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陆云修说话时,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露出房选常有的那种渊默的表情来。
“其实若果真要说笑,道长你万万说不过朕。旧在漠北时,朕可不曾与你说过,‘既有王道教化,安知不能垂拱而治天下。’你不是以为绝佳的笑话么。所以朕一贯知道,与道长谈话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我冷笑道。
陆云修手里又摇起团扇,依旧是从前那一柄,“万岁此时说起漠北,于我倒是如梦万里一般啊。”
“朕又是何事不如当日所言,惹了道长不快?你我约定,朕自然是金口玉言,今日谈当日事,落得一个‘如梦万里’的评价,道长这是要置朕于何处。”我作势忿忿然,眼中却时刻留意着陆云修脸上神色。然而他却保持着一贯的浅浅微笑,看不见丝毫的变动。
“万岁向来伶牙俐齿。”他笑笑,轻摇手中团扇,继而款款道:“若是万岁记得当日约定,就不应当轻举妄动。便是不相信我,也要为天王殿下着想……”他脸上笑容已然变冷,顿了良久才续道:“这些事,殿下只知囫囵。万岁既然要与我合作,却又不与我商量。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万岁还有意在此说笑。当真是好涵养。便是我这个方外之人,只略懂一些世间男女情谊的,也要怀疑起万岁对殿下的真情了。”
我眯起眼,斜睨着陆云修。道:“帝王家无情,道长难道不知道?”
“若果真是无情,方才我说那些话,便足以犯上论之,活剐一万遍了。万岁时至今日不杀我,不便是看我还有一丝用处么?”陆云修冷笑。
我慢慢站起来,缓缓步至花架边,背对陆云修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朕与道长再耍嘴皮子也无用。”
“我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万岁,均是平常心待之。若万岁仍旧找我商量,所有事都有回圜的余地。但若万岁再如此不谨慎,后果我也无从预料。万岁可知昨夜殿下是何情状么?”陆云修语意冷寂,毫无敬意。
我心里道,他如何,左不过是不好了。何时你陆云修这样关心起房选,平常心待之,便是想着取而代之么?我背对着陆云修,因此他并不能看到我此时脸上因为心里这些想法而生出的厌恶之意。
“朕可以想见。”我道。
见我转过身去,陆云修脸上方有柔和之意,道:“虽说殿下伤心,还是因万岁而起。但友谊所能给予的慰藉毕竟有限,万岁为何不想自己去看看他?反而召我至此。”
“道长焉知始政此时愿意见朕。再者,朕竟不知所谓的友谊竟是觊觎朋友之妻。”我反唇相讥十分果决。
听我如此说,陆云修脸上还不见丝毫恼意,当真是好涵养了。然而他却并不就此句作答,默然良久。
“我与万岁惯常谈不拢,便不多费唇舌了。我如今的意思就是,既然万岁不愿意见殿下,不如让殿下仍旧回王府去居住,当然,我也一同去。半载之内,我保证完璧归赵。万岁以为如何?”
我心里一叹,若果真如此,我与房选的距离就是愈来愈远了。但若不如此,我更不知他当以何种心境与我相见。而且此时,他必然是不愿意见我的罢?当真是见也伤心,不见意难平。
缄默片刻,终于还是颔首:“准了。”
“还有一事。”陆云修亦站起来了。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但说无妨。只听他道:“既然这样安排,万岁往后若无要事,还是别见殿下了。否则两下里兜搭,反而不清不楚。”
我失笑:“要让朕去见他的是你,不让朕见的还是你。也罢,我们便是相见,对他来说也艰难。先不见也好。只是,朕要你保证他每日都来参加朝会,朕至少得知道他好。”
陆云修蹙眉,却还是答应道:“这也遂万岁意思便罢。”
末了,陆云修道:“万岁向来不信我。然而万岁却也要知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并非无私。便是交易,也是你情我愿,钱货两讫。为着这个也不会让殿下受半分委屈,万岁可明白了?”
我冷笑:“若非如此,我愿意将始政交给你疗治么。”
陆云修走后,我遣人去问怀恩看了几本折子,他只说看了两本。我向左右我要他做的事他今日所成也微末,便索性让人抬御辇去御苑看鱼。我儿时,御苑池沼中就养着几尾憨厚的锦鲤。近年广嗣,每岁都要捞取一些放到太液池中去。父皇在位时还常常以此赏赐臣下,然而臣僚得了皇帝家的鱼,少不得像祖宗菩萨似的供奉起来,唯恐出了差错。这般兢兢业业,反生不美。后来就渐渐只捞鱼放养了。
父亲的最后两年,朝堂宫中都要我操持,我身边也无人依仗。每每觉得劳累时,便独自一人来此看鱼。然而继位后,一是因为过度的繁忙,二是由于有了房选相伴,我逐渐减少了来御苑看鱼的次数。上一次来,还是去岁夏天了。
御苑的锦鲤被喂养得脑满肠肥,游也不快,在水中摇头晃脑随时可能溺死一般的愚蠢。然而我看它们时,常常会觉得很愉悦。因为无论何时向池中洒下一把料去,它们总是争抢着食物,无论吃的饱不饱。然而人却永远不可能如此毫无心计,更不可能吃得胀破了肚皮。
从御苑回来时,即听说了陆云修随房选出宫的消息。我虽惊诧他们行动速度之快,更多的还是心意凄凉。房选一走,这偌大的紫禁城,又只有我一人了。而陆云修又是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说服房选出宫居住,也是时隔多年我才知道的。
此事从头至尾明白就里的,我身边只有韦尚宫。她问我:“虽是这么说,然而此时殿下一人出去,难免寥落。万岁如此不闻不问,倒不是显得冷情冷性了么?”
我仰起脸,天上大雁北归,我心中静默。答韦尚宫道:“阿姆,你看,大雁每年都会回来。春花却不是年年在一处开。朕与始政,也许并无绚烂如春花的情事。却贵在相知与信任。他都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