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这天是西弟小漾结婚的日子。很早，齐文允舅舅姨妈们的孩子就跑过来了，围在西弟小漾的旁边，问她要梳什么妆，穿什么衣裳。正在帮其他人做准备工作的西弟小漾说： ‘还早，你们先过去玩。等我把这些事情做完了我就穿给你们看。’
“下午两点，眼见酒席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只剩下厨师的工作，她才把围裙解下，上楼准备梳妆。她把窗帘拉上，把作为结婚礼服的红色连衣裙从衣柜里拿出来穿上。她原来是怕极了红色的，这次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鲜艳的红色没有晕倒。红色连衣裙齐膝，非常轻盈，领口的一半镶着一条发白光的金属水钻链子，正好掩饰了她没有项链的缺陷，手指宽、起装饰作用的腰带上也是金属水钻，显得整条裙子看起来非常高档。为了配上这条裙子，她还买了一双红色高跟皮鞋。现在，她把皮鞋也穿上，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想她应该怎么梳妆。她眼睛盯着镜子，两眼闪闪发光，无数个梳着不同发型的自己在镜中轮番出现，无论哪一个都是那么温婉多情美丽。
“有了明显的轮廓后，她把头发解开，披散着梳顺，用一半多的头发在后脑勺上捆紧，分成三根小辫，固定成高高的稍向后仰的三朵花瓣形云髻，中间高，两边低。然后，把后面、下面分好的左边的头发润上水和摩丝往上梳，从右边绕过花瓣形的云髻一圈，固定；把分好的右边的头发往上梳，从左边绕过花瓣形的云髻一圈，在云髻后固定。原来在她的手里，做一个漂亮的发型是那么容易。看看不错，她用水和少量摩丝前前后后再敷一遍，直到非常满意了，才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把她从精品店里买来的一个金银花形状的金属水钻头饰拿出来戴在头上。啊，这一戴，真是不一样，顿时整个人为之改观，闪闪发光。配上红色、短荷叶袖的连衣裙，简直就是一个公主或仙女。
“有个孩子开始敲门了，说：‘齐文允舅舅喊你下去！’
“西弟小漾这才反应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她跟在三岁的小孩后面下楼，小心翼翼；穿着红连衣裙，红高跟皮鞋，梳的妆又是那么惊艳迷人，感觉自己都不像自己。她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会从这里掉下去。齐文允舅舅姨妈们的孩子本来是在看电视吃瓜子的，听到西弟小漾下楼，抬起头来一看，全都惊呼起来：‘哇，太漂亮啦！’
“西弟小漾微笑着不答，欲要出门和齐文允迎接宾客去。齐文允姨妈十一岁的女儿跑过来，喊：‘姐姐，姐姐，头发是你梳的吗，妆是你自己化的吗？’
“‘是，是，是！’西弟小漾回答。
“‘那我不管，过年的时候你要给我梳妆，明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你要给我梳妆！’
“西弟小漾已经没法回答她了，因为酒席就摆在外面的两块地基上和旁边的路上，很多宾客都在朝她看，喊着：‘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太漂亮啦！’
“齐文允的母亲正在各桌帮忙倒茶水，隔壁肖姨妈问：‘她这是在哪家理发店盘的头发？’
“齐文允的母亲说：‘哪里是去理发店盘的头发，是她自己盘的。昨日我对她说，看去哪儿盘头发，她说她自己盘！说理发店里放摩丝太多，盘成一堆，头发又厚又硬又重。还不如她自己盘，自然，不花钱。反正就是一天时间。’
“另一个人说：‘这个新娘子的手实在太巧啦。原来以为，会绘画已经很了不起，想不到还会做发型。齐文允，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呢！’
“齐文允穿着新衬衣新西裤新皮鞋，面貌也是焕然一新，他笑笑说：‘是很有福气。’
“一个初次见面的老汉说：‘这个新娘看起来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齐文允的母亲很感兴趣地问：‘你说她是哪里的人？’
“老汉一个烟斗敲下去，说：‘外国人！不食——人间——烟火——’竟然还托文拽字起来，很多人都大笑。
“齐文允姨妈的女儿说：‘哈哈，湖南人也是外国人？’
“小幽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但也很高兴地说：‘头发是她自己盘的，她自己会盘头发。她还帮我盘过。’
“‘太漂亮啦！尤其这一身打扮。’很多人还在啧啧赞叹。
“在这超轰动的景象后面，齐文允的姨妈还是丝毫不为所动，她冷冷地说：‘尽管人长得好看，但我还是不喜欢。农村来的。’
“齐文允的舅妈说：‘你不喜欢，你看你家小玲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
“右边后面一桌，齐文允的大姐对从红枫赶来参加婚礼的弟弟说：‘齐文允找了个好媳妇。不仅人长得乖巧好看，而且勤快。一个破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地面也是拖得发光发亮。看到她，我就想起你的那个媳妇。虽然做生意会找点钱，可是满嘴脏话，一点素质都没，而且还好赌。我生怕哪一天你的家要给她赌败。’
“齐文允的大哥说：‘我才不会拿我的工资给她赌呢！她要赌把她自己的钱赌完就算。’
“西弟小漾和齐文允站在路边迎接宾客；不久，酒菜上来了，又去给各桌客人敬酒。她不会喝酒，只能用茶水代替。觥筹交错中，她脑子里总是想着这样一个概念：多么奇怪啊，她小时候的愿望实现了：总算嫁在外地，没有在本地结婚。因为她把你的堂妹黑珍珠得罪了，黑珍珠不允许所有的女孩和她来往，她婶娘也不怀好意地恐吓：‘长大后嫁出去都没有人送亲！’以至于她是那么害怕，就算是爱你，她还是要逃离。”
欧阳建辉：“可见一个人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以及形成的趋利避害的心理对她后来一生的影响是多么大。她其实一直在想着逃离，逃离那个让她屈辱的环境。就算是她爱我也不能促使她改变。她更害怕我看到她这种窘境。”
吉丫：“可是后来她又想：她和你家距离这么近，她和你结婚是不是也不需要送亲呢？我后来问过西弟小漾一句话：‘你和齐文允结婚，不是因为爱他，也不是因为理解他，而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外在存在的形式，借以掩盖自己的内心。’
“她说：‘是的，这也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明白：我不需要婚姻和家庭，从个人的本质上我真的不需要，但是作为现实中的一个躯壳，我需要。我走了和我父亲一样的老路，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以为对方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心，这样反而觉得安全。’
“酒敬得差不多的时候，齐文允的母亲着人把西弟小漾和齐文允喊进家里，说：‘你外公有话要对你们说。’
“此刻家里没别的人，就齐文允的外公和他母亲。齐文允的外公递给西弟小漾一个红包，说：‘对不起，这是我悄悄拿给你们的，没有多少，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就是小凝啊，一定要对你的老妈和小幽好……你老妈她命苦，小幽是个残疾人……’说着竟哽咽了起来。
“西弟小漾婆婆的眼圈也红了，说：‘她会的。我们没有多少亲的在那里。’
“但是齐文允说：‘她敢对我老妈和小幽不好？！’好像只要西弟小漾稍有对他的母亲和妹妹不好，他就要对她怎样似的。
“西弟小漾知道他们母子情深，但还是忍不住纠正说：‘我会对她们好，是因为她们对我好，我理所应当对她们好；而不是因为怕你，就算不愿意也必须对她们好。’
“但是齐文允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能理解她所表露出来的真诚的含义——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必须对她们好！你要是有一点点对她们不好，我就对你不客气！’
“西弟小漾也生气了，说：‘我说过，我会对她们好，但不是因为怕你才对她们好！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应该建立在相互平等自愿的基础上……’
“话还待说完，齐文允已然怒不可遏地给了她一巴掌，吓得齐文允的母亲和外公赶紧把他拉住了，厉声说：‘你疯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要是在新婚第一天就吵架，那你们还不得一辈子都吵架？’
“西弟小漾想：他们竟然关注的是一辈子吵架的问题，而不是现在她为什么被打。她愣住了，捂着发红发烫的脸颊说：‘你凭什么打我？’
“齐文允说：‘凭什么打你！就凭昨天老妈给你缝了一个下午的被子，手都被锥破了，就凭我是她的儿子、你的丈夫！’
“西弟小漾也不想解释了，说：‘你是个孝子吗，还是个暴君！’大声地哭着，跑上楼去。
“齐文允的母亲慌了，赶紧上楼，对西弟小漾说：‘你先静一静，一会儿我叫他来向你道歉。’
“因为这段时间确实深受婆婆对她的好，她又是一个那么多灾多难的母亲，她不忍为难婆婆，只得说：‘没事的，我一个人静一静。’
“‘把红包给我。一会儿上来的人多，放在这里不安全。’婆婆说。
“西弟小漾把红包给她。她在西弟小漾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会是个好媳妇，你会对小幽好，对我好，对家里的所有事情无怨无悔。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那么费尽周折说和你们，齐文允也不会在我的最终说服下和你结婚……但是你也得体谅齐文允，他不是无缘无故乱打人的人，他是心里憋了一股气才这么做。就在前两天，齐文允的一个女同学还找来过这里，问是不是一定要和你结婚。说实话，齐文允和他这个女同学的感情很好，我都感觉有些对不起齐文允和她。但是我对齐文允说：人虽然条件很好，但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家；我们拿不出那么大笔彩礼；我也可能将就不了她的大小姐脾气；我只想娶个吃过苦、能心疼我的人做儿媳…… 可以说，齐文允是为我才娶的你；他对我说，他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对我好就行……谁知道你今天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气急就这样了……’
“西弟小漾一边哭着，一边心说：‘他打人还对了？就算他不愿娶我，是我要嫁给他的吗？我欠下他什么？他以为我嫁给你们这样的人家是高攀上你们吗？看来我真还得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执意要他娶我，我怎么可能高攀上你们？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是把我当用人了吗？你们把我娶进家里就为要我听命于你们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对你们好？我有对你们造成威胁的可能吗？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在这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我对你们有过高的要求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对我好？是否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不要你们过高的条件，我反而得不到你们起码的尊敬？’
“因此婆婆说得越多，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停！不能再哭了，下面有人上来了！’婆婆说。
“西弟小漾静了静，果然听到下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走，我们向新娘子要手帕去。顺便看看他们的新房。’
“婆婆说：‘赶紧把眼泪擦一擦。他们要是问起，就说是想家了，家里父母都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西弟小漾低垂着头，依然啜泣着，没有说话。
“‘这新房布置得实在太漂亮了！’上来的人笑着对婆婆说。有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轻的姑娘和小孩。
“‘都是儿媳妇的主意。’婆婆笑着说。
“西弟小漾见情，赶紧起身让座，然后到柜子里拿喜糖和喜帕分发给她们。
“‘好像没见着她的父母，家里的人一个都没来？’一个老婆婆问。
“‘没来，说是身体不好，忙，走不开。她父亲的关节炎很严重。她母亲要照顾他还有两个弟妹。’
“‘哦，是这样。没事，以后多回去看看他们。’老婆婆安慰西弟小漾说。
“‘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回去。’西弟小漾心说。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属于这里，但是也不属于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以老婆婆为首的几个人走了，又上来其他要手帕的人。有些是拿了手帕就走了，有些则是要留下来坐一坐。在这应付的过程中，西弟小漾的心也变得麻木。六点过钟，吃喜酒的人散场了，齐文允从下面给她端了点饭菜，说了两句好话，算是赔礼道歉。
“‘你看，他其实对你挺好的。自己还没有吃，先想到你，怕你饿着。吃完了，他还要和几个同学去还东西。’婆婆说。
“西弟小漾吃着饭，没有说话。天黑时，西弟小漾昏昏沉沉地靠着睡了会儿，因为哭得太多了。齐文允上来喊她：‘我的几个同学在下面，他们让你下去。’
“西弟小漾跟他下去，看沙发上坐着五六个人年轻人，有男有女，正有说有笑的。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齐文允说。
“西弟小漾只得朝他们一笑，觉得自己笑得很勉强。有个女孩就像主人似的请她坐到她们中间，说：‘你来这里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跟着齐文允到处走走，和我们认识认识。’
“西弟小漾说：‘他怕我在你们这些朋友面前丢人现眼呢！’
“‘说老实话，我确实挺怕她的。’齐文允说，‘因为她不了解我们这里的风俗。所以这几天都是我妈带着她到处走。’
“‘她是你妈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女朋友？’大家哄然大笑起来。
“西弟小漾站起来说：‘喝水吗？我去给大家倒杯水来！’
“但是齐文允突然断然一喝声：‘哪有像这样问客人话的！你懂不懂礼节？’他们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西弟小漾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
“‘去，给他们每个人都倒杯茶来！’齐文允命令说。
“西弟小漾只得去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来，但是心情和身份完全变了，好像自己不应该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是用人。或许在齐文允的眼里，无论是对他的母亲妹妹还是朋友，她都必须低人一等，毕恭毕敬，这样才能显出他的孝心和对朋友的忠诚。
“齐文允的一个自以为颇有风度的男同学呵呵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他们这两口子真是够异想天开！一个烂树根也拿来做摆设，简直就是小孩办家家！’
“西弟小漾顿时感到耻辱窘迫之极：这是一件应该感到耻辱的事情吗？齐文允不好意思地笑说：‘那还不是因为没钱才这么做？’仿佛没钱是多么大的罪过。
“西弟小漾坐在他们中间不再说话、不再笑，明显感到自己被侮辱受轻视，与他们格格不入。
“‘我上楼休息去了。’西弟小漾说，心想这时如果齐文允再阻挡，她必定会歇斯底里和他大战一场。好在这时其他人没说什么，齐文允也同意了。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你在这里我们反而不好说话。’
“西弟小漾上楼去了，上楼后听到他们说：
“‘美霞怎么样了，听说她来找过你？’
“……
“‘可惜了你们这么多年同学之间的感情，现在连面都不能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