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从第二天起，顾怀宁开始忙碌起来，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给西弟小漾做饭菜，提醒她在饭菜上的营养。如果有时他因为上班不能去，他也会提前交代好。那样子就好像他是孩子的父亲、西弟小漾的丈夫。正式放假的前天晚上，他高兴地对西弟小漾说：‘你把行李收拾好，我们明天早上就可以走。’
“‘你不用上班了吗？’西弟小漾问。
“‘我已经和车间主任请好假。’
“那时我正好去学校办公室找她，听了奇怪地问：‘走，你们要去哪里？’
“顾怀宁愣了愣，他以为我早就知道。既然不知，他只好什么也不说。
“‘回湖南去。’西弟小漾说。她不想让我知道她是要跟顾怀宁去。
“‘回湖南去？你不是说不回湖南吗？’我问。
“西弟小漾想了想，放下正在织的孩子的毛衣，抬起头来说：‘吉丫，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为了我你什么事都可以做。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在这里把孩子生下，还是应该回去把孩子还他。我要考虑很多事情。之所以到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到现在我也没有决定，到现在还在考虑。’
“‘但实际上你已经决定！’我气冲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差点要哭起来。我实在太生气、太不能忍受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做着这方面的准备，我甚至比孩子的母亲、比她本人还更上心。可现在她却告诉我，她不需要我，她要离开我。我的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
“‘吉丫，对不起。我确实决定还是回去，只要有顾怀宁在我身边。’说这句话时，好像她真是要回去。
“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我什么时候有了替她选择的权利？便说：‘那好吧，我等你。’
“第二天，我送西弟小漾和顾怀宁上车。看到他们恩爱的样子——顾怀宁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扶着走路很小心的她——感觉就像失去了什么。那是一列慢车，火车上座位很多，因为人少，显得既干净又安静。顾怀宁就近找了一个两边都是空座位的包厢，安顿西弟小漾坐下，自己把行李放好。
“‘我还以为是火车都很挤呢！没想到上面这么干净，就像在谁家的咖啡厅里。’西弟小漾说。
“‘慢车都这样。再加上天气冷，出门的人少。’顾怀宁在她的身边坐下说。
“‘你家离这里远吗？’西弟小漾问。
“‘不远，只要半个小时的路程。不过下车后要走一段路。’顾怀宁说。
“‘我不怕走路。’西弟小漾说。是的，只要不叫她坐汽车，走多长时间的路都行。
“‘你如果累，想睡，就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顾怀宁说。
“‘不用，’西弟小漾说，‘我现在还很清醒。’
“不过火车开了不到五分钟，她还是靠在他身上睡了。即便是坐这样舒适的火车，她还是有轻微的晕动症。顾怀宁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好几次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他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的感觉。他本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可是现在，拥有妻子和孩子的感觉都有了。一路上，他们都在想着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有病，他（她）是多么愿意和她（他）在一起。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很感激，能像这样走一程。
“‘你父母知道你有病不能结婚的事吗？’西弟小漾问。
“‘不知道。这是我当兵的时候发生的。’顾怀宁微笑地说。他早已不觉得这是什么苦恼的事情。并且现在有他心爱的女子拥在怀，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那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我的事情？’
“‘我对他们说，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不小心使她怀孕了，可是她并没打算和我结婚。现在我只能把她带回家里，把孩子生下。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脸都红了。’
“西弟小漾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就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
“‘那么以后呢，孩子生下以后？’
“‘孩子生下以后，如果你要带走，就让你带走，如果你愿意把孩子留下，我们也把孩子抚养长大。他们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希望有一天你和孩子都能留下。’
“西弟小漾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我准备好了，我就和你在一起。’
“顾怀宁笑而不答，又吻了吻她的头发。
“半小时后，他们下了车，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小路蜿蜒地穿过草地和一片树林，一直延伸到五里开外一条玉带似的河。河岸上有一座房子、篱笆围的菜园和几棵大树。
“‘那就是你的家？’西弟小漾高兴地问。
“‘是，那就是我的家。’顾怀宁谦逊地回答。
“‘为什么只是你们一家，没有村落吗？’
“‘没有。这片土地上就只是我们一家。我们是很久以前到这里垦荒的。’
“‘那这么说来，你的父母岂不是很少出去？’
“‘是很少出去。除了拿粮食和蔬菜到外面镇上卖，几乎不接触外面的人。一会儿如果你亲眼看到了，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憨厚迟钝。’
“‘你不是憨厚迟钝，你是至真至纯。’西弟小漾说，用心看着他。确实，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
“顾怀宁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再次红了。
“西弟小漾甩了甩手臂，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好了。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事情。孩子也可以在这里健康自由地成长。我现在甚至可以想象，他是怎样在这片土地上奔跑，到河里捉鱼虾。’
“‘你不是在安慰我吧？’顾怀宁呵呵笑着问，他压根没敢奢望西弟小漾会留下。
“‘把他留在这里，是我目前所能给他的最好的生活。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就在这里。只是我还不能确定。因为我还没有转正，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怎样走。’西弟小漾据实以答。
“‘我们的房子是用泥土和鹅卵石砌的，墙没有粉刷，地也是泥土的地面，甚至没什么家具。你不会嫌弃吧？’顾怀宁问，到了这个关头，他深怕隐瞒西弟小漾什么，她会不高兴。
“‘我以为你说的什么呢？’西弟小漾说，‘小时候我家比你家还穷呢！’
“‘我不信。’顾怀宁说。
“‘我说的是真的。’西弟小漾说，然后把她小时候的很多事都说给了他听，比如她穿一身怎样与她年龄不相符的衣裳，用一把破旧的黑布伞，后来好容易母亲想开了要给她做一条小女孩穿的花格子的喇叭裤，结果还是被做成了母亲那样妇女穿的萝卜裤；劳动时不管怎样辛苦，还是被骂，不是被推到盆架上，就是被倒下来的扁担砸在身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一个人出来。’西弟小漾最后说。
“‘好，不说了。我信。’顾怀宁说，站着替西弟小漾擦了擦泪水，又把她轻拥在怀。
“因为路上耽搁了时间，本来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的，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时间。正如顾怀宁所说的，房子是用泥土和河里的石头砌的，没有粉刷过，虽然主屋已换上了瓦片，但附属的牲口房、草料房盖的还是茅草。因为风吹日晒雨淋的时间长了，简易的木门和房顶上的茅草都变了色，灰扑扑的，有些地方还长出了青苔。房前一块空地正对向河边，取水很方便。
“‘爸，妈，我们回来了！’顾怀宁走进院门的时候朝着里面喊。一个老头正从河里提水上来，看见他们，把桶放到地上，说：‘你们回来了。屋里坐，外面冷。’他头发和胡子茬儿已有些发白，穿着一件深蓝褪色的自家布做的衣裳，一双布鞋，那鞋都烂了，露出棉花来。他是那种真正少语的农民，不会让人感到冷漠，但也不会很热情。与此同时，一个同样是穿着自家布做的衣裳的女人从厨房出来，惊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地打量着西弟小漾，说：‘这就是你的女朋友钟凝，小名西弟小漾？’她脸上皮肤很黑，头发也有些发白，不过看起来还算健康。西弟小漾微鞠了个躬说：‘伯父，伯母，你们好，我是西弟小漾。’
“‘好，好，好——屋里坐！’顾妈妈这才如梦初醒。顾怀宁把箱子拿去他房间，西弟小漾跟顾妈妈进屋，在铁炉子边的长凳坐下。这是一间很温暖的屋子，铁炉子虽小，但被擦得干净净，油光发亮；对面靠墙一个碗柜、一张饭桌，也被擦拭得很干净；地面很干燥，被打扫得很干净；角落边上丢着一些日常用的东西。顾爸爸似乎生怕火还不够大，往铁炉子里加煤。顾妈妈不知去哪儿找了一点茶叶和一个玻璃茶杯，说要给她泡茶，被西弟小漾止住了，说：‘我不喝茶。’
“‘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喝杯温开水吧。’顾妈妈说。
“‘好，喝杯温开水。’顾怀宁到她的身边坐下，代替她回答。
“两个老人去了，不怎么声张地在院里逮鸡。西弟小漾听着他们吆喝鸡的声音，不禁有种愧疚的心情。她抬头望着顾怀宁：‘会不会很对不起他们？’
“顾怀宁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会。如果此生我能够报答他们，那就是给他们一个孙子。’
“西弟小漾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很不舒服：‘我想去床上躺一会儿，你带我去我的房间？’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她确实感到很乏了，而且坐在这没有靠背的长凳上，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压着肚子。
“‘好。我扶你到房间休息，饭菜好了再叫你。’顾怀宁说。他们走往堂屋后面的一间厢房。
“‘这不是你的房间吗？’西弟小漾问。墙上挂着一把吉他，被整理好的桌上有很多书籍。
“‘难道我不是喊你睡我的房间，我还能喊你睡哪里？’顾怀宁问，扶她到床边坐下。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们现在的身份微妙，可是他们也不能睡在一起。
“‘你放心，我不会睡这里。’顾怀宁说，替她脱下靴子，扶她上床，‘但是等你生产了，我还是要在这间房间照顾你。所以我准备在这边再安一张小床。’
“西弟小漾忽然感到过意不去了，她就不应该这样怀疑。她说：‘要不，你还是睡这儿吧。搬一张小床过来，守在我的身边。这样你父母也不会怀疑。’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留下。’顾怀宁说，拿一个枕头放在她的后背，‘一会儿我就去把小床搬过来，不和你和孩子分开。’
“中午吃饭时，顾怀宁特意把他书房的那张椅子搬了去让她坐下，说：‘这样不怕压着肚子了。’
“顾爸爸说：‘看来我们还是要钉一批小椅子。’
“西弟小漾说：‘不用那么麻烦的。’
“顾爸爸说：‘怎么会是麻烦呢？我们要坐，我们的小孙子也要坐。总不能叫他坐这么高的长板凳，万一不小心摔下来呢？’
“顾妈妈舀了一碗鸡汤，先让西弟小漾喝下，然后说：‘是的，以后我们都要为你、为我们的小孙子考虑。’然后问：‘你知不知道预产期是什么时间？’
“西弟小漾说：‘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这几天。’
“‘那我得赶紧准备准备。’顾妈妈说。
“吃饭过后，顾妈妈去准备婴儿用品，顾爸爸去放牛，顾怀宁带西弟小漾参观了整个庄园。
“‘这些围绕在房子周围小块小块的地是菜地。除了自己吃，还能拿一些到镇上卖。’顾怀宁说，站在一块菜地前。
“‘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就知道。种了那么多白菜、青菜、葱和蒜，而且还是分开种的，当然是要拿去卖了。’
“‘那边很大一块地是专门用来种植土豆和玉米的，也种一些豆类和花生。’
“‘上个学期我刚来时，你给我吃的玉米就是从家里要的了？’
“‘呵呵。那当然是。你以为我真的是从别人的地里偷的？’
“‘我才不会呢？你像是个会撒谎的人吗？’
“他们走向去河边取水的小路，西弟小漾看到两边都是田，种着绿油油的东西，便问：‘下面田里种的是什么？’
“‘油菜，现在种的是油菜，到夏季河里涨水的时候就是稻田。’
“‘我还以为是萝卜呢！’
“‘有见过种这么多萝卜的吗？’
“‘没见过。所以在这里，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可以自己种了？’
“‘那当然是。所以不用担心在这里会饿着你。如果现在是夏天，还可以让你吃上河里的鱼。’
“‘真好啊！’西弟小漾说，‘我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顾怀宁呵呵笑着没有说话。
“他们沿着河边走了走。河水很浅，如果要过河的话，踩着河里的石头就可以过去。
“‘我看你累了，我还是送你回去。’
“正如西弟小漾所预料到的那样，当天晚上，西弟小漾的肚子就开始痛了起来。顾怀宁从小床上爬过来，抱着她，连声问：‘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痛，很难受，可是又不是很痛。’西弟小漾说，生怕顾怀宁会去把他的父母喊来。
“‘会不会是今天走路走多了？’顾怀宁问。
“‘我不知道。’
“西弟小漾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顾怀宁只好留下来陪她。他一会儿给她盖被子，一会儿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如此折腾了一阵，她似乎少痛点儿了，蜷在顾怀宁的怀里睡了会儿，但是快到天亮的时候，她又被痛醒起来。她自己伸手到内裤里摸了摸，说：‘顾怀宁，出血了，快喊伯母来！’
“不久，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中，西弟小漾把孩子生了下来。
“顾怀宁高兴地把孩子抱起来，说：‘胖胖的，像一朵小玫瑰花。’顾妈妈也说，还男孩呢，长得这么秀气和宁静，像妈妈。西弟小漾也觉得孩子像她。所以当多年以后，西弟小漾再回到那里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长得这么茁壮，而且已经有了七分你的模样。顾爸爸说，孩子长大了是要陪他在庄子上放牧的，就叫他庄牧好了。为考虑到西弟小漾开学就要返回学校，他们没有叫西弟小漾母乳喂养，而是在孩子生下的第一天就用牛奶喂他。顾怀宁到镇上买了许多奶粉、米粉和婴儿用品。
“因为孩子的降临，顾怀宁、顾爸爸和顾妈妈是那么开心。他们那时候谈论的都是孩子的事情，房间里飘荡着笑声和歌声：顾怀宁的歌声和顾妈妈哼的摇篮曲。顾怀宁抱着孩子的时候不止一次说：‘我们一定要感谢妈妈，是她把我们带到这世界上来。’所有这一切都让西弟小漾感动：如果所谓幸福就是指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的话，这不是最好的生活吗？
“只是在大年夜的这天，她还是流下了泪水。她不知道钟像岩怎么了，他是否回了家，她也不知道沈惠娘、小蝉和福仔怎么了，她是否还和以前一样爱骂，孩子们挨骂。她也想起了你，想起你和她在山＆平原之家的生活，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了她留在墙上的那行字，看到后又会怎么想。她有一种感觉，觉得永远不可能回到山＆平原之家了，也再不可能见到你。这种感觉带给她的绝望，就像罗伯特头脑里时光的‘残酷的哀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