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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鱼王(4)

十分钟后,希金斯的机会来了,鱼又咬钩了,这次咬到的是旋转的鱼饵。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绕线才把鱼拖过来。不管被他钩住的是一条什么鱼,反正它一直拼命挣扎。大家从它拖拽的劲头来看,都以为是一条较大的金枪鱼,可是拉上船来时,却是一条一码长的又瘦又长的鱼,身体前段和鱼鳍呈金黄色。

“剑鱼,”基里安说,“干得不错。这些家伙很会拼命,吃起来味道很好的。我们请圣詹冉宾馆的厨师把它烹调一下当晚餐吧。”

希金斯兴奋得满面红光。“我感觉好像是拖住一辆失控的卡车。”他喘着粗气说。

男孩重新调整好鱼饵,又把它投入到尾流之中。

此刻海面汹涌起来,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穆加特罗伊德抓住甲板前部木遮篷的一根柱子,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在翻滚的海浪中,“前进”号在剧烈颠簸。在浪谷里,他们看到四面八方全是巨大的水墙,奔腾的浪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藏着可怕的能量;在浪峰上,他们看到几海里远处一排排海浪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西边的海平线上则是毛里求斯岛模糊的轮廓。

巨浪从东方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就像一队队高大的绿色卫兵在朝海岛不停地前进,只有在碰到礁石时被击得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他为自己没有晕船而感到惊奇,以前在从多佛尔乘坐渡轮去布洛涅时,他曾感到恶心难受。不过那是一条大船在海上乘风破浪,乘客呼吸着混合了油味、烹调味、快餐味、酒味等气味的空气。这条小小的“前进”号无意与大海抗争,只是在随波逐流。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海水,几近惊恐之中又有了一种敬畏的感觉。人们乘坐小船出海大概都有这种感觉吧。一艘船舶停靠在一个漂亮港口的平静水面上,会显得威严高傲,昂贵强壮,为人们所羡慕,也彰显出它主人的富有。然而到了海上,它就要与臭气熏天的拖网渔船和锈迹斑斑的货船相伴,成为一个遍体焊缝和螺栓的可怜的小东西,像是一只脆弱的蚕茧,以其绵绵之躯与难以想象的力量抗争,像是巨人手掌上一件易碎的玩具。虽然身边有四个人相伴,但穆加特罗伊德感觉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这条渔船的渺小,以及大海使他感受到的孤独。那些航海、航空的人,那些跨越雪原和荒漠的人,都知道这种感觉。一切是那样的无边无际,那样的残酷无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是大海,因为大海在涌动。

刚过九点钟,帕蒂安先生口中喃喃自语。“Ya quelque chose,”他说,“Nous suit.”

“他说什么?”希金斯问道。

“他说那边有什么东西,”基里安说,“什么东西在跟随着我们。”

希金斯望向翻腾的海水,但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基里安耸耸肩:“这是本能,就像你知道一行数字出错了一样。”

老人关小油门降低船速。“前进”号慢了下来,直到几乎停止不前。随着主机动力的减小,船身的颠簸加剧了。希金斯满口的唾沫,他咽了好几次。这时候是九点一刻,其中一根竿子开始猛烈抖动,渔线开始放出,不是剧烈地,而是轻快地,绕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起来,发出轻踢足球般的咯咯声。

“是你的。”基里安对穆加特罗伊德说,他从横档的插口上把竿子用劲拔出来,放在钓鱼的座位上。穆加特罗伊德从阴凉处出来,坐在椅子上。他在鱼竿的把柄上扣上一只狗扣作为标记,用左手紧紧地握住软木把。绕线轮是大号的美国奔乐牌,模样活像一只啤酒桶,此时它仍在轻快地转动。他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的控制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力量在增加,鱼竿弯成了弓形,但渔线仍在放出。

“快拉紧,”基里安说,“不然它会把线全部拖走。”

银行经理绷紧胳膊的肱二头肌,继续关紧离合器。鱼竿的尖端持续下垂弯曲,直至与他的眼睛平行,放线的速度减慢了,接着又恢复,继续不停地放出去。基里安低头去看离合器,内侧和外侧的刻度几乎就要相反了。

“这家伙的拖力达到了八十磅,”他说,“必须再关紧一点。”

穆加特罗伊德的胳膊开始作痛,握住软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继续转动离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两个标记正好对应。

“别再转了,”基里安说,“现在有一百磅了,到极限了。用双手握紧竿子,稳住。”

穆加特罗伊德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鱼竿上,双手一起握紧了,用那双橡胶底帆布鞋鞋底蹬住船尾挡板,撑住大腿和小腿,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鱼竿的把柄在他两腿中间呈垂直状,尖头垂向船尾。渔线在慢慢地、稳稳地继续拖出。在他的眼皮底下,留在绕线轮上的渔线变得越来越少。

“天哪,”基里安说,“是一个大家伙呢。它的拖力超过了一百磅,它拖线就好像从盒子里抽取纸巾那样。稳住,伙计。”

激动中,他的南非口音更加明显了。穆加特罗伊德再次撑紧双腿,捏紧手指,绷紧手腕、前臂和二头肌,弓起肩,低下头,努力稳住。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求他顶住一百磅的拉力。过了一会儿,绕线轮终于停止转动。下面是一条什么鱼呀,居然拖走了六百码的渔线。

“我们最好把你拴起来。”基里安说。他把安全带穿过穆加特罗伊德的两条胳膊,扣在他的肩头上,再用两条带子系住腰围,另一条宽带子从大腿中间兜了上去。这五条网带都扣在肚子上的一个中心插孔里。基里安把带子都扣紧了一些,好让他的两条腿轻松点,但肩头前面的网带勒进了棉纱网球衫里。穆加特罗伊德第一次体验到海上太阳的灼人,赤裸的大腿上部开始刺痛。

老人帕蒂安转过身来,用一只手操控着舵盘。从开始时他就一直在观察渔线的放出。他突然说了一声:“枪鱼。”

“你真幸运,”基里安说,“你好像钩住了一条枪鱼。”

“这鱼好吗?”希金斯问道,他的脸色发白了。

“它是垂钓鱼类之王,”基里安说,“许多富人年复一年来到这里,花费了大把钱来玩钓鱼,可是从来没能钓到枪鱼。不过你要当心,它会跟你拼命搏斗,恐怕你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挑战。”

虽然渔线已经停止放出,鱼在跟着船游动,但它还是在拖拽。鱼竿的尖端弯向了尾流。这条鱼的拉力还有七十到九十磅。

在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稳住的时候,另外四个人都默默注视着。他紧握鱼竿,过了五分钟,汗水从额头和面颊冒出来,汗珠滚落到他的下巴上。慢慢地,鱼竿的尖梢抬了起来,因为那鱼加快了速度,以便减轻嘴上的拉力。基里安在穆加特罗伊德的身边弯下腰来,开始指点他,就像飞行教官对待首次单独放飞的学员那样。

“现在收线,”他说,“慢慢地、稳定地,把离合器的承受力降低到八十磅,这是为你着想,而不是为了鱼。当它要挣扎时,就让它挣扎好了,你把离合器再锁回到一百磅。它挣扎的时候,千万不要收线,不然它会挣断你的渔线,就像挣断一条棉线一样。如果它朝船游过来,就尽快收线。决不能让渔线松弛,否则,它就会拼命吐出鱼钩。”

穆加特罗伊德按吩咐的去做。在鱼儿再次拼命挣扎之前,他设法收进了五十码渔线。它这次挣扎时用的力量很大,几乎把鱼竿从他手中拉走。穆加特罗伊德及时用另一只手抓住竿柄,用双手捏紧了。那条鱼又把渔线拖出一百码才停下来,继续跟在船后游着。

“到目前为止,它已经拖走了六百五十码线,”基里安说,“你总共只有八百码线。”

“那我该怎么办呢?”穆加特罗伊德咬着牙问道。鱼竿松弛了,他又开始收线。

“祈祷吧,”基里安说,“在拉力超过一百多磅时,你是挺不住的。所以,如果它把绕线轮里的线全都拖出来后,它就会把渔线挣断。”

“天气越来越热了。”穆加特罗伊德说。

基里安看了看他的短裤和衬衫。“你在外边会被烤焦的,”他说,“等一下。”

他脱下自己那套运动服的裤子,依次把两只裤腿塞进安全带里面,盖在穆加特罗伊德的大腿上。然后他尽可能把这两个裤腿往上拉,由于网带的阻碍,无法盖住穆加特罗伊德的腰部,但至少能把大腿小腿都遮盖住,这马上减弱了太阳曝晒的伤害。基里安从船舱里取来一件备用的衣服,那是一件散发着汗臭味和鱼腥味的长袖运动衫。

“我要把它从你头上套下去,”他告诉穆加特罗伊德,“可是要往下拉,就必须把网带解开一会儿,但愿这条枪鱼这时候不会挣扎逃命。”

他们很幸运。基里安解开双肩上的带扣,把运动衫套进去后拉到腰部,然后重新扣上肩上的带子。鱼一直随着船游动,渔线绷紧,但拉力不是很大。套上运动衫后,穆加特罗伊德胳膊上的刺痛没那么强烈了。基里安转过身去。老人帕蒂安从他的座位上递过来他那顶宽边草帽。基里安把它戴在了穆加特罗伊德的头上。一片阴凉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感觉更加轻松了一点,但他的脸已经晒红烤焦了。阳光从海面的反射比直射更加灼人。

穆加特罗伊德趁着枪鱼现在顺从的机会,继续收线。他已经收进了一百码渔线,每收进一码,都使他捏在绕线轮上的手指发痛,因为在鱼冲撞的时候,渔线上依然有四十磅的拉力。就这样,在三十秒钟内,他顶着一百磅的拉力,用滑溜溜的绕线轮收进整整一百码的渔线。纵横交错的安全带勒进他的皮肉里。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

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开始尝到疼痛的滋味。他的手指僵硬,开始一阵阵抽搐。他的手腕拉伤了,从前臂到肩头都在痉挛。肱二头肌紧缩,肩膀发出咯咯的响声。即使隔着运动服和套衫,无情的阳光还是穿透进来,又在炙烤他的皮肤了。在这段时间里,有三次他抓住机会拉住鱼,把渔线收进了一百码;鱼也挣扎了三次,又把渔线拖了出去。

“我是再也收不回来了。”他咬着牙说。

基里安站在他身边,双手捧着一罐开了盖的冰镇啤酒。他也是光着两条腿,但多年的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黑黝黝的。他似乎不怕太阳的烤灼。

“挺住,伙计。这是一场搏斗。你凭的是渔具和计谋,它凭的是力量。然后就是耐力的较量,你与它之间。”

刚过十一点钟,那条枪鱼第一次跃出水面,尾鳍在空中挣扎了几回。穆加特罗伊德趁机把距离拉到了五百码。一时间,渔船冲上一排涌浪的浪峰。在下面的尾流里,那鱼从一道绿色的水幕边穿了出来。穆加特罗伊德的嘴巴张大了。枪鱼上颚的针状嘴喙直刺天空,短短的下颌向下张开着。眼睛的上方后部是脊冠鳍,如同公鸡的红冠,伸展挺立。接着,出现了它那闪闪发光的身躯,当它钻出来的那片海浪退下去时,枪鱼似乎用它那弯月形的尾鳍立在了那里。它庞大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是在用尾巴行走。在它站立的瞬间,它的眼睛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凝视着他们。然后它的身体后倾,撞到涌上来的一排巨浪之中消失了,深深地潜入了它那寒冷黑暗的世界里。老人帕蒂安第一个开口说话,打破了沉寂。

“C 'est l' Empereur.”他说。

基里安转过身去面对着他:“Vous êtes sur?”

老人只是点点头。

“他说什么?”希金斯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紧盯着枪鱼消失的地方。然后,他又开始慢慢地、稳定地收线。

“渔民们知道这条鱼在附近水域出没,”基里安说,“如果是同一条鱼,我想老人是绝不会搞错的。它是一条蓝枪鱼,估计比世界纪录的一千一百磅还要大。这意味着,它肯定是既老练又狡猾。人们称它为‘鱼王’。它是渔民们的一个传说。”

“但他们怎么能确定是那条鱼呢?”希金斯说,“它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

“这条鱼被钩住过两次,”基里安说,“而且两次它都挣断渔线逃掉了。第二次钩住是在黑河外,它已经靠近了渔船。人们看到第一个鱼钩还挂在它的嘴上。它在最后时刻挣断渔线,带着第二个鱼钩逃走了。每次被钩住,它都会几番跃出水面用尾鳍划水掠过海浪,所以人们都看清楚了。有人甚至还用相机拍下了它跃在半空中的姿势,因此它是一条有名气的大鱼。相隔五百码,我认不出它,但帕蒂安有多年的经验,眼神如塘鹅一般锐利,他是不会看错的。”

中午时分,穆加特罗伊德看上去又老又疲惫。他弓身坐着,紧握鱼竿,独自承受着痛苦,内心感觉到他一生中从没有过的坚定。两只手掌上的水泡已经磨破在流水,被汗水湿透的安全网带深深地陷在了受太阳曝晒的肩膀里面。他低着头,用力收线。

有时候,线收进来比较容易,好像鱼也在休息。渔线上的拉力松弛时,他有一种轻松快乐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强烈,是他后来都无法形容的。当鱼竿被拉弯,浑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紧去与枪鱼拼搏时,那种痛楚则难以想象。

刚过正午,基里安在他身边弯下腰来,又递给他一罐啤酒:“我说老兄,你都快弯成钩子了。整整三个小时,你也累了。没必要拼命的。如果需要帮手,或者想歇一会儿,就说一声。”

穆加特罗伊德摇摇头。由于太阳的曝晒和海水的溅泼,他的嘴唇已经干裂。

“我的鱼,”他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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