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这天,齐文允又喝醉了。他从朋友的家出来,天有些冷。朋友本来是要送他回去的,但是他说他不要送,他一个人能行,朋友也就没有再送。他跌跌撞撞地下楼,跌跌撞撞地走在黑暗的胡同。出来到胡同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些小年轻人靠在墙上抽烟。本来,这些事也与他无关,他要是能走自己的路就好了。可是他偏看不惯,自己都白痴一个,摇头晃脑的,还说别人:‘混混些,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虽然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他们中的几个还是听见了,个个错愕,问:‘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齐文允说,努力站稳了,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我说你们这些混混些,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说着又打了个趔趄。
“‘老大,这个人要不要揍?’其中一个人问。他们的头儿,很快把烟头一丢:‘那还用问?’几个人上前,把齐文允围在中间,很快一顿拳打脚踢。可怜齐文允被打倒在地上,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他只有用两只手不停地挡着,喊着:‘好了,好了!我认输还不行吗?’
“领头的用一只脚踩着他的颈部,辗转把他的耳朵都碾破了,说:‘要想爷爷饶了你也可以,把身上的钱全都拿出来!’
“‘好,好,好——我拿给你们!’齐文允说,把钱拿出来给他们。
“‘走,喝酒去!’领头的说了一声,带领弟兄扬长而去。
“‘狗日的——王八蛋!’齐文允好容易爬起来,到处都是伤:耳朵受伤,眼睛受伤,嘴巴受伤,手指受伤,两边肋骨也受伤。他看看那些人进了附近一个酒吧,顿时不由怒火中烧。
“‘出来,狗日的,你们给我出来!’他出现在酒吧,疯子一样乱叫,因为面目全非,耳朵上、鼻子上、嘴巴上都是血,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来。
“‘怎么回事?’经理站出来问。
“‘你们这里面的人把我打了,还把我身上的钱抢了。把凶手交出来!’
“彼时,那几个人已从后门悄悄走了。
“‘是谁打的你,你可以看看,然后打110。但是不能在这里发疯,影响我们做生意。’经理说。
“齐文允白痴一样在顾客中转了一圈,忽然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们是把他藏起来了!不行,把凶手交出来!’说着疯子一样把顾客赶走,提起一张椅子在酒桌上乱砸,一边砸一边喊:‘把凶手交出来!’
“经理慌了,也不敢上前,只好打电话给老板,又打电话给110。
“西弟小漾一个晚上也没见齐文允回家,还以为他在公公婆婆那边睡了,因为入秋以来公公就病了,为照顾他有时齐文允也睡在那边,岂料第二天早上婆婆打来电话:‘你男人昨晚上被人打了,一个晚上没回来你不知道吗?’心下大吃一惊,赶忙向学校请假。婆媳两个赶到派出所大院,一进门,就看到右边楼梯下一个临时用来关押犯人的铁笼子里,齐文允正像野兽一样被关在里面。婆婆看他竟然是蜷缩着坐着睡着的,身上一点盖的东西都没有,不禁又疼又怜:‘天!是谁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还被关在这里面?我可怜的儿啊!我可怜的儿!’西弟小漾也感到了不忍,侧过脸去。齐文允被惊醒了,睁开了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睁开的眼——另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就是嘴唇也已肿得像猪八戒一样高——喊着:‘妈,您怎么会在这里?’
“大院里西弟小漾认识的一个姨妈走过来很严厉地斥责说:‘是我打电话把你老妈喊来的!’然后转身对西弟小漾和婆婆说:‘实在叫得太厉害了!一个晚上都在叫,哐哐地摇着铁门响……今天早上起来我就想了,这到底是谁呢?听声音好像很熟,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哪里想到会是齐文允呢!我要是想到的话,昨天晚上我就应该打电话。你看在这里一点盖的东西都没有。’
“但是婆婆不以为然,认为她就是存心想让他多关一关,因此反着很生气地说:‘他就应该被关一关!上次都保证过不再喝酒,不再喝酒,还是喝!’
“那姨妈也说:‘是啊!齐文允,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上次你喝醉酒骑车差点出车祸,是我和你叔把你送回去。回去你母亲讲你两句,你还和她吵,闹着要自杀,一点控制能力都没有!还要喝!保证过不喝了,还是喝!你是不是要让你的母亲死快些?’
“此时丑陋无比,就像卡西莫多的齐文允说:‘再不喝了,再不喝了!’
“西弟小漾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说:‘光说没用,要做到!’因为类似的情况太多了。齐文允用一只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好像在说:‘谁让你多嘴的?你是希望我关在这里被关死吗?’
“就是这阴森丑陋的一瞥,又让西弟小漾寒了心:‘那你就喝吧,喝死你!你不仅是个白痴,而且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犯,有被虐和施虐的倾向!’想起她几次差不多被折磨和虐待至死,她真是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婆婆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那姨妈说:‘我带你去向小忠求个情,看在他自己也被打的情况下,少罚点。把他领回去,好好说说他,下次真的不能再喝了!’
“‘那他平白无故被那么多人打了就没人管了吗?’婆婆问。
“‘他要是能知道是被什么人打的,就好说了。可是小忠他们问过了,他连打他的那些人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目前只能备案。’
“齐文允被放了出来,哈巴狗一样点着头说:‘谢谢!’
“小忠和姨妈再次说:‘像你这种情况,真的不能再喝酒了。’
“齐文允点着头说:‘是。’
“婆婆脱下一件衣服给他,说:‘挡着一下手和脸!’又叫西弟小漾:‘还不快到门口去喊一辆出租车来!’仿佛还怪她:他这个样子能走出去见人吗?
“西弟小漾出去喊了一辆出租车,回头看时,头上顶着一件衣服的齐文允简直像个垃圾堆里出来的疯子或麻风病人。
“‘看这个样子,是不能直接去学校了。’西弟小漾心说,因为婆婆会说:‘是挣钱重要,你的课重要,还是男人重要?’想起自己如果请假,回头还要去向其他老师要课,西弟小漾不免生气,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够像个成人 ,不给家里惹这些事情呢?’
“婆婆一路也很生气:一是为花了钱;二是为和派出所那个女人的姊妹关系;三是为西弟小漾,齐文允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她竟然一点都不关心。
‘我哪想到呢?’西弟小漾说,‘我九点半补完课,收拾到十点,很累,就睡了,心里只想着第二天早上起来还要上课。我还以为他在那边睡了呢!’
“齐文允说:‘你也不用说这么多,我知道你不会关心我,我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关心我!’
“西弟小漾没想到他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说:‘是,我是不会关心你,你死了我都不会关心你。我白天晚上都上课,很累,你关心我了吗?’
“齐文允说:‘是我喊你去学校代课的吗?’
“‘那又是我喊你出去喝酒的吗?’
“‘是男人哪个不喝酒?你去问一下哪个不喝酒?’齐文允说,连连追问,然后又加上一句:‘他们还赌钱呢!大把大把地赌钱!’
“西弟小漾知道和他是讲不清楚道理的,只得连连点头,说:‘是,我还得感谢你,找了你这么一个好男人!’
“婆婆这时候说:‘是,是男人都喝酒。在家里可以喝点,但是到外面就不要再喝啦!你要还像这样下去,哪天我只有死在你的面前!’
“西弟小漾心笑说:‘好一个苦口婆心的母亲!在家里你都能让他喝,喝一碗不够还想喝第二碗的人,到外面他能不喝吗?你就等着替他收尸吧,或者等着死在他的面前。只怕到时就算你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看你一眼,还认为你是装的,一脚把你踹开去。’她想起齐文允踹一头死牛时的情景。
“三个人坐车回去,尽管公公还是病的,但还是不得不起来给齐文允配药。除了很显而易见的耳朵、眼睛、嘴巴、手指受伤,齐文允还被检查出两边肋骨也受伤。婆婆看哪一处都心痛,喊着:‘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以后还是不要喝酒啦!’
“齐文允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了他们听,说:‘难道这能怪我吗?他们就是一些抢劫打人的混混。’
“西弟小漾说:‘就算是,谁叫你去招惹他们了?’
“‘招惹他们?他们平白无故把我打了那么多次,我能不恨他们吗?’
“‘你能知道他们就是第一次打你的那些人吗?就算是,那你也得要有本事回来啊!’
“‘他们这不是人多吗!’
“‘好,好,你尽管报仇去吧!下次遇到了还像英雄一样拍着胸脯喊:过来啊,过来打我啊!人家大猩猩就是这样做的。反正你喝了酒就有无穷的力量,天不怕地不怕,在家里你都是这样的。只是你为什么要跑到人家酒吧里去砸人家东西呢?这是人家的事吗?你以为只要是喝醉了,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那是在家里,是我们,没办法,让着你!下次你要再像这样闹,信不信我也会报110?’
“齐文允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的母亲,说:‘妈,你看,在家里她还想把我抓进去!’然后用一只手指着西弟小漾的鼻梁骂说:‘烂货,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婆婆说:‘不要再动了,我在给你擦药!’
“西弟小漾把拧干的帕子往盆里一丢,气得直发抖:‘我以后不会再为你这个白痴浪费时间!’说着,背上包出来往学校去。
“接下来,西弟小漾总算清净了一段时间。回去后家里就只是她一个人,齐文允和壮壮都在那边。他们也没有打电话喊她过去。‘你不能原谅我,我还不能原谅你呢!’她心里对齐文允说,‘如果你的母亲也生气,那就让她生气好了。我不是你的母亲,不会像她那样护着你!’想着婆婆对子女褊狭的爱致使一双儿女在心智人格上都不能成熟健康,她不禁有一股激愤难忍的痛。因为她是要和齐文允过一辈子,即使婆婆死了,她还要受着小幽的干扰和影响。她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仿佛一只被打击和扭曲的蚯蚓。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需要你们,你们也不需要我。这几天我就在这边,等周末补完了课再过去。’
“星期六,她买了一些水果,给壮壮买了一桶橡胶泥,刚开门进去,就见齐文允在里面房间鬼鬼祟祟的,见到她,马上‘嘘’了一声,并示意她赶紧把门关上,说:‘轻点!’
“西弟小漾想:‘这是怎么了?要捉老鼠吗?还是和壮壮捉迷藏?’因此也没有说话,往黑暗中的沙发上坐下。
“一会儿婆婆从那边房间过来,齐文允问:‘找到了吗?’
“婆婆说:‘没有找到,找到了那张纸,还有这本账本。’
“两个人都像做贼,把声音压得很低。西弟小漾想:‘他们是在找什么呢?那张纸又是什么东西?’
“‘给我看看!’齐文允说,他从婆婆手里接过账本,‘这个老不死的,他竟然把当年为我们花的每一笔钱都记在了上面!你看,为我还赌债的五千块钱,为去山东找小幽花的六千块钱。还有,给壮壮的两块钱早餐钱,给你的麻将钱,他全都记在了上面!他怎么就不写清楚他现在到底还有多少钱?’
“西弟小漾明白了,他们找的是存折。自从公公病了,病得还有些严重,婆婆便每天在他的耳边吹风:‘你看,在所有的孩子中,齐文允对你是最好的……你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没有像这样照顾过你一天……你在进行财产分割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考虑把大头的和这所破房子留给齐文允和小幽这边?小幽也可怜,没有一个工作……’
“西弟小漾那时就想:‘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他自己亲生的儿女他不考虑,为什么要考虑你这边?如果你不是自私的人,为什么要考虑你自己这边的儿女?’心里把它当成一个笑话。
“因为公公一直也都没有回应她,于是婆婆私下里又骂:‘这个老不死的成精的,他就是不肯听我的,把遗书写下来!’
“‘想来是一计不成又生第二计,想着偷存折了!’西弟小漾心说,‘但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他既然连遗书都不敢写,怕你们把遗书拿到手以后就翻脸不认人,又怎敢让存折轻易落你们的手?’想起有好几次他的儿女们打来电话向他要钱,他都严词拒绝,她不禁有些疑惑了:他是真的因为他的儿女们不来看他只惦记着他的钱而生气呢,还是钱已经转移了出去,他不过是为了让齐文允和婆婆相信钱还在他的手里?
“‘确实,是够老奸巨猾的一个。’西弟小漾心说,然后又嘲笑起齐文允来:‘如果连你都看得懂账本,那你也不是齐文允了。’但她却不愿意插手进去,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她宁愿在他们的眼里自己是白痴一个。
“‘看好了没有?我把它放回去,免得让他发现。’婆婆说。
“‘好了,好了,放回去!老不死的!’齐文允又骂了一句。西弟小漾真不知道他每日那么毕恭毕敬地喊他父亲是怎么过来的。
“‘那张纸呢?’齐文允问,因为他还只是看到账本。
“‘我把它撕了。’婆婆说。
“‘你看清了吗?’齐文允问。
“婆婆说:‘看清了!你外公写的字,难道我还不认得?’
“西弟小漾忽然明白了:那张纸就是房屋产权的契约,是齐文允的外公亲手写的表明卖给齐文允父亲的房屋产权的契约!‘可是她找到后撕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到底是要做什么?’西弟小漾问。
“但这不是她应该明白的,对这家里的事情,她最好什么也不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