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第二天下午,顾怀宁回来了。他给西弟小漾买了她最爱吃的绿豆糕,兴冲冲地上来,说:‘我听刘恒斌说你去找我了?’
“西弟小漾扑过去紧紧地把他抱住,说:‘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去找过你。齐文允要我做他的女朋友,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我不想做他的女朋友,我要做你的女朋友,我要和你在一起!’
“顾怀宁略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捋了捋她的头发,好半天没有言语。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喜欢我吗?’西弟小漾问。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做你的男朋友。我昨天去医院复查来,我有病,不能和你结婚。’
“‘我不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你看起来那么好,根本就不像是生病的人。’
“门外齐文允像疯子一样在捶门,说:‘顾怀宁,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要你的命。快放开她!’
“顾怀宁把门打开,对齐文允说:‘放心,我不会和你争的。我只希望你对她好,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好,既然是这样,把你垫在她床上的那床棉絮拿开,我要亲自给她买!’说着动手把西弟小漾床上的东西掀开,把顾怀宁的那床棉絮裹起来,说:‘你可以下去了。’
“顾怀宁摇摇头,笑着说:‘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你对她是真心的,我也放心了。’
“西弟小漾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看着顾怀宁受了气还微笑着很满足的样子。她真是不明白,顾怀宁为什么会不爱她,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就把她让给了他。齐文允摸出当时刚出的一张一百块钱的新票子,丢在她的床上,说:‘去买一床新的来。另外,买一双皮鞋,不要还总是穿一双布鞋,一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样!你看外面那些穿得好的女人,谁不是斜眼看你?’
“西弟小漾震惊了,她虽然知道确实也是这样,可是她没有想到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我就是一个乡下的穷女孩,而且永远也长不大!’
“‘我只不过是好意,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你,让我难为情!’齐文允说,‘好了,你自己待着吧,好好冷静冷静,照我说的去做。我要过去了。’因为他住在厂里面,是负责硫酸装箱销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人来拉货。
“这时,罗梅过来,对西弟小漾说:‘其实齐文允这个人挺好的。你可能和他刚接触,还不了解。’
“西弟小漾也想,是啊,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坏。‘可是我痛恨他的霸道!他就不能像顾怀宁那样对我好一点儿?’西弟小漾眼泪汪汪地说。
“‘可能这就是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样吧!’
“‘顾怀宁说他有病,这是真的吗?’西弟小漾问。
“‘我也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我要下去看看他。’
“刘恒斌给她开门的时候,顾怀宁正在弹吉他,床上丢着他刚从上面抱下来的棉絮。看到她,顾怀宁依然那么热情敦厚地笑,停了停,继续。西弟小漾想,你为什么那么老实啊?她把他的棉被、床单揭开,把他刚才抱下来的棉絮垫上,整理好坐在床上。刘恒斌出去了,有意让出空间。顾怀宁弹完一曲,把吉他靠墙放好,说:‘齐文允走了吗?’
“西弟小漾点了点头说:‘走了。’
“‘怎么会突然之间有些消沉呢?’顾怀宁问。
“‘你知道的,其实我更愿意和你在一起,踏实、宁静。’
“‘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踏实、宁静。’
“‘那你为什么要对齐文允那样说呢?就算是你有病,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
“‘你能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能再谈谈你的父亲吗?’
“‘你为什么会对我父亲的事感兴趣?’
“‘因为我和他很像。’
“西弟小漾摇了摇头说:‘开始我也觉得你们像,但现在觉得不像。你是一个宽厚豁达的人,思想上很容易满足,我父亲的存在就是一个悲剧。’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顾怀宁似乎有些不满地笑着说,他天性敦厚,即便是责备人的时候,也是那么温良宽厚。这就是西弟小漾所认为与钟像岩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过于聪明、过于敏感、过于清高了,这就是悲剧。我和他有着一样的宿命,所以我一直在学着逃避。不过我现在也改变一些了,对音乐不再那么反感,甚至有些喜欢,可能是怀念我父亲的缘故。不过我还是决定不效仿他,摆脱他宿命的阴影对我不好的影响。这些都是过了时的东西,一旦被它牵绊住只会越陷越深。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解救自己,一个骨子里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女孩,一个天生骨子里就被灌输了很强悲剧意识的女孩,要想摆脱自身人格缺陷的束缚走出来、在将来的社会获得重生是多么难。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放弃重生的愿望。我很小就知道这条路很难……’
“‘嘿,这么个小孩,怎么会这么悲观?’顾怀宁笑说。
“‘以后你还愿意吹箫和弹吉他给我听吗?’西弟小漾问。因为她怕和齐文允做朋友以后,顾怀宁会有意保持他和西弟小漾的距离。但是顾怀宁说:‘只要你想听,任何时候都行。’
“我饭后去西弟小漾的房间找她,她没在,门是开的,这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有人正往里面搬东西,是好几个衣着打扮入时显得很有钱的女人、男人和一个女孩。我问罗梅:‘这怎么啦?’
“罗梅说:‘又分来一个女孩,但是不愿意和我们这么多人住,她母亲和领导讲过了,说和钟老师住一间。’
“‘那钟老师知道吗?’我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正在下面顾怀宁那里,你可以去问问她。’
“我想,西弟小漾肯定不知道,所以很快跑下去对她说:‘有人要搬进你的房间住,你知道吗?’
“‘什么人要搬进我的房里去住,是齐文允吗?’
“我放低了声音:‘不是,好像是个很有钱的女人,她女儿要到这里来上班,嫌和罗梅她们那么多人住在一起不好住,给厂里的领导说了,和你住一间。’
“‘你们是?’西弟小漾上去的时候问。一个看起来很能干的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过来对西弟小漾说:‘你就是钟老师吧?厂里面安排我女儿和你同住。来,这是见面礼——’她把一包早已放在西弟小漾桌上的东西拿给西弟小漾看,说:‘我已经给你放桌上了。’
“‘哦。’西弟小漾只得这么说,也跟着他们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往右边移,因为他们已经把她的床移到了右边靠墙,并在左边靠墙的地方摆上了另外一铺小床。一个十八九岁、剪着学生头、看起来比西弟小漾还小的女孩拿着新的拖把进来,嗲声嗲气地对西弟小漾说:‘以后我就和你同住了,我们都要爱干净点儿。’仿佛西弟小漾不爱干净似的。
“西弟小漾看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面容虽好,露出来的牙齿却是烟灰色的。西弟小漾道:‘你应该把你的牙齿刷干净一点!’因为西弟小漾刚来这里时,看到她的人都羡慕她牙齿的整齐洁白,仿佛从她的嘴里能吐出芳香来。
“女孩马上发起怒来,说:‘妈,你看她!’
“女孩的母亲道:‘王菲,礼貌点。’然后笑着向西弟小漾介绍并更正说:‘我女儿,王菲,刚从学校毕业出来。我们这里的人牙齿都不好,大概你也看出来了,是因为水质问题,不是因为不讲卫生。’语气既委婉也透着一股强硬。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回到自己桌旁。
“倒是那女孩喋喋不休地叫道:‘妈,你可得要抓紧时间把我调贵阳,你看这个地方!’
“‘知道,知道!’
“那时,我看西弟小漾一个人坐在桌旁,感觉她是那么孤单。
“从王菲来的第二天起,西弟小漾就把空间让给了她和她的那些追求者。西弟小漾一是害怕那里面的吵闹,二是再不愿意听到那些追求者的声音。不过王菲比她强多了,天生就是一个要人捧要人哄的角色,嬉笑怒骂,打情骂俏,无一不行。西弟小漾没处可去,只好去学校的办公室里——她不愿意要我跟着她,我只好一个人先回了去,说到时间再去接她。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过那一段校园的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办公室里看报和看书——学校里订了很多教育报和中学生期刊,每个办公室都有。如果她想休息一会儿,放松一下眼睛,她就站在办公室的外面看远方草原上的星辰,或从操场的这边跑跳到操场的那边,旋体、跳舞、柔身。她心里想:‘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好,我为什么早的时候没想到?那样我就不用答应做齐文允的女朋友了。’她在办公室里待到了十一点过钟,差不多十二点,才在我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
“可是她回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她看到齐文允和别人一样在哄着王菲开心,把女皇似的她高高地捧在手心。他们看到她回来了,收敛了点儿,也知道该退场了,所以就在她走向自己的书桌的时候自觉地告辞离开。房间里就剩王菲、齐文允和西弟小漾三个。
“王菲笑着问了一下她:‘你去哪儿了?’
“‘学校。’西弟小漾冷冷地回答。
“‘学校!’齐文允叫嚣起来,‘你和谁去的学校?’
“西弟小漾倒觉得奇怪了,心说:‘你在这里看不到人不知道关心我一下,不知道问我去了哪儿,不知道去找我,倒好意思指责我和谁去的学校?’话一出口却是:‘你管我和谁去的学校?一个人行了吧?’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农民有多坏,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还敢一个人去学校,而且这么晚才回来!’
“西弟小漾没想到他当着王菲的面也敢这么教训她,而且从他的嘴里出来,好像‘农民’这个字眼是多么轻贱,而他、他们这些人——除西弟小漾外——是多么高贵似的。她的眼里喷出了泪水,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是农民,你怎么不说我也很坏?你把我当什么了,要吼就吼我,要教训就教训,你是否以为我也和你嘴里的农民一样,不需要尊严?你给我滚出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农民就是农民,永远不会有改变!’齐文允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句,摔门而去。幸灾乐祸的王菲也轻轻重复了一句,说:‘农民就是农民,永远不会有改变。’仿佛这样的话在她耳朵里就像歌谣一样好听。
“好了,就算是受了辱,但也结束了。西弟小漾不再难过,她每天吃了晚饭就去三楼顾怀宁那里,听他弹吉他、吹笛子或箫。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温馨过,就像真正的兄妹。然后天再黑一些了,她就去学校,在那里一直待到十一点过钟。
“可是有一天下午,罗梅踱进来和她谈话说:‘齐文允被硫酸烧伤了,你没有去看他?’
“本来,没有这件事,西弟小漾和他说散了就散了,她这一生就不用受他那么多的伤害和折磨了。可是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她对我说:‘吉丫,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震惊,但是我不认为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甚至在去学校的路上还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说老天也替我惩罚他了。可是我渐渐地感到了不安,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我和他吵了架,我也不知道那样的吵架是否就意味着已经分手。王菲已经在对那些男人说我无情无义,说齐文允被硫酸烧伤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着急。是的,我是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我对他没感觉。可是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是否应该去看他?’
“按说,齐文允那样对我,我是有理由痛恨他并拍手叫快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那就去看看他吧,星期天去,我领你去。’因为那时只有星期天不上课。
“星期天的早晨,西弟小漾用他给她的一百块钱买了两套秋季天冷要穿的棉毛内衣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放在我给她借的自行车前面的提篮里,然后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很辛苦,因为不停地上坡下坡,西弟小漾还要驮着我,灰尘也很大。我当时就在想:‘西弟小漾啊,你到底欠下了他什么啊?’
“中午时间我们到达了离子弟学校约有二十公里的302医院。下车的时候,西弟小漾满脸的灰尘和汗水,两只腿也像灌了铅。我第一次对她是那么心痛和不忍,为了一个伤害她的男人。不过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对她,除了怜悯和愧疚,我已经无话可说。齐文允的情况看起来比我们想象中的还更糟,半边脸、半边肩膀、半边手臂都是烧伤的,已经严重腐烂,一股腐肉气息;不能洗脸,不能穿衣,天气很凉,还只是件衬衣搭在他的另外半边肩。我们在那里看着的时候,他的伤口一直在流着让人恶心的脓水,有时他稍微不小心一动,脓水就沾到了他的衬衣上——为此,他的那件衬衣已经是很臭很脏。西弟小漾用棉签给他沾脓水,喊我把纸篓和痰盂提过来……那时我就在想:‘齐文允,你到底是什么感觉啊?你不是那么讨厌我吗?可现在却是我在这里替你做事情!不过我也不和你计较了,看在西弟小漾的面下,看在你现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天你好了,我照样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整个下午时间他没有和我们说过一句话,也没看过我们一眼。可是我们却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自卑和内心的痛苦悲鸣。毁容已经是在所难免,他还有什么可猖狂的呢?我唯一所担心的是西弟小漾的这一生会因为他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