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汤泉行宫时,暮色已渐合,雁字向南飞去。
行宫内灯火通明,宫门内“玉烟日暖”一带庭院中点了路灯。“玉烟日暖”之前,是行宫最大的一座庑殿,议事殿。议事殿的匾额乃父亲所提,不同于行宫它处汤泉名字雅美生花,显得突兀得简朴而庄重。这亦表开国之君哪怕偶尔同乐于臣,亦不废政事。所以“议事”而非“勤政”者,在诸事议而不决。
京城的初冬已经具七八分寒意,左右皆劝我乘车而归,我从之,所以耽搁至傍晚方回。莲华殿的外廊上,清荷笼着一个素白的斗篷等着我。见宫灯蜿蜒而至,即拾级而下赶忙上前来,服侍我下了肩舆。
“始政可曾用了晚膳?”众人入殿,典衣内人除去我肩上斗篷,我即问左右道。
清荷也除去斗篷,一面交给身后宫女子,一面向我道:“回万岁,殿下自早膳后并未进膳。”
我听了顿时心火一灼,当即问左右道:“尚膳和御用监的人呢?”
目光遍寻殿内,却不见一个内使。清荷与诸六尚内人立于殿堂内,垂手默默不敢言。我一时更怒,高声问道:“难道不曾有十二监之人随扈?”
清荷上前一步,搀我手道:“万岁,司礼监郑先生、内官监掌印许先生、御用监把总赵先生、魏先生都曾随扈。只是他们具不曾在中官,故都不敢贸然上殿来,里外几个小的,也不敢深劝天王殿下。”
清荷声音和缓宁静,然而此时我却不能因之平静。
“不敢?许顺服侍先帝十几年,如今倒说是不敢贸然上殿了?朕身边的人立不起来,留之何用。”我一时忿然对之。
一时殿内深寂,内外咳嗽声亦不闻。
我不经意望灯火阑珊处,缂丝插屏上人影一现,姿态自适优雅,房选之外无人。
又停了有一瞬,房选才施然转出来,身上披了一领银狐斗篷,自脖颈向两肩、前胸一块整齐的出锋银狐毛皮,下连水银缂丝宝相纹斗篷,望之端丽雍容世间难有匹者,偏偏他面容清隽出尘,与衣饰毫无不合衬之感。
见了我,他脸上浮现出淡雅的笑容,道:“万岁何故动怒如此。”
我内心烦乱,却不想在内人们面前失礼于他,只默然肃立无语。房选向我走来,一面抬起手,手心向内在空中虚虚几挥,令内人们具退下去。
待殿内再无旁人,我即向房选道:“为何不用膳?”
房选俯下身来,一手执起我手,一手却轻轻抚我颊,他的气息与我接近:“万岁可曾用了么?”
我轻轻蹙眉,却并未避开:“我回到宫中议事毕,即乘车返程,怀恩让我进了些茶水与红豆糕。”
此刻心中思虑更甚,宣府、辽东的战局,陆云修的箴言……我也知道,因此之故,才迁怒身边服侍的人。未曾劝服房选进膳,不过是我泄愤的一处起口而已。
正当我心烦意乱之时,不妨他却又一附身,轻轻吻在我唇上。我一怔,一手却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他却轻而坚定地握住我的手,如之前许多次那样,轻而易举地撬开贝齿,缠绵而辗转地吻我。
他口中只有雀舌茶的清苦气息,如今他已至一年四季皆饮雀舌。然而我却自知唇齿间还有些红豆糕的甜腻味道,故不欲此时如此。
房选却不欲我如意,品尝良久才放开我。他目光闪烁,声音却很清晰:“如今,我也用过了。”
我又羞又忿,当即转身欲走,他却轻而易举地将我揽住,扣在怀里。我此时心绪不宁,疲惫、烦乱、忧虑、羞愤交织一处,却也无力挣扎。却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不想房选将我拦腰横抱起。
我半埋在房选的斗篷里,忽觉面上一冷,原来他已抱我出殿。
所向之处,明明是那特立于室外的汤泉——清华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