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下去时，她又去华总经理那里看了一眼，像个调皮似的孩子给了他一个惊喜，说：‘我要回去了，明天见！’然后不等他说什么就欢快地跑了出去，一个人在外面的大路上乐蹦乐蹦地跳。看到秦董事长和华总经理都站在窗户边看她，似乎是那么喜爱，又似乎是那么不可思议，她挥手向他们笑笑，心里想：‘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为什么我能和他们这么友好地相处，就是不能和这里的人这么友好地相处呢？他们能让我看到我的闪光点，就像是一只奇异的小鸟，而齐文允他们只会让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只乌鸦。’
“西弟小漾第二天就去上了班。华总经理带她到矿山和原材料库取来石灰石等原材料的样本，破碎均匀，再用分割法留下一小份，一遍遍地磨细、过筛，直到一点残渣都不剩。西弟小漾看着的时候常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头，这么讲究的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工程师，竟然能把这么小的一件事情做得这么仔细！他对这些事的严肃细致和认真，常使西弟小漾认为他们不是在磨石粉，而是在磨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如果她要是在旁边看着，她就忍不住要自己动手，好像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更让西弟小漾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无所不能，大到工厂选址设备安装，小到化验室内部的每一样细致的工作。这样，一个星期下来，由崇拜生亲近，西弟小漾已经很喜欢看他的脸了：他的脸是那么健康红润，几乎没有什么皱纹，一双眼睛总是那么温和，带着对西弟小漾无比的疼爱和笑意。有一次，西弟小漾蹲在地上看他把一些土坷垃拿在手上看，离他很近，看了他的脸，又看看他头上的白发，不由问：‘华总，您的头发是假的吧？’
“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稍微责怪了她一句：‘呔，怎么会是假的呢？’
“‘我是说，您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怎么会是白头发呢？不过白头发也很好，白头发看起来也很精神！’
“老人说：‘谢谢你的赞誉！我倒真希望我能再年轻三四十岁，这样我就可以追求我面前的这位小美人！’
“西弟小漾明白他这是一种西式的幽默，表示对她的喜爱和赞赏，因此也不介意，说：‘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也愿意嫁给您！’
“不过老人说：‘你还是做我的孙女吧！你能做我的孙女我就已经很满意了！’
“于是西弟小漾说：‘好，那我就做您的孙女！’
“仅仅是一个星期，西弟小漾在华总的带领下就已经熟悉了工厂的每个车间，生产的整个流程，也认识了很多工人，还有秦枫一家。除了和西弟小漾一般大的秦谦，秦枫的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大的那个稍微有点出老，就像农村的三四十岁的妇人，二妹和三妹衣着入时，年轻漂亮得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不过却一点也不骄傲，活泼欢快得叫每个人看了都喜欢。她们三个负责食堂，常常在大姐的带领下犯一系列错误，引出一连串的笑话。
“因为华总的缘故——西弟小漾和他在一起是那么默契开心，俨然爷孙的关系，工厂的工人都很尊敬她，秦枫的妹妹们也很喜欢她。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会到西弟小漾和华总的餐桌旁，当着他们的面，既说她们的哥哥也说她们的弟弟的笑话，同时也会把华总的一些趣闻逸事说给她听。有时她们正说着笑着的时候，秦谦会走进来，问：‘你们又在说我的什么坏话？’华总也会听着，面上含着温和的笑，任由她们说。但是这些丝毫也没有影响他们在西弟小漾心目里的威信，反而让她觉得，这是多么有人情味的一家人！只是，一个星期，她也没有和秦枫打过几次照面，他好像并不是经常和他的弟妹们在一起。有时他会从她的面前路过，看也不看她一眼，有时会向她点头致意。不过这样也好，西弟小漾心说，这样就不会因为他而经常想起你。
“有一天，西弟小漾向华总问了一个问题——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好、那么亲——‘华总，您为什么不教您的侄女呢？’
“老人笑了，说：‘你指的是秦小妹她们？她们不合适！一是她们没有文化，二是她们对这样的工作不感兴趣。’
“‘没有文化？’西弟小漾感到不可思议。
“华总说：‘你以为像你一样，每个人都可以读书的？’
“‘不是，可是怎么会呢？’
“于是华总就把秦枫一家的事稍稍讲了一些给她听：‘小时候，秦枫一家并不富裕，所以能读上书的只有秦枫一个人，长大参加工作后，他的父母要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的弟妹。于是在他的父母死后，他决定实现这个诺言。为了这个缘故，他和他的前妻离了婚，把房子留给她，自己带着他的弟妹以及妹夫们出来承包工程。承包过两座水电站后，他积累下一些资金。恰好这时，我从国外回来，愿把我的所有积蓄分摊给他们，于是他们便用这笔钱和他们自己的钱开办了这家工厂。’
“听了这样的话，西弟小漾觉得这一家人更可敬，尤其是秦枫本人。
“‘可是您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呢？’西弟小漾依然不能绕过去，问。
“‘你说呢？’老人用他那双慈爱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西弟小漾笑了，不再回答也不再发问。
“工人们第二天开始放假，放一个星期的假，因为要过年。但是西弟小漾初三那天就忍不住了。她跑去水泥厂看华总，在办公室找到了他：‘您怎么也坐在这里发呆抽烟没事情做呢？’
“老人没想到她会来，非常高兴，说：‘事情倒是有多，不想做。’
“‘那让我来猜猜，您是在想什么？’
“‘想什么？想你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看我！’老人责怪地说。
“西弟小漾一笑，说：‘哈，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过年了，反而一点都没趣，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老人‘呵呵’一笑，站起来说：‘好！那我们到化验室去把那几组煤的发热量测了！’
“走往化验室的路上，老人又问：‘你来这里，你的家人知道吗？’
“‘不知道。’西弟小漾说，‘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呢？如果我要是不出来的话，他们会每时每刻都喊我做事情。家里客人多，来了一拨刚走，又来了一拨，如果他们要是留下打麻将的话，我就要不停地侍候他们，给他们端茶续水，递烟，有时还要给他们找打火机。家里烟雾缭绕的。’
“‘哪些人打麻将呢？’老人问。
“‘主要是婆婆，她人缘广，客特别多。公公不打麻将，但是他也有很多乡下的亲戚，一来就要喊我给他们热菜，然后他陪着他们谈论家乡的事情。’
“‘那你的先生呢？他干什么？’
“‘他啊，除了吃饭喝酒，就是在他的鸽子笼里待着——如果要是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他可以在他的鸽子笼里待一整天！我想那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只是我没有发现。他的朋友不多，自从他迷上了养鸽子之后，他就很少在家接待客人，只是偶尔有客人来，他会陪他们聊上一个下午，然后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有时他的母亲或外公外婆缺打麻将的人，也会喊他去。所以家里就是我一个人做事情！我每天都招待这些人，是不是很烦呢？所以我就到大街上逛逛。这几天大街上人山人海的，我逛了一圈，也觉得没趣，就到您这儿来了。还是这里清静！’
“老人说：‘是啊，叫我们的西弟小漾给人端茶送水也太浪费了！还是我们一起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他们一起在化验室里测煤的发热量。为了检验西弟小漾在操作手法上是否有什么问题，他们同时用两台天平称量，用两台高温炉检测。在迫切和耐心地等待结果的过程中，西弟小漾不止一次想起了居里夫人，心想：‘大概居里夫人就是这样工作的吧？’她从来没有想到做这种工作，投入进去也会有这么大乐趣：‘怪不得那些科学家一进实验室就会忘记了时间。’
“几个小时过去后，检测结果终于出来，西弟小漾高兴地说：‘怎么样，误差是那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您老人家可以放心让我独立操作了吧？’
“老人满意地说：‘你要是从事科研工作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名科学家。不过你可不能骄傲哦！’
“西弟小漾说：‘放心，我还是禁得起表扬的。’说着，整理好桌上的原始记录本和计算器，说：‘好了，我要回家了！’
“‘要不要喊秦谦开车送你？’
“‘不用！我自己回去！’
“她孩子似的甩着两只胳膊在没多少人的大路上走，一边走一边唱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歌。自从她来这里上班后，她就快乐得多，无形之中气色也好多了。仿佛她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些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她抬头望着冬天没有任何云彩的天，就像小时候晚归跟在牛的后面看着朵朵白云往后退去。因为是仰着头，她看不到她身边身后的任何人，而任何人也和她没有关系。听到有一辆车在她的后面按喇叭，她看都没看，就保持原样走到路的更边沿，几乎是最边沿最边沿。但是这辆车还在她的身后按喇叭，她心里想：‘我自望着我的天空，不影响你啊？’因此继续往前走。但是喇叭声再次响起，她不耐烦了，转过头来：‘我已经让道了啊，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抢道呢？’但是马上就不由得脸红了，因为是秦枫在一边喊她一边按喇叭。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
“秦枫笑说：‘你刚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我自快乐着，和你有什么关系！’
“西弟小漾更是无地自容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秦枫倒也没有在意，打开了车门示意她上去。见情，西弟小漾赶紧摆摆手说：‘不，我还是自己走回去！’
“秦枫故作不高兴地道：‘你能和华总经理，和我的弟妹们相处得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对我随意一点呢？难道我是很令人讨厌的人吗？’
“‘不，不，不！’西弟小漾只好又摆了摆手，随着他的手势上了车。
“秦枫这才露出长辈般满意的笑容，对西弟小漾说：‘哦，这就对了。过年放假的时间你都来上班，我送一送你回去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西弟小漾马上又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在家太无聊了。家里的人都打麻将或出去玩，我找不到事情可做，也不知道去哪儿玩，所以才想到来这里和华总一起借工作消磨时光。’
“秦枫说：‘我又没有怪你，你为什么要急着解释呢？就当是我对你工作的一种表扬不好？’
“西弟小漾低声嘟哝说：‘不是我不领情，可问题不是这样的，我会很不自然。’
“秦枫笑说：‘怪不得你会活得这么舒适自然，没有心理负担，原来你是这样的。我刚才看你一路仰望着天，旁若无人地走着回去，真是感慨万千，我所有的快乐都不及你的一点。’
“西弟小漾马上又解释：‘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过了，我也是最近到你这里来上班，才变得这样的。’
“没想到秦枫听了这句话更加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谢谢你！听到你这句话，我感到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还从来没有听到一个人说是因为到我这里来上班而变得高兴。’
“西弟小漾不再说话，好像是因为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秦枫又说：‘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感谢你。我的大伯父特别喜欢你，几乎超过了喜欢我们的程度，我想这是因为他没有自己子嗣的原因，而我们又总是不能让他满意。’
“西弟小漾赶紧说：‘不，你的弟弟妹妹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活泼，给他老年的生活增加了无穷乐趣。我看得出，他非常喜欢你们！’
“‘是的，他是非常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是他最亲的人。但是因为我太忙，没有很多时间陪他，我的弟弟妹妹们又缺少文化，不能理解和接受他在国外住了那么长时间的一些习惯，所以除了逗他笑一笑，并不能排除他在精神上的寂寞。但是你不一样，你懂英语，阅读广泛，爱好广泛，和他沟通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是这样的，’西弟小漾说，‘但是你也不用感谢我，因为我也很喜欢他和感谢他。我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很好的爱，也没有得到过爷爷奶奶的爱，所以一见到他，看到他那样慈善的目光，我就觉得他很亲。也许我们上一辈子真是亲人。’
“‘呵呵，那这样的话，我就不说感谢的话了！’秦枫很高兴地说，‘往哪边走？’
“‘右边！’
“西弟小漾下车，两个人挥了挥手。看到他掉转车头开远了，西弟小漾才回过头来对自己说：‘其实我也觉得你很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