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请先擦擦眼泪,至少如今姐姐的父亲母亲尚在,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我无意揭开姐姐的伤疤,只是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幽兰说着把绢帕递了过去。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的,兰儿生性善良但不懦弱。”柳贵妃结果绢帕,平复了情绪,拭去了脸上的泪。
徐徐之后,柳贵妃启齿:“还能怎么办?父亲发配边疆的旨意还没有下达,想来皇上也是有意压着。如此我尚有一线希望,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去央求慧嫔。你应当明白,向一个位分比自己的低的妃子低声下气,是何等屈辱!可我没有旁的选择,皇上已是骑虎难下,我不能再让他劳心劳神。可结果同一开始一样,慧嫔高高在上,劈头盖脸数落了我一顿,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竟能说出那许多不堪入耳的字眼。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皇城的冰冷,明明那天骄阳当空,可我却如坠冰窖,绝望就那样侵袭了我。如何从慧仪院回到德云宫,我已不记得,只觉得往来的宫人都在奚落着我,讥笑着一个不能救自己无辜父亲于水火的无能妃子。”柳贵妃说完,又再次沉默了良久。
“后来呢?柳伯父是如何免于戍边之苦。”
柳贵妃看了幽兰一眼,道:“那时素荷已经在我身边伺候,她见我失魂落魄,只悄声对我提了一个人。”
幽兰瞬间反应过来:“李贵妃?”
“是的,既然阎相也参与其中,那么此事若阎相出面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也因那时我与李妃关系尚且不错,我才敢贸然去找她。”
“那李贵妃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似乎知道我会去找她一般。只要我坐下,然后和我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
“说前朝有一位卫昭仪,长得甚美,堪称闭月羞花,皇帝一见倾心,于是夜夜召幸,以致后宫妃嫔曾经盛宠一时者竟然一月不得见皇帝一面。而那卫氏也因皇宠,父亲长兄竟因此入朝为官,并且屡屡升迁,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致本来初入宫唯唯诺诺,笑意迎人的卫氏恃宠生娇,竟然日渐跋扈,与后妃多有争执。惹得后宫诸人怨声载道。只是皇帝宠爱她,这些幽怨之言,皆被皇帝当作她人嫉妒之语,不予理会。时有不识趣儿的张氏和吴氏两位娘娘竟因在皇帝面前直言卫氏嚣张而被降了位分,贬作才人。至此卫氏气焰更是嚣张,在皇后面前也多有逾矩之行。日久皇后不能忍让,加上后妃皆视卫氏如肉中刺,无不除之而后快。有了这样的默契,皇后便以为卫氏庆贺生辰为由,宴请后宫诸位得宠的娘娘们,特意做了一道名作‘雪美人’的糕点给卫氏品尝,只因皇上夸赞卫氏‘霜肤胜雪,美貌更甚昭君貂蝉。’卫氏闻言,如沐春风,吃了不少那雪美人。过了月余,那卫氏竟得了桃花癣,可那时已近冬月,太医左右诊治不得其因,卫氏脸上疮症日益严重,最终容颜尽毁。至此皇帝再不去卫氏的寝宫,父兄也因平素所为引起朝臣诸多不满,最终下狱沦为阶下囚,卫氏自知平日作威作福,为保自己最后的尊严,择了与皇帝初见那日自缢身亡。”
“雪美人?不若叫作‘血美人’,果然最毒妇人心。只是她们是怎么做到让卫氏脸上的疮疾月余才发作的。”
柳贵妃回答道:“是狼蛛草,生长在仁国北部极寒的山上,是不易得之物。这东西又名‘食美人’,听这名字就知道作用是什么了,这草若是只用一点点倒是不容易被察觉,本身毒性并不大,只是若常常饮酒,则狼蛛草的毒性渐渐催发,中毒者若本身体质不佳,则毒性发作得早。,最终就会容颜尽毁,没有转圜之地。那卫氏日日与皇帝饮酒作乐,致狼蛛草毒性发作,最终花容月貌不复,只能自缢而亡。”
“李贵妃倒是比我想的要聪明,她把这个故事说与姐姐听,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吗?”幽兰眉头微蹙,言道。
“的确,她的确是想借刀杀人,可我当时没的选择,她隐晦地对我说‘女人呐,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啊,若是容颜不再,那真是比死还难受,你说女人怎么就这么脆弱呢?’是啊,进了宫的女人如何不脆弱呢,但凡一点风吹草动,几句飘忽的流言蜚语就足以杀死一个人,何况是自己最骄傲的东西被夺了去。我问李妃如何才能依葫芦画瓢,李妃淡然说了三个字‘凤曲酒’。”
“凤曲酒?”
“你入宫不过四年,刚好没见着,算起来今年你就能见到了。凤曲酒,是黎国特产的酒,酿造工艺相当复杂,并且工艺从不外传,当然光有工艺不够,还得有顶好的凤尾草才行,凤尾草人工栽种,很难成活,所以只能采摘野生的凤尾草。可偏偏这凤尾草又独独只长在悬崖峭壁边上迎风的那一面,所以每年采摘的数量极其稀少,所能酿造的酒也十分有限,从来只有黎国皇室才能尝到,是实实在在的黎国国酒。前头说了它的酿造工艺复杂,其次须得足足酿足四年才能饮用。慧嫔入宫那年,黎国破天荒进贡了三壶凤曲酒,皇上一壶,太后一壶,这最后一壶竟然被李贵妃弄到手了。所以我那时才明白原来这个慧嫔还是个好酒的女子,更是对凤曲酒这等人间极品垂涎三尺。既然她有所好,我亦有求于她,自当投其所好,成人之美。我便问李妃‘凤曲酒呢?’,李妃笑了笑,道‘心怡啊,你这双手生的白瑕,若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不好了。酒本宫赏给了念才人了。’”
柳贵妃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念才人素日与慧嫔交情深厚,她怎么可能会害慧嫔。李妃媚笑,轻声说道‘这会咬人的狗不叫。若非念才人与慧嫔交好,这么珍贵的酒本宫如何舍得给她。不过如今这酒有了,只差一味药了。’”
柳贵妃说到这,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道:“我自然明白她说的药是何物。二话不说就告诉李妃,狼蛛草我可以弄到,于是我花了不少银两,卖了许多皇帝赏赐的珠翠,终于托人于宫外购得狼蛛草。只是万万我没想到,李贵妃要这狼蛛草不过是想让我彻底跟她站在一边,仅此而已。”
“慧嫔最后是怎么死的?”幽兰见她又不作声了,问道。
“我记得那日秋高气爽,念才人约了慧嫔在揽月亭吃酒,备了不少糕点和小菜。‘揽月亭’你是知道的,在御花园中算是相当僻静之处了,就算出了事,侍卫也没那么快赶到。那慧嫔闻听念才人邀她痛饮凤曲酒,竟然没有丝毫怀疑就欣然赴约。我那时才发觉李妃这招棋下的实在是妙,我拿到狼蛛草之后,李妃已经买通了念才人身边的人把那狼蛛草研磨成粉,倒入酒中。念才人大概也知道了酒中有猫腻,席间不停地给慧嫔斟酒,那一壶酒几乎全都入了慧嫔一人腹中。直到亲眼见着慧嫔倒下,我才明白,李妃不仅在那凤曲酒中下了狼蛛草还下了一味与狼蛛草相得益彰的‘醉人香’。当时我与李妃俱在一旁躲着,我看那架势,已然明白李妃定然是要慧嫔香消玉殒了。而我那时竟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只想着父亲的平安。待慧嫔倒下,李妃当即命人把她推入了东湖。并且给慧嫔的近侍宫女灌了那残酒一并推入湖中,然后我与李妃还有那念才人一同离开了。约莫四个时辰后,慧仪院的宫人们才发现主子不见了,急忙四处找寻最终在东湖边发现了慧嫔的尸体。”
“姐姐,你前头说了,慧嫔母家势大,嫡女死了,怎么可能不追究。”
“自然得追究。也因如此我才知道李贵妃的狠厉不仅在于她行事果断,更在于手段之高明。为了彻底断绝慧嫔死后林家的深究,只能把皇上和太后拉拢过来。李妃为此找了人仿了慧嫔的笔迹写了封信,内容不堪入目,只这么几张轻薄的白纸黑字就让慧嫔不仅死了,还背了私通宫外男子的罪名,更是一举绝了林家追查到底的路。慧嫔死无对证,皇上太后自然选择相信信中所言,林家见状亦不敢再多言,索性最后皇帝还是顾及林家的面子,以贵妃之仪将慧嫔葬入了皇陵,对外只道慧嫔与近侍宫女于御花园饮酒作乐,一时饮酒过量,不慎双双跌入湖中,溺水而亡。后宫的风雨向来会吹向前朝,慧嫔死后一月,皇帝终于查清了文字狱兴起的源头,正是慧嫔的父亲林毅一手操纵,皇帝大怒,将此前一系列动荡的罪名通通扣在了林毅身上,但念及林太师的德高望重,以及慧嫔之死给林家带来的阴霾,着贬林毅为辽州太守。闹了足足近九个月的文字狱终于落下帷幕。我的父亲也无罪释放,为了安抚我的情绪,皇帝特意准许父亲入宫见我,那是我入宫之后第一次见到了父亲,也算是因祸得福。仅仅是文字狱一事,前后数月的牢狱之灾就让他仿佛苍老了十岁。自那以后,父亲封笔,再不给人题诗作画。可他不知道,她的女儿是用什么换来了他的自由。”柳贵妃言道,眼里闪动着泪光,至此,她心里最阴暗,最暴露,最残忍,最不堪的角落终是赤裸裸地剖在了幽兰面前。奇怪的是,她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整整四年了。
“姐姐,先喝口茶吧。我只想知道,李贵妃究竟是如何得到那壶凤曲酒的?”
“照理,既然是三壶酒,皇上,太后各得一壶,剩下那一壶,未免争议,自然应该赐给了皇后才是。你的意思是。”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李贵妃手段这般厉害,如何这么些年竟翻不出浪来。咱们这位端庄和顺的皇后才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随随便便赏了壶酒,一个让她头疼的妃子就没了,这哪是凤曲酒,该叫‘凤去酒’才是。你方才还说了林毅被贬为辽州太守,虽说官职亦不算小,然辽州何其远,实际的结果便是林家的军权被削,势力大减,如此阎瑞就成了实打实的丞相。李贵妃果然厉害,一石二鸟之计玩的出神入化,不仅自己地位得以稳固,还轻轻松松就让姐姐欠了她一个好大的人情。可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的文字狱或许就是阎瑞为了除去林毅而设的局,只不过林毅也想通过文字狱除去异己,正中下怀。除了李妃我想不出有第二人能知道柳伯父文才甚高,那林毅与柳伯父没什么交集,如何竟然能找到柳伯父为朋友所题文字,再者就算柳伯父诗中真有反意,我不相信,凭林毅为官多年的谨慎怎么会不想方设法先弄清柳伯父的身份,就贸然给柳伯父定了罪,只有一个原因。”
“你的意思是。”柳贵妃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
“从一开始阎瑞就不打算让柳伯父出事,下狱不过是为了让在宫里的你顺利站到李贵妃这一边,毕竟救命之恩,非同一般。而林毅之所以贸然给柳伯父定罪,我想阎瑞应该没少煽风点火吧,柳伯父是国丈,在诸多文字狱的嫌犯中地位最高,若将他下狱,就能推高这一波文字狱的浪潮,这样他们就能清除更多异己,你看看如今朝野上下,除了个别官员外,几乎都是阎氏一派的。文字狱这一手,阎瑞真是好手段,顺利把控了京都的军权,至此他权倾朝野的格局就打下了。”
“林家的军权倒不全在林毅手上,慧嫔那能干的大哥林嘉卿林帅才是真正的掌权人,要说军权,当年的镇国将军云熙礼将军才是重权在握,可惜啊,那样刚正不阿的将军竟被定了叛国之罪。”柳贵妃提起云将军,一脸惋惜。
“姐姐,你可知贸然提起云将军,若是被旁的人听了去,可是要出事的。”
“云熙礼将军,担得起将军之名,总之我不信他会叛国。方才听你一言,倒不如说云将军是死在了官场尔虞我诈的争斗之中。可惜他竟不是战死在沙场,而是死在这昏聩无光,乌鸦瘴气的官场,死在了他守护了一生这些堂官们的手里。”
“他没有守护这些堂官,他守护的是仁国的百姓,疆土,社稷,和他自己的心。”
“兰儿,你……”
“我没事,姐姐不用担心。”闻听方才柳贵妃一席话,幽兰心下涌上一股暖流,想来出门已久,该是道别的时候了,“姐姐,叨扰已久,兰儿也该回去了,此番这一席话,兰儿就当云烟,往后不再提起。”
“兰儿你这般急着要走,难道是认为我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
“错了,只是那慧嫔也确实死不足惜。”
“兰儿。”
“姐姐,若有一日,你我成了对手,凭你这几年的悉心照顾,兰儿也会手下留情的。时候不早,兰儿先行告退。”
“兰儿……”
幽兰没有理会柳贵妃这一席话,径直出了德云殿,抚纱麻利地为她披上风衣,幽兰见素荷还在外头候着,道了一句:“本宫与姐姐说了许久的话,柳姐姐必定渴了,你泡壶茶送进去吧。”
素荷低头回道:“奴婢明白,兰昭媛娘娘慢走。”
幽兰带着微笑向素荷微微点头,缓步踏出了德云门。彼时暮雨方歇,晚霞猩红如血,幽兰回望了一眼德云殿,轻声一句“回宫。”
德云殿中,柳贵妃扶着额头两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口中喃喃:“李贵妃,你终究还是食言了。”随即又冷笑了一声,心道:兰儿的确聪明,可她却不是当年的慧嫔,此番你伤了翠环,兰儿迟早是要跟你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