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一叹,继续冲茶,将瓷杯再次推到他面前,“中秋节当晚,大火燃起时,我们是在一起的。你也知道当日情状诡异,我怎能不怀疑?现在做出这样的处理,是锦衣卫的结果,并非我愿意为之。这件事已无再可利用之处,纠缠下去也无意思。至于房选,他确实与此事无关。”我语意笃定,陆云修却眸色渐沉。
“你以为此事无再可利用之处,才不愿意往下查。因此,恐怕你不会不知,再往下查的结果是事事与始政有干系。”陆云修很是肯定地说,又一次掩袖将茶水饮尽。
“我已与他谈过此事。”我简短答道,陆云修眼神一闪。
“既然如此……”他不再说话,沉默许久,才继而道:“万岁,金陵王府不能白烧,你应当见到此中契机所在。”
我心里微动,问道:“愿闻其详。”
他勾唇而笑,缓缓吐出四个字来:“祸水东引。”
云修半低着头与我对视,眸色中满是笃定。他唇角的微笑,如同一个极其善意的邀请。他道:“皇城之中,向是锦衣卫责成刑狱之事。然而此事甚为蹊跷,朝臣也知万岁有急欲了结之意。疑窦之中难免心生笃定。我记得,万岁对锦衣卫素有疑虑,所以才有东厂。而若能因此事一举澄清锦衣卫,并除去一个万岁一直欲其身败名裂之人,岂不是一箭双雕之策?”
我摇摇头,道:“此案是金钟主审,几个辅佐之人也都是忠君爱国之辈,我不能牺牲他们。要处置李延吉有很多方法,我并不要他立刻死,往后时日还长。”
他笑了笑,道:“怎消万岁动手。”
“哦?你是想……”
“不错。身为客卿,这是我这次离开之前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微笑道,仿佛在夸赞养心殿的茶水一般平常。
我猛然抬起脸望着他,“云修?你又要走?……”
“未来几年,你身边并无我存在的必要。我也要回茅山去,师门有一些事待我回去处理。但若你与殿下有难,我必然会回来。不必忧心。”青年淡笑,我始觉他如今举手投足之间甚是和雅,褪去了当日浮丽。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听说了,听闻你养父病笃……我们自然不能阻拦你回去尽孝道。可既然如此,不是应当愈快走愈好,何苦还要掺和到京里事务中去。”
“长久以来,我见你几乎每日为此事挂心。若不能速而决之,你所受到的折磨恐怕并不比李延吉少。若不能为你解决此事,我恐怕无法放心离开。此去,当是养父生死之劫,若无意外,我会继承茅山掌门之位。如此一来,山中诸事也需安顿。再者,出山三年,我近来始觉疲累,也望有一段时日休整,日后才能辅佐万岁千秋万代啊,不是么?”他说到最后,语气里又带了些往日的调笑,我这才放下心来。
“可你之前说过,你养父已有自己的子嗣……”
他摆首,只道:“外人见我们陆氏血脉相承,其实并不然,养父自己就不是上一任掌门的嫡亲血脉,而是旁系过继。山门不重权位,掌门也罢,家主也罢,常常是能者居之,以茅山派利益为上。他以为稚子不堪,必然要我先行接任。”
我沉默思索良久,才轻叹:“洞察这世间之事,有时,也是很痛苦的事吧?”
他眼中却甚是风朗月清,微笑道:“福祸相倚,喜忧参半。”
我弯起嘴角向他笑,他本来神色疏旷,见我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向我微笑。我忙捂住自己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抬起脸来,正色道:“这样也好。本来房选就一直想要封你为国师,此番你接任茅山掌门之位,可以与国同休矣。”
“比起国师,我更愿意成为国士。你从前不是说过,能掐会算固然是特长,容貌气度也只是外裳,不能永远依恃。”
我沉默良久方道:“我明白……可是你已为我们做了太多。反而不知道如何感恩。”
“感恩?”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提着药箱径自向外走去。
我并未阻止,只觉得一时眼前遍是空旷,屋内桂香萦绕,久久不去。
之前陆云修就曾数次请辞,无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最终却都没有走成。这次,他说的最为轻描淡写。但我却知道,无论如何留不下他。从前,我们的谈话之中往往包含着极浓重的利益纠葛,也有重重防备。真正开诚布公的谈天,却并不多。
我心里一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内人内臣们立在穿堂里,他们都穿着重阳节蟒衣,很是华丽喜庆,我便道:“少些人跟着,朕瞧瞧怀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