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怜悯地注视着她,缓缓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睫垂落,柔声道:“所以,你们也是别无选择。”
“不是。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明王大业,恢复宋室河山。我们有自己不可逃避的责任。”
我托腮而笑,问道:“责任?你们的责任是什么,是寻谋篡位,还是天下苍生呢……”
墨影立刻有些急了:“万岁慎言!这江山是蛮子从大宋皇帝手里夺去的,如今大乾,不过是替宋室先皇代管了几年江山而已!”
我抚掌而笑,道:“好啊。朕原先只知道崖山之后无中华,还当宋室同他的忠孝子民都死绝了呢。如今才知道,原来朕和先皇不过是替你们明王管了几年而已。”
“本就是如此!”
“你们说责任,如果是这家国天下,朕当真是不太稀罕的。坐上这个位置才知道,有些责任真的太过于沉重了。朕很累了。如果可以,朕更愿意像道恒方丈那样,一座寺庙,数位僧人,一些信徒。看青山隐隐,听流水迢迢。方才是,此乐无极。”
墨影一手拿着扇子,掩面而笑:“万岁真是说笑了。如果真的可以全身而退,谁不愿意?只是一旦卷入这庙堂之高,便难至江湖之远。便是道恒方丈,如今不还在报恩寺么。若是确如万岁所说,能择一山寺,晨钟暮鼓,青灯长明。法师又何必大隐于市。”
我立刻也笑了,将手里把玩的一朵小绢花塞在墨影手里:“你可真是个又可爱又聪明的孩子呀。若是将来,朕可以不杀你就好了。”
墨影笑而不语,这时候树影慢慢走进来了,撇下扇子福了身,便像往常一样退在一边。我招招手,道:“朕想吃进水湃过的西瓜。”
“殿下离开时特意嘱咐了,不让您吃生冷的物事。”
我应了一声,再没言语。
我慢慢走到窗边,蝉鸣阵阵,垂杨如丝绦。熏热的空气中,隐隐有冷冽清新的气息。不远处,应当有蒸腾水汽的林泉,已然能够闻知淙淙水声,静静潺潺,清水拍打石壁的洁净气味。我忽然觉得,若是时光可以静止,或是能够一直住在这水边,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到了晚膳时候,我才又见到了怀梁。他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先是默不作声地服侍我用完了晚膳,而到了扶我餐后走动的时候,也显得神思恍惚。
我问了,他才默然感叹道:“万岁,其实您活着,一定很累罢?”
我立刻有些惊讶地望着他:“难道你今日才知道么?”一边不断用眼神示意他,墨影和树影还立在一旁,千万不要说出一些隐秘的话来,难以收场。
怀梁低下头,缓缓摇头道:“臣从前心心念念,最为期盼的,便是万岁与殿下琴瑟和谐。为此,甚至可以不惜一切。然而时至今日,臣才明白,万岁心里对殿下,从来都是一重又一重的防备。夫妻之间如此,又则能真正亲密无间……便是臣,其实万岁心里,从来也不曾信任过微臣罢?”
我叹了口气,淡淡推开怀梁曲起的手臂,手下一空,不由有些踌躇。怅然道:“你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其实很多时候,朕连自己也不信。”
怀梁苦笑,“所以臣说,万岁这样活着一定很累。”
“可是朕,也毫无办法。在这宫廷之中,生活教给朕机关算尽,成长则让朕学会了尔虞我诈。防备和猜疑,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怀梁,你也是生长在宫廷的人,不会不明白这种感觉。”
怀梁抬起脸笑,望着我眼神温柔而专注:“可是,臣有万岁。这宫廷,也并非到处都是冰冷。也有爱,有信任,有全心全意。”
我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怀梁,我曾与你无数次道歉。今生今世,对你不起。我大概永远不会明白,许多人心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或是爱……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权柄,我眼中心中,便只有家国天下,江山万里,世间苍生。这是朕的责任。”
怀梁摇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没有立刻说出来,我知道,他不喜欢不断否定我的感觉。我便随手找了些别的事情做,本来桌上就放着分茶的器皿,我兴致来了,随手点了一个梵文的“厄”字,这还是旧年房选教我的。我近来才无聊用以消遣。
过了许久,怀梁才慢而轻地说:“不,万岁,您执着的,并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您喜欢将自己当做太阳,并且享受普照大地的感觉。您享受的是那种感觉……惠及苍生,责被天下,掌握所有人的命运,乃至日月天道的轮转。”
我还是沉默,沉默的时间几乎让我忘了怀梁对我说的那些话。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