了无可救药的超级大魔头。

“哎呀,肯定不是他偷的。”从邻桌突然站起来的,是乔乔。

“我在做采访,不小心听到你们说话。”她说着降低了音量对警察说,“你想啊,他们家的收入来源,不就是得靠陆老师去出售作品嘛。可是陆老师搞艺术的,面子薄,不好意思。那当然就叫儿子帮忙去卖呗,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你们就不要再说啦,对陆老师的名誉不好。再说了,”她看向图书馆的管理员,“博物馆这么好的安保,他一个高中生,怎么偷啊,对不对?”

她又问起了班主任,“贵校的教育质量那么好,学生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个误会啦。这个事情嘛,还是再调查调查。”

【伍】

做完记录,乔乔陪陆绪出了警局。“为什么帮我?”陆绪没什么心情,冷着脸问,“还想继续采访?”

“陆老师在城中的时候,我是他的学生,特别喜欢他。”

她愿意帮他,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相信陆松年的儿子不会是一个小偷。想要采访他,也仅仅是因为“陆松年的儿子”这个身份罢了。

到底还是仰仗着他的荣光。

在陆绪无知无觉过去的这些年岁里,在他吵嚷着说陆松年刻了十多年,也没刻出个所以然的这些年岁里。其实,陆松年已经一点一点地优秀起来,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陆绪口中“优秀的雕塑家”了,在他骤然离世之后,他的作品可以被摆进博物馆,他的家庭会得到社会的关注。

想着“我也应该像妈妈一样走掉,不管你死活”,以为“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自以为是了这么久,在百口莫辩的时候却因为一句“陆松年的儿子”就解脱了困境。看起来一贫如洗的、被他看不起的人,居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尊重和喜欢吗?

“那你为什么就相信,仓库里的雕塑不是我偷的呢?”

“因为你……”乔乔说了一半,忽然发现哪里不对,“所以其实真的是你偷的吗?”

“不是。”

陆绪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但他确实进入了博物馆的仓库。

当时一个人在家里觉得很无聊,特别特别的无聊,然后就有点想念之前堆在屋子里的小玩意,就偷偷溜进了博物馆的仓库,一时兴起,把陆松年的东西按家里以前摆的位置重新摆放了,有些本来放在柜子里面的就只好远远地搬开。

后来听到了保安的声音撒腿就跑,对方见到一地狼藉肯定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失窃”的结论。

也真是高看了陆松年哦,以为他的东西是什么宝贝,哪会有人偷。

“你还真挺厉害的,把你们班主任都逼疯快了,我还以为你就一普通的叛逆少年呢。”

“每周的评优我们班都是倒数第一,害她没奖金拿,她当然希望我早滚早好咯。”

“你怎么整天钱钱钱的。”乔乔说着拿手里的传单敲了一下陆绪的头。

“喂,说了不要打头,会笨的。”

说完之后,他们一起傻傻地看着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卷成一个圈的传单。

“陆老师卷的纸可实成了,我练了这么多年,都没学会。”

“那你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不当老师了吗?”

一直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甚至因为无法理解,而让陆绪整个人都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或许能在她这里得到回答。

“我觉得,应该是当时有个学生问陆老师,学素描是为了什么。陆老师说是为了进美院啊。她就又问,进美院是为了什么。陆老师说以后要干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这时候就有个人说,进美院就是为了当老师呗,毕业了再教学生画素描,然后让他们进美院,每天优哉游哉地多舒服呀,不然你还真以为能成画家啊。那时候我们还笑他真相了,后来陆老师辞职,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教这样的学生很无趣吧。”

“所以他后来就真的立志要成为雕塑家了?”陆绪说着叹了口气,离开了一群现实的学生,却遇到了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儿子,陆松年你的人生还真是悲哀呢。

“高考的时候很多老师都说,过了这个坎就好了,以后就会很幸福很幸福了。只有陆老师总是说,《岁月神偷》里吴君如说的才是人生,一步难,一步佳,佳一步,难一步。所以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结果他真的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把他的作品摆进了博物馆。”

陆绪的白日梦已经实现了,还要设一个骗局让他过来,想说的原来是这个吗?所谓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想要一个伟大的雕塑家父亲,没有。想要刻出一幅惊世之作,没有。想要一举成名、一夜暴富,没有。想要得到巨额遗产,没有。想要从雕塑里挖出金条来,也没有。

告诉你的,留给你的,所谓的秘密和遗产,只是这个。

乔乔说着瞄了一眼陆绪的手,“你手上的木串子挺好看的,陆老师给你做的呀?”

“前几天收拾家里看到的,随手就带上了,你觉得好看就送你吧。”陆绪说着就要拿下来。

“好啊,到时候你心痛死了可不要怪我。”

“什么呀。”

“还要否认啊,你要真那么烦你爸,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走了啊。”

陆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相信着他们说的那些东西,觉得妈妈是个唯利是图的坏女人,觉得她不支持爸爸,觉得她一点都不爱爸爸,所以那个时候死赖着不肯跟她走。

但是陆绪已经很久很久都想不起来,当年声嘶力竭喊着“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梦想”的人是谁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终】

陆绪回到家,重新翻开了那本笔记。

里面画着陆松年的构图,有的清晰漂亮,有的被画得一团乱,陆绪甚至可以清楚地想起来陆松年气急败坏画画的时候,划破了纸页的样子。可陷入了瓶颈的时候,他得到的不是鼓励与支持,而是“你的人生除了做梦,还能怎么样”。

翻着翻着,陆绪突然发现,本子的最后还夹着一张化验单。时间正好是他高一那一年,他这才知道,原来陆松年辞职不仅仅是因为梦想,因为失望,还是因为随时可能疼痛的身体,无法再胜任他的工作。

只是他没有说。

陆绪就妄自地猜测起来,断定了他的自私。

在日记里,陆松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后,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陆绪,他唯一的所长只是雕刻,只能拼命地多制作一些作品,让他拿起多换一点钱,可以勉强维持生活。

他很想让他的孩子可以积极的、乐观的、好好的生活。可是作为一个失业者,他的教育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教导他才能够让他信服。

他能够做的,只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等到有一天真的能成为让他骄傲的人,也许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吧。

可他已经做到了,却没能等到陆绪明白的那一天。

他懂得太晚了,而且他留给陆松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句“你的人生除了做梦,还能怎么样”。

那天刚好是周日,争执完了,陆绪就收拾东西去了学校,也没再和陆松年联系。直到周三,陆松年去参加一个展览,在现场忽然发病,被人送去了医院。

电话打到学校的时候,陆绪却逃了课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等老师终于找到他,送他去了医院时,他们说,陆松年已经走了。

那一刻陆绪根本是不相信的。

几天前还斗着嘴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把你的东西都卖掉吗?

不对,你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这个。从来都没有。

陆绪想起了博物馆里那座名为《父与子》的雕塑,奔跑着的孩子,以及身后伸出手想要保护他的父亲,最后却无法触及、停留在空中的手。

他的想要、他的努力,他全部都没法看见。

想想觉得挺厉害的。画错了可以改,可以PS,但是雕塑的话,是没有回头路的。每一刀下去,都是一锤定音,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说,“抱歉,没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陆绪合上了那本笔记,他忽然想起来了,在那些还没有被现实蒙蔽的日子里,他也是有着自己的梦想的。

只是后来他忘了。他开始更在意别人的眼光,更在意怎么样能换到更多的钱,吃更多的好东西。而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想象过的未来。他觉得那太难达成了,连今天的晚饭都没着落怎么有时间去做什么梦呢。

可这世上的事情哪一件是容易的呢,所有人不都是这样,一步难,一步佳,佳一步,难一步,解决了眼前的困境之后,还会有新的烦恼诞生。

但还是要一直、一直往前走,才能像陆松年那样,看到最后那个荣耀的终点啊。

只是可惜,他来不及让他的父亲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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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根说:“用伟大人物的事迹激励青少年,远胜于一切教育。”为此,本书精选荟萃了古今中外各行各业具有代表性的有关名人,其中有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谋略家、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财富家等,编成了《著名政治家成才故事》《著名外交家成才故事》《著名军事家成才故事》《著名谋略家成才故事》《著名思想家成才故事》《著名文学家成才故事》《著名艺术家成才故事》《著名科学家成才故事》《著名发明家成才故事》《著名财富家成才故事》等,阅读这些名人的成长故事,能够领略他们的人生追求与思想力量,使我们受到启迪和教益,使我们能够很好地把握人生的关健时点,指导我们走好人生道路,取得事业发展。
  • 非诚勿扰

    非诚勿扰

    大龄女儿家与而立金龟男的一见钟情版,爱情黑白分明没有余地,童话主角以外都是炮灰。
  • 找对人办对事:有效提高办事能力的62条黄金法则

    找对人办对事:有效提高办事能力的62条黄金法则

    本书从找人办事入手,着重从社会实践的角度去拓展人们在社会以及生活中的思维方式,升华思维格局,提供实用独特的方法、技巧、手段等,针对不同方面的难事一一破解,为已经走入社会的朋友以及还没踏入社会的朋友提供找人办事之捷径及方法。
  • 罪狱系统

    罪狱系统

    这是一本主角身怀神秘血脉的地球小子风衍,在无意中依靠一款名为罪狱系统的而闯荡千万大千世界的故事。拥有了穿梭大千世界的能力,随着风衍实力的提升,越来越多的秘密被发现,为了人类的生存风衍走上了宇宙最强者之路。杀怪、升级,风衍的故事正式展开。ps:修仙升级小说。
  • 一滴水可以流多远

    一滴水可以流多远

    《一滴水可以流多远》这是一位军旅诗人的处女诗集。作为军人,史桢玮一直在写诗,《星星》诗刊、《中国诗歌》、《西南军事文学》等军内外刊物、网站都发表过他的诗作。《一滴水可以流多远》收入了他1993年以后的诗歌,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诗路历程,读到诗人对心灵家园的守望,对诗意栖居的寻求,对人生真谛的沉思。
  • 前夫勿扰,你不配!

    前夫勿扰,你不配!

    “两百万,做我的女人!”他冷漠开口,睥睨的看着她,浑身的冷厉将她推入万丈深渊。他是四大财团之首的顾氏总裁,为人冷漠嗜血。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一次意外,她和他纠缠到了一起,从此,不论白天黑夜,她成了他贴身女伴,随叫随到。“做我的女人,你不配!”当她想要认真去爱的时候,他冷酷无情的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望着他孤傲决绝的背影,她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可是,她迷离的视线里,却没有他转身那刻,无奈的痛楚。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爱你却得不到你,而是爱你,却不敢告诉你。
  • 蛊缠心志

    蛊缠心志

    诡谲的车祸,古老的诅咒,阴谋与阳谋的交织成已知的过往,而未来又何去何从?
  • 最后一束米迦勒雏菊

    最后一束米迦勒雏菊

    离婚后的路星慧带着满心伤痕决定用放纵来麻痹自己。一次意乱情迷,让她和好友高原成为了一对情人。谈情说爱太累,这个世界还会有下个男人值得自己托付一生吗?她需要的只是一种不需要负责任的快感和温暖。可渐渐地,她发现欲望和情感的转换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简单。到底,她和他,这段只有性没有爱的危险关系,能坚持多久?
  • 爆笑探险:古墓我来了

    爆笑探险:古墓我来了

    相信大家都看过古墓探险的小说,都十分刺激,恐怖,步步扣人心弦。但是,有看过爆笑的古墓探险吗?有见过死不靠谱的盗墓人吗?没错,诺小翎就是这么一个死不靠谱的人,高考忘带准考证,找工作忘带简历,结婚忘带户口本。种种恶劣行为让诺小翎的男朋友终于抛弃了这个不靠谱的姑娘。然而这姑娘最近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神神叨叨地非要去古墓探险,可是古墓有那么容易探险吗?种种奇异的现象让诺小翎欲哭无泪,人皮风筝,舌头蜡烛,诡异泡沫棺……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那就入坑吧!
  • 逆天废材:腹黑三小姐

    逆天废材:腹黑三小姐

    她本是一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杀手,却重生在萧山世家最无用的废物三小姐身上。他本是大厉最冷漠最无情的天才王爷,却对她情有独钟,柔情似水。世人皆知,她是无用的废物,人人避之不及。世人皆道,他是老天的娇子,人人趋之若鹜。天才与废物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却与她千里相随,万里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