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之以静,群情自安。你看,这么多年过去,蒙古人已经少有要恢复成吉思汗时代荣光的想法了。他们要打仗,无非是因为抢劫,而抢劫无非是因为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住的不好。而中原人,因为仇恨与排斥,从未将他们当做自己的臣民,自然也不会给予帮助。所以他们来抢劫,我们派兵打仗,永远不息。”
徐澄紧蹙着眉头,嘴唇也鼓起来了,他这副神情,我便知道他对我的想法并不以为然。然而他嗫嚅良久,才道:“我忽然想起,唐太宗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胸襟。”
我讶然失笑,道:“我并无这样的胸襟,也无做天可汗的雄心。我要的不过是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我的意思是,三司可以设立,长城也可以先不再修缮,但是宣大蓟辽的防区暂时不宜变动。既然设立三司,漠北的指挥使司也应该按照关内的成例来办。若是这样,就算把蒙古真正视作与中原一体也无妨,万岁要他们朝贡,允许边境来往,都可以照办。”
我点点头,道:“这个自然。”
徐澄这才释然而笑,道:“棠棠,我在想先帝恢复中华用了二十年,你的二十年又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呢?以你的胸襟和魄力,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一个远迈汉唐的强盛天朝吧?二十年之后,我又在哪里呢……”
我笑笑,道:“汉唐……大成帝业,也不过百年光景,而今已是一抔黄土。清定,我想真正难以企及的,当是两宋繁华、汴梁富庶才是。”
徐澄仍旧沉寂于他的念想,仿若并未听到我的话。脸上的神情盎然,在他充满斗志的眸子里,我仿佛已经看到大乾远迈汉唐的辽阔疆域,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
然而,我只觉得通身向外的宁静。我与徐澄,终究不在一个世界。
我便再未打断他的思路,而是一人缓缓步出营帐。
忽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周身一震,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如在此役之前,将蒙古当成长城还是未敢想象之事,臣僚亦可察其荒谬。但此役之后,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我都有了必将之完成的信念。无论是房选说的以夷制夷,还是徐澄说的一仗打出百年太平,其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此——太平。
以何种方式达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漠北长治久安,关中百姓安居乐业。房选旧曾说过“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在我看来,这便是帝王之道。实言,那些细枝末节之事我并不懂得,我只懂得蒙古长城,而怎样将蒙古变成长城,那是臣僚应该考虑之事。所以先时初闻陆云修形容我“有帝王之道,而无帝王之才”却并不觉得冤枉。自古成帝业者宏以王道,乱臣贼子才空有帝王之才。
想起陆云修此语,我不由冷然而笑。
天地如此廓然,红日一轮熊熊升起,如同燃烧的巨热火球。鸿雁人字,向北翱翔而去。我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坐在高处的山坡上,正拉着蒙古绰尔唱着悠扬的调子。
我穿着厚重的袍子和皮靴,身上也裹了斗篷,挥退左右向那个山坡走去。我踩着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来到山坡最高处。不远处,便是埋葬十万大乾将士遗骸的胪朐河。此时,那是一条冰河,素练如自天上来。
此时,阿术已放下马头琴,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他身裹汉式戎装,而太阳穴边结着蒙古人的发辫,整个人的气质不脱于外族。
我开口问道,“阿术,你方才唱的可是你们蒙古人的歌曲?”
阿术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回万岁,是的。万岁可是,不喜欢?”
我摇摇头,道:“不是,你唱的很好。”
他说了一句“谢万岁赞赏。”却见我遥遥望向远处胪朐河,不由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我回首望他,这个中年人一向不藏感情的眸子里隐隐埋忧虑。
“阿术,那就是胪朐河。”我道。
阿术未解我意,只道:“眼下天气冷,都冻上了,将士们的遗骨不好埋葬。等春天雪化了,就可以埋葬了。”
我摇摇头,望着阿术被风吹红的脸庞道:“大乾立国三十载,一统天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败绩,然而却在这里……阿术,只有蒙古人能让大乾的军队吃这样的亏。”
阿术皱了皱眉头,立刻跪下了,道:“万岁恕罪。”
我俯身扶起他,笑着摇了摇头:“朕并无责怪你之意。瓦剌是瓦剌,兀良哈是兀良哈,不能相提并论。朕只是想起孩提时代,父皇曾追击鞑靼直至成吉思汗兴起的斡难河畔,鞑靼大败逃散,后来瓦剌大兴竟至于有此成绩。朕从不小看蒙古人。”
阿术不知以何言对我,只沉默无言,我手持马鞭遥遥指向胪朐河,道:“从今以后,这里便叫做‘饮马河’吧。”
说完,我转身欲顺着来路下到山坡腹地。
阿术却出言叫住了我:“万岁!”
我侧颜回身,“还有何事?”
阿术握了握拳,踌躇了一会儿,方问我道:“现在,蒙古已经是万岁的了。万岁……会将蒙古怎样呢?”
我静了静,弯唇而笑。
“朕不会再让蒙古人以抢劫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