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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诈骗(1)

科明法官在火车一等包厢的角落座位里舒服地坐下来,打开当天的《爱尔兰时报》,扫了一眼标题,把报纸放到了膝盖上。

慢车到特拉利要四个小时,有的是看报纸的时间。他悠然地注视着窗外金斯布里奇车站的忙乱景象,几分钟之后,这列从都柏林到特拉利的火车就要离站,把他悄悄送往凯里郡城关镇去审案了。他暗想,这个包厢如果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他就能静心处理文件了。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刚刚闪现,包厢门就被打开来,有人进来了。他不想抬头。门滑过去又关上,来人把手提包扔到行李架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中间隔着闪闪发亮的胡桃木小桌子。

科明法官瞟了他一眼。这位旅伴身材瘦小,额前有一缕沙色的头发淘气地竖立着,褐色的眼睛透出无限忧郁和哀伤。他的西装是旧粗呢的,搭配着相得益彰的马甲和针织领带。法官估计,他不是和马打交道的,就是公司小职员。想罢,他继续看着窗外。

他听到外面的列车员对着线路上喷着气的老式蒸汽机车司机喊话,然后是列车员的尖利哨声。正当火车发出第一声欢快响亮的汽笛声、车厢随之缓缓开动时,车外有一个全身黑衣的高大身影跑过他的车窗。法官听到咫尺之外的车厢门打开时的撞击声,以及有人踏上车厢廊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喘着粗气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然后宽慰地坐到远处的一个角落里。

法官又瞟了一眼。新来者是个红脸膛的神父。法官再次看向窗外,他是在英格兰受的教育,不喜欢搭讪。

“天哪,你差点就赶不上了,神父。”他听到小个子男人这么说。

黑衣人又喘了几口气。“还真是有点悬呢,孩子。”神父回答说。

幸好那之后他们都陷入了沉默。科明法官看着金斯布里奇车站渐渐退出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几排被烟熏黑了的丑陋房子,那时的都柏林西郊尽是这样的景色。这列南方铁路公司的火车加大马力,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节奏也随之加快。科明法官拿起了报纸。

标题和头条新闻是关于埃蒙·德·瓦莱拉[14]总理的,昨天他在国会下议院就马铃薯价格一事大力支持农业部长。版面的最底端是一条豆腐干大的报道,提到有位希特勒先生接管了奥地利[15]。编辑有权决定刊登什么新闻,科明法官心里想道。报上再也没有能让他提起兴趣的消息了,五分钟后他折起报纸,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法律资料翻阅了起来。在他们驶离都柏林市区不久,基尔代尔地区的绿色田野也从窗口一闪而过。

“先生。”他对面一个声音怯生生地说。天哪,他想,那个人想说话了。他抬起眼皮,正好遇上对面那人西班牙猎狗般恳求的眼神。

“占用一点桌子,您不会介意吧?”那人问道。

“不介意。”法官说。

“谢谢,先生。”那人的英语听起来明显带有爱尔兰西南地区的土音。

法官继续研读一起复杂民事案件的处理文件,那是他从特拉利返回都柏林后要审的案子。这次他作为巡回法官到凯里郡去主持当季的听证会,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以他的经验,这些农村地区的巡回法庭,只会提供些最简单的案件让地方陪审团来作决定,且结论通常一目了然。

小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不怎么干净的扑克牌,发出几张后排成列,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不想去看,过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被一阵咯咯声吸引住,这才再次抬起头来。

为了集中精神,小个子用舌头舔着牙齿,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响声。他直勾勾地盯着每列末尾翻开的牌面。科明扫了一眼,注意到一张红9没有接到一张黑10上。虽然很显眼,但小个子没看出搭配关系,又发出三张牌。科明法官抑住冲动,把注意力转回文件上。与我无关,他心里想道。

但一个人玩牌戏是很吸引人的,尤其是他玩得很臭的时候。不到五分钟,法官就神不守舍,再也看不进民事诉讼案卷了。他转而盯着那些翻开的纸牌,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了。右边有一个空列,而第三列一张翻开的K应该移到空位上去。他咳嗽了一下,小个子警觉地抬起头来。

“这张K,”法官温和地说,“应该移到空列的头上去。”

玩牌的人低头一看,发现了这点,把那张K移动过去。现在翻开的牌正好是一张Q,于是他接到K的后面。他又顺利地挪动了七次,现在,K打头的那列是以一张10结尾。

“这是一张红9,”法官说,“现在可以移过去了。”

那张红9及其连带的六张牌被移动到10那边去。又一张牌可以翻开了,是一张王牌,他放到了上面。

“我相信你肯定能够玩到底。”法官说。

“唉,我不行,先生。”小个子边说边摇了摇脑袋,他长着双忧郁的眼睛,“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通关过呢!”

“继续玩,继续。”科明法官说,他的兴趣更浓厚了。在他的帮助下,这次游戏确实通到了底。小个子惊奇地凝视着已经解开的游戏牌局。

“通关了,你看。你做到了。”法官说。

“哦,但没有大人您的帮助是不行的,”这个眼神忧郁的人说,“您对扑克牌很在行啊,先生。”

科明法官不清楚玩牌的人知不知道他是个法官,但又觉得那人不过是在用当时爱尔兰通用的方式称呼一个多少值得尊敬的人。

那位神父也已经放下手里那本已故红衣大主教纽曼的布道选集,上前来看纸牌了。

“哦,也不怎么样。”法官说。在基尔代尔街俱乐部,他偶尔会与老朋友打打桥牌、玩玩扑克。

私下里,他对自己的那套理论颇感自豪:聪明的法律思维,加上训练有素的观察力、演绎推理能力和敏锐的记忆力,总能打出一手好牌。

小个子停止了牌戏,开始漫不经心地玩起五张牌的梭哈。他翻看了一下牌面,收起来放回盒子里。最后,他把整副纸牌放下,叹出一口气。

“到特拉利路途遥远。”他若有所思地说。

事后,科明法官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提到“扑克”这个词的,但他怀疑也许是他自己。不管怎么说,他拿过那副牌来,发了几手自己玩。他高兴地注意到,其中有一手是一把“葫芦”:三张J和两张10。

小个子面带一丝微笑,似乎对自己的大胆颇为惊讶,他抓起一手牌拿到自己的眼前。

“我敢打赌,先生,假设赌一个便士,你肯定拿不到比这手更好的牌。”

“好的。”法官说,然后发了第二手牌,拿到面前看。这次不是“葫芦”,但有一对9。

“好了吗?”科明法官问道。小个子点了点头,他们都亮出了牌。小个子有三张5。

“唉,”法官说,“但我没有摸新牌,我应该摸的。再来,伙计。”

他们重来了一次。这一次,小个子摸了三张新牌,法官两张。法官的牌大。

“我赢回了‘一便士’。”法官说。

“是的,先生,”对方说,“真是一手好牌。您玩牌有技巧,我能看出来,虽然我自己没有。真的,先生。您有技巧。”

“只不过是清晰的推理和概率的计算。”科明法官纠正说。

这时候,他们交换了名字,按当时的惯例只说姓氏。法官省掉自己的头衔,简单地告诉对方他叫科明,对方自称是奥康纳。五分钟后,在萨林斯和基尔代尔之间,他们友好地玩了一会儿扑克。五张牌的梭哈似乎不错,他们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当然,不赌钱。

“问题是,”在玩过第三把后,奥康纳说,“我记不住谁下了多少赌注。大人您记性好,帮忙记记吧。”

“我有办法。”科明法官说,他得意洋洋地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大盒火柴。他喜欢早饭后享用一支雪茄,晚饭后再来一支,但绝不会用汽油打火机去点四便士一支的上好哈瓦那雪茄。

“好极了。”当法官给每人分了二十根火柴梗时,奥康纳开心地说。

他们颇有兴致地玩了十几把,双方各有输赢,不分上下。但两个人玩扑克不过瘾,因为只要一方牌不好,想“扣牌”放弃的话,另一方也玩不下去。眼下刚过基尔代尔镇,奥康纳问教士:“神父,和我们一起玩玩怎么样?”

“哦,恐怕不行,”红脸膛的教士笑着说,“我不太会玩牌,不过,”他补充说,“在神学院时,我倒是与小伙子们玩过一次惠斯特[16]。”

“规则是一样的,神父,”法官说,“一旦学会,终身不忘。总共是五张牌,如果你觉得手里的牌不好,就可以摸新牌,摸到五张为止。然后你估计一下自己手里的牌是好是坏。如果是好牌,你可以押上超过我们的赌注;如果不好,你就别下注,然后扣牌。”

“要赌钱的话,我恐怕……”神父带着疑虑说。

“这只是火柴梗,神父。”奥康纳说。

“不会有人耍花招吧?”神父问道。

奥康纳惊讶地扬起眉毛。科明法官有点傲慢地笑了。

“不会耍花招的,”他说,“规则很清楚,谁大谁小一目了然。瞧……”

他在公文包里翻了一阵,取出一张印有横条线的白纸,又从内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金的自动铅笔,开始在纸上书写。神父凑过去仔细看。

“这些牌里最大的,”法官说,“是至尊同花顺,就是王牌开始的五张同花色牌,也就是说,其他的牌必须是K、Q、J和10。”

“我猜也是。”神父谨慎地说。

“然后是四张一样的牌,叫炸弹。”法官说,他在至尊同花顺下面写上这个词语,“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四张王牌、四张K、四张Q,依次到四张2,再随便带一张牌。当然,四张王牌比四张K或其他的都大。明白了吗?”

神父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葫芦。”奥康纳说。

“恐怕不是,”科明法官纠正说,“朋友,接着是同花顺。”

奥康纳拍了一下脑门,像是承认了自己是傻瓜。“对,对,没错。”他说,“你看,神父,同花顺很像至尊同花顺,只是开头的不是王牌,但五张牌必须同一花色,而且得按顺序。”

法官在纸上的“炸弹”条目下写上他的描述。

“现在才是奥康纳说的葫芦,意思是三张同点和两张同点的牌,构成一副三带二。如果三张牌是10,另两张是Q,这就叫葫芦。三张10的葫芦。”

神父再次点头。

法官在清单上继续写下去,解释着每一手牌,从“同花”“顺子”“三张”“两对”“一对”到“以王牌为首的散牌”。

“那么,”写完后他说,“显而易见,‘一对’‘以王牌为首的散牌’或者杂牌,通常就是一副臭牌,是很糟糕的,你不能以此下注。”

神父盯着这份清单。“我可以看看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科明法官说,“你拿着吧,神父。”

“嗯,既然只赌火柴梗……”神父说着就加入进来。偶尔来场友谊赛毕竟算不上罪恶,赌上火柴梗也无所谓。他们把火柴梗平均分成三堆,开始打牌。

在前两把牌局中,神父早早放弃了,他看着另外二人叫牌,法官赢了四根火柴梗。到第三把时,神父的脸色亮了起来。

“这牌好吗?”他问道,一边把手里的牌给那两个人看。牌很好,是一手葫芦,三张J加两张K。法官懊恼地收起自己的牌。

“哦,这牌很好呀,神父,”奥康纳耐心地说,“但您不应该给我们看,明白吗?因为一旦知道您有什么,而我们的牌没您的好,我们就不会下注。您自己的牌应该……嗯,就像忏悔室里的话,是保密的。”

这个神父听得懂。“像忏悔室里的话那样保密,”他重复着,“啊,我明白了。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别人,对吧?”

道过歉后,他们又开始了。在抵达瑟勒斯前的六十分钟时间里,他们玩了十五把。法官的火柴梗堆成一座小山,神父快输光了,眼神忧郁的奥康纳也只剩下一半,他出错太多,神父看上去还是一知半解。只有法官玩得很好,他用训练有素的法律思维估算获胜概率。牌局证实了他那“头脑胜过运气”的理论。刚过瑟勒斯时,奥康纳走了神,法官不得不两次提醒他回到牌局上来。

“玩火柴梗恐怕没什么劲,”在第二次走神后,他坦言说,“要不我们就此打住吧?”

“哦?我倒是乐在其中。”法官说。大多数赢家都会觉得乐在其中。

“要不我们玩点有意思的?”奥康纳带着歉意说,“我天生不是赌徒,但几个先令应该没什么关系。”

“如果你愿意,”法官说,“但你已经输了一些火柴呢。”

“哎呀,大人,我的手气马上就要来了。”奥康纳露出淘气的微笑。

“那我就退出,”神父口气坚决地说,“我的钱包里恐怕只有三英镑,那是我与母亲在丁格尔度假时要用的。”

“但是,神父,”奥康纳说,“没有你我们玩不成啊。就几个先令……”

“即使是几个先令,孩子,对我来说也太多了,”神父说,“圣母教会可不是想赚钱的人要去的地方。”

“等等,”法官说,“我有办法了。奥康纳,你我之间分一下火柴梗。然后我们每人借给神父等量的火柴梗,从现在起火柴梗就有了价值。如果他输了,我们不向他要债。如果他赢了,他把我们借给他的火柴梗还给我们,还清后是他的盈利。”

“大人,您真是天才。”奥康纳惊喜地说。

“但我不能赌钱。”神父反对说。

一阵难堪的沉默。

“那就把赢的钱全都捐给教会的慈善事业,怎么样?”奥康纳提议,“这样上帝应该不会反对了吧?”

“主教会反对,”神父说,“我得先取得他的同意。不过……丁格尔有个孤儿院,我母亲在那里做饭。冬天北风很冷,可是泥煤的价格……”

“捐款。”法官得意地叫道,他转向那两个迷惑不解的同伴,“神父赢的话,超过我们借给他赌金的那部分,无论多少,算是我们给孤儿院的共同捐款。你们说呢?”

“我想,即使是我们的主教,也不会拒绝给孤儿院的一笔捐款。”神父说。

“捐款是一点心意,算是你陪我们玩纸牌的回报,”奥康纳说,“这主意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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