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见她哀伤许久,虽有些不忍,但还是轻启朱唇问道:“若只是你方才所言之事,本宫倒不认为到了你至于离开清淓的地步。马齿苋那等寒凉之物,虽说甘酸开胃,但是怀孕的女子断断是碰不得的。”
流萤闻言,敛起脸上的哀伤,道:“可昭媛娘娘,奴婢那时压根就不知道贵妃娘娘怀有身孕,再者若是这等事,倒是奴婢心小不宜伺候主子了。”
流萤言罢又微微沉默了一小会儿,道:
而后喜儿倒是在流萤禁食之际,多多少少送了些不起眼的糕点来给她垫垫肚子,期间又多有宽慰,倒是让流萤一时觉得人间温暖,可她哪里又知道人心险恶呢?!喜儿没有食言,假人之手送了瓶金创药给她,又让流萤颇为感激。
李贵妃素来记仇,何况是这次马齿苋直击她腹中孩儿,她更是谨慎,流萤虽属无心之失,但是仍是触到了李贵妃的逆鳞,以致纵然过后喜儿已经让她去打理旁的事情,尽量不要出现在娘娘跟前。李贵妃却还是时不时地把流萤叫到跟前,好一顿训斥,无论她做对还是做错,做得好还是搞砸,都免不了。
流萤素来知道李贵妃的嚣张跋扈,自己只不过一个如蝼蚁一般的普通宫女,哪里敢有半分怨言。饶是这样也便罢了,可是之后李贵妃见她被责骂,挨打竟不再做出什么反应,有些无趣,竟然时不时找些借口罚了流萤的月俸,起初还是几吊钱几吊钱的罚俸,慢慢的一两银子,二两银子,三两银子,再到罚俸一个月,两个月。
幽兰听出了流萤这话里的古怪:“等等,罚俸两个月,照理李贵妃满打满算那个时候也才怀孕不到两个月啊,如何就罚了你两个月的月俸?”其实幽兰听得甚是认真,她隐隐觉得这李贵妃颇为奇怪,凭她张扬的个性,若是怀了身孕,断断是隐瞒不住她内心的喜悦的,怎么会不知会自己宫中的人?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细节,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么琢磨着,幽兰突然想起从清淓殿的书房内盗得的那幅平平无奇的画作,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把李贵妃怀孕一事同这莫名字画联系起来,索性不去深思,且听流萤继续往下讲。
“回娘娘的话,罚俸两个月是十天前,李贵妃娘娘的决定。”
幽兰本不想细究,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缘故?”
流萤黯然回道:“奴婢为李贵妃梳头,梳下了好些头发。”语气里俱是委屈。
幽兰微微摇了摇头,心想这个李贵妃倒也真是变本加厉。像流萤这样的出身贫苦的宫女,哪个不是为了那点子看起来还过得去的月俸,再加上若是碰上好主子,时不时赏些物什钱两,倒也算得上不错的日子了。可怜这丫头偏偏得罪了这么个主,小肚鸡肠,哪个女子平素梳头不掉头发的?若是按照李贵妃这样的惩罚,每日替幽兰梳头的翠环,只怕还得倒贴给她不少银两才行。
流萤哽住了好一会又道:
我出身贫寒,儿时父亲生了重病,家里一点点薄田也都卖了给爹爹治病。可我四岁那年,爹爹还是撒手人寰,那个时候母亲刚刚怀上了弟弟,不久弟弟出生了,可是母亲由于父亲过世,心情郁结,生产后染了病,一直不见好,但又不忍心我和弟弟二人,强忍着病痛,给别人家缝缝补补,做些别的杂事,勉强糊口度日。我并不知道母亲的病有多重,只知道她稍有不适,就自己上山采药,家徒四壁,根本不敢请郎中过来瞧瞧。我那时候还小不能跟着去,只好在家照顾弟弟。母亲在我们跟前总是笑意盈盈,从不透露痛苦之色。
时光飞逝,一转眼我十三了,想着要自己赚钱为母亲治病,毕竟母亲长年劳累,再想掩藏也掩藏不住岁月对她的残忍,她总时不时咳嗽。我听人说进了宫做了小宫女,一个月能拿到四两银子,对我来说,四两银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而且有了这些银子定能为母亲请个好点的大夫治病了,所以我没有犹豫,参加了选秀,老天眷顾我选上了,成了宫女。我入宫后伺候的第一位主子就是李贵妃娘娘。李贵妃娘娘出身高贵,深得皇恩,自然跋扈一些,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里能选择主子呢,自然只能小心伺候。毕竟这比我从前在宫外忍饥挨饿的生活要好得多。不管多难,至少这每个月四两的俸银足够我那卧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生活了。所以每月的俸银,我都尽可能全数托人带回家里,给母亲和弟弟用,贵妃娘娘初时还会给些赏赐,我也尽可能变换成银子托人带给母亲和弟弟。有了这些银子,母亲便让弟弟跟着先生识了字。我这样的身份,家人是不能随意进宫相见的。渐渐的弟弟时不时写些信送进宫里,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况,我很是欣慰。我还记得第一次收到弟弟写来的信,雀跃的心情,可是我不识字,所以只好让与我同住一屋的萍儿念给我听,萍儿虽然识字不多但至少认得几个,所以一封信的内容她差不多能读个七七八八。因为这些银两,母亲和弟弟的生活比过去好过多了,母亲的身体在大夫的照料下也好了不少,渐渐可以起身为弟弟做些饭菜,收拾收拾屋子,后来也能下地干些粗活,所以母亲又像过去那样,为邻里做些缝缝补补的杂活,赚些微薄的银钱。
我曾以为这是老天怜我幼时困苦凄凉特意给我的恩赐,可好景不长。母亲的病虽然渐渐好了,但是身体早就大不如前,某一日去了田间劳作,竟然昏倒在田间,好在附近劳作的邻里乡亲把母亲抬了回去,弟弟下学后方知母亲出了事,请了大夫,大夫却说,母亲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就拼命劳累,身体负担不了这才昏厥,从前累积的劳累此刻完全爆发,五脏六腑尽皆受损,只怕是治不好了,弟弟一听吓坏了,跪着央求大夫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母亲的性命。大夫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要治好母亲的病,每日都需用人参吊着,先吊一个月看看,若是期间母亲清醒过来,才能开始后续的治疗。虽说那郎中说每日只需取人参的一根须子熬成参汤喂母亲喝下即可,我每月的月俸虽有四两,可人参那东西我那点月份如何能买得起呢?我只好四处问宫里平素相亲的宫女们借银子,可她们的身世大多与我相仿,每个月的月俸都寄回家里,身无长物。所以那几日,我神情恍惚,打扫书房时才失手弄脏了贵妃娘娘的画轴,紧张之余又差点打碎绢缸,贵妃娘娘震怒,打了我十五鞭,又罚了我半年的月俸。我跪道如何惩罚我都无所谓,但是恳请贵妃娘娘不要罚俸,可贵妃娘娘无动于衷。而后同乡给我捎来信息,道我母亲去世了,弥留之际,一直唤着我的名字,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恳求贵妃娘娘放我出宫见母亲最后一面,可她粲然一笑言我母亲之死于她无关,不准我出宫。而后又打了我一顿板子,仍旧是为了那轴字画,我心如死水,后来才得知,弟弟为了让母亲存活,弟弟把平素我寄回去他们用剩的银子买了小半截的人参,每日割下一小段熬了参汤为母亲续命。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弟弟就去求那大夫救救我母亲,言我在宫中做宫女,人参的银钱日后一定会还。可大夫虽秉承救人之命为己任的原则,但他也实在弄不到人参。弟弟只能小心伺候母亲,看着母亲的生命如烛火般,一点一点消逝。最后实在没办法给母亲置办一个像样的棺材,弟弟相出了卖身葬母的法子,得以勉强给母亲弄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如今他卖身何处,过的如何,我一概不知,只知道他被卖到一户姓钱的人家。从前虽苦,可我弟弟是自由身呐,我已入宫为奴,没想到连我弟弟也逃脱不了为奴的命运。上天何其残忍。事后,我为母亲戴孝,每日不戴珠花,只戴白花,穿素衣。可贵妃娘娘仍旧没放过我,每每见我,多有怒意,道我这般打扮是在诅咒她,不许我簪白花,穿麻衣。我只好将麻衣裹在外衣之内,白花簪在麻衣上,聊尽孝道。再后来的事,昭媛娘娘都知道了。
流萤说完自己的过往,早已是泣不成声,痛哭流涕。
幽兰闻言,亦是泪流满面,她亦无父无母,她深知孤苦的感觉,可她至少还是高贵的皇妃,身边还有翠环和抚纱这般衷心的姐妹,可流萤呢?饱受身心折磨,还摊上这般灭绝人性的主子,她实在心生怜悯,拭了拭脸上的泪,柔声道:“你且起来吧,既然如此,本宫会去皇上皇后那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你到陶兰宫里来伺候。”
“多谢兰昭媛娘娘。”流萤闻言行跪礼道。
“你先起来,事情还没有结果呢,李贵妃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若是闹起来,怕你到不了我宫里。等事成之后再谢本宫不迟。”幽兰言毕,又示意抚纱取了些银子来给流萤。
流萤拒道:“娘娘使不得,奴婢如何能收你的银子。”
幽兰柔声说道:“拿着,买点冥钱找个僻静之处烧给你逝去父亲母亲吧。你弟弟的事情,本宫会想办法帮你探探。”
流萤跪着磕头道:“娘娘仁慈,大恩大德,奴婢纵为犬马亦无以为报。”
幽兰见她此状,道:“你起来吧,今次就跟本宫回去,你脸上身上的伤得好好治治才行,先静静养着吧,伤好了再做事吧。”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流萤语气哽咽道。
一行三人就此回了陶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