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可想而知当她知道这样的成绩时的懊恼和痛苦。当时如果是清醒的，如果不是那样坚持不住，她何至于会这样？就算她做不出那个数学题，但凡能检查一遍也好！在所有的人都在认真紧张地答题，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时，她却在沉迷和昏睡之中，对自己不能很好地进行考试无能为力。
“因为没有考上师范学校，她对自己的前途困惑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到哪里去。虽然她能被省重点高中录取，在山合村也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但她并不想读高中，那不是她所要的。再者，三年的初中，她觉得已经够不容易了，她不想为了自己让母亲更苦或者欠下她更多。另外，让她更感到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怀孕，她现在不敢说，可万一哪一天真被发现怀孕了呢？那时她该怎么做？她一想起这，就感到不寒而栗。
“那时，你的母亲对她很好，常对她说起你们兄弟几个，尤其是你，说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你都不动心，不知道你是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又说你正在自学大学课程，准备自己创业。你母亲的眼里充满了仁爱之意，西弟小漾不知道她这样说是否还有别的意思。但一想起自己的遭遇，她又抵制了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只是她还是常往你们家里去，因为你的四弟一收到了你的新书就会过来喊她去。”
欧阳建辉：“暑假里，我也得知了西弟小漾因为4分之差没有考上师范学校的消息。我给她寄了很多文学的书去——我知道她爱好文学——但是没有哪次说是寄给西弟小漾的。我的四弟不懂文学，不爱文学，他就把这些书借给她，作为我们一家人讨好她的手段，而西弟小漾，她私下里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说到这里，我也顺便说说我对她的感情，说说我们一家人对她的感情。那时，我已经二十七岁，在深圳，女朋友谈了无数个，也和她们中的几个上过床，但我没有一次要娶她们的意思。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负责任，而是因为实在没有这个想法。
“但我却特别在意四弟在信里提到的西弟小漾，我，我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关注她。我总是会想起她七岁以前对我的依恋，七岁时就变得那么孤独，想起她的眼神，并且想象她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把自己许给了我，而且心里面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我要我的想法，我在心里面无形之中也对她产生了一种责任，一种近于亲情爱人的责任。哪怕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爱她、和她在一起，我也会这样。这种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于我的脑海。我的家人也是一样，我的母亲爱她，我的兄弟们爱她，尊敬她，即使她身处逆境，被所有的人看不起，她在我们的眼里仍然高贵，高于我们，也高于所有的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情感，我的四弟没有任何目的地对她好。”
吉丫：“因为你们对她的好，尽管她没有考上师范学校，尽管不时有怀孕的阴影，这个暑假，她还是过得有些快乐，不是很声张的那种快乐。
“只是考验她命运的时刻到了。这几天沈惠娘简直烦躁得很，她不知道是该让西弟小漾读还是不读。读，她心有不愿，因为要花很多钱；不读，她又怕别人说孩子这么好的成绩，考上这么好的重点中学都不让她读。她几乎恨死了西弟小漾的636分，说：‘你说，你要是考个三四百分也好，要不就直接考上濂溪师范，一分也不少。原以为我辛苦这几年有出路了，你就要考上师范学校，以后可以领工资了，没想到空欢喜一场。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读，和别人一样去打工，也挣下些钱！’所以有时候人根本由不了自己。”
欧阳建辉：“你知道那时我母亲是怎么想的吗？她说，如果沈惠娘不让她去读，她就想办法说服沈惠娘让她到我那儿去打工，这样时间长了，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回来再和沈惠娘提亲。但没想到的是，就在开学的前几天，从来也没有音信的钟像岩忽然寄来了钱，而且声明是让西弟小漾读书的钱。沈惠娘是又恨又高兴，嘴里一直在骂着：‘这个死鬼，他终于有消息了，终于肯露面了。’我母亲当然也很替她们高兴，希望西弟小漾能顺利地考上大学。”
吉丫：“可是西弟小漾却并不高兴，她不知道那条路是不是自己要走的，她没想过要去读高中，没想过要考大学，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去读高中呢？可是除了去读高中，她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出去打工吗，还是在家里等着嫁人？她可没想如果她不去读书，你会娶她，在她看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已经失了身。
“开学后，她进入濂溪县第一高级中学就读——这是一所非常有名的省重点高中，有‘花园式的学校’之称——长辫子再一次被剪成了学生头。可是她却总觉得很孤独，这么大好的学习环境与自己无缘。因为他们——这些来自各地的学习宠儿——除了拼命地学习，眼睛里没有别人。她感受不到老师上课的特点，也感受不到同学之间的友谊。她忽然异常想念初中时的美好时光，想念周祖儿、陆耀东和安东岳他们。
“她写了一篇带有轻微忧伤、怀念性质的文章。在谈到陆耀东时这样写道：‘他长得比较魁梧，前额的头发有点卷，颧骨比较突出，有种男子汉的英俊，可在我和周祖儿的眼里他整个就像个大孩子。他问我借橡皮擦时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用过了还时又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有时刚借过了还我，很快又写错了，他便干搓着两只手，不好意思再开口。我不由抿嘴一笑，把橡皮擦放到他可以够得着的角落边上。他喜滋滋地拿过去了，还我时仍说谢谢，也不管我答不答应——我从来就没有答应。快毕业时，他找我说很多话，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他对我说，你好好考你的学校，到乡村去教书，我去打工，等我攒足够了钱，我就买一部摩托车骑着到你的学校去看你……’但是她的语文老师却在后面这句话下画了红红的粗线，写上：‘你认为这是纯粹的友情？记住，你还是个中学生！’
“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也反感她写日记。晚自习时，他时常会站在她的侧面，用眼睛逼视着她，使她无法再写下去。他动辄一句话：‘你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学习！为将来能考上大学和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而学习！不是来这里胡思乱想的！’
“‘所有人的目标都明确，’她对我叙述时说，‘只有我。与中师失之交臂之后，我不知道我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敢告诉别人，说我不想考大学。我想如果这样的想法被人知道，恐怕全天下的人都会嘲笑我、责骂我。’
“与中师失之交臂是她不想学习的原因，隐约的恐惧则是她不能安心于学习的另外一个原因。读初中时虽然学过生理卫生，但那点轻微的、皮毛的生理卫生知识根本没作用。她确信校长那厮已经做了让她怀孕的事情，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怀孕，她是否能在别人知道之前知道。隐约或者不如说是直觉告诉她，这事一定和月经有关，可是她不知道究竟是月经停了表明是怀孕了，还是月经又来了表明是怀孕。因为见鬼的，她的月经从来就没有正常过，她有时会好几个月没有月经。等她已经以为没事了，她不会有月经了，突然有一天月经又来了。长时间不来月经让她恐惧，月经突然来时又让她恐惧。这样引发出来的一系列症状就是到第二年的春天，她会经常头晕乏力。
“她害怕春天暖洋洋或夏天炽热的太阳光，害怕鲜红、血红、死红的颜色和花朵。如果有东西在她的面前旋转，哪怕是一把漂亮的花雨伞，她也会感到头晕目眩，要栽倒在地。一天之中，从早上起来到下午四点，她就不会有片刻的欢愉和清醒。早读课时，她连坐直身子抬起头来睁开眼睛读书的力气都没有。刚读着，她就会因为没力气而想趴下，趴下后又变成默读，默读了一会儿，竟连睁开眼睛看书的力气都没有。
“班主任老师看着她手里的书倒下，摇了摇头，表示她已经无可救药了，不再管她。可是在昏迷的过程里，她的眼睛却会流出泪水，传递一种悲哀的信息，那就是她的意识里是清楚的，她是无能为力才这样做的。早读课下后，同学们都去吃早餐了，她还是趴在桌子上不动，既没有吃的欲望，也没有吃的力气——因为她会连端起碗来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手里的碗什么时候脱离了手都不知，直到碗落地那一声响亮的‘啪’把她惊醒。有几次班主任老师也发现她没有去吃早餐，一个人趴在桌子上。他喊了几声，她没有应。
“早读课是这样，上正课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强打起精神来听，但是不行，就和中考时在考场上一样，她总是要迷迷糊糊地坠下去，似乎在她的意识里有一个什么样沉重的梦魇要逼着她拉着她往那里去。但这是课堂，她怎么也不能让人发现她在课堂上睡觉，所以她就用两只手支撑着，用手掩着脸，佯装在听。可是，突然地，她会被自己惊醒，或者‘嘭’的一声扑倒在桌子上让全教室的人吃了一惊。老师看她一眼，继续讲课，有时会喊她站起来回答问题或到黑板上去做刚刚讲过的题。如此，她必惹得全班同学大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老师刚才讲过什么。有时因为头太昏太痛，她只想拿一把尖刀从她的前额刺下去，让鲜血冒出，这样也许会凉快些。
“每次上厕所都非常小心，因为害怕晕眩栽倒在厕所里，所以解完手站起来必先扶墙靠着，等那晕眩的几分钟过去。
“有一天早上，同宿舍的一个女孩打扫卫生，忽然像看到了什么怪物，大惊小怪地退缩一步，哆哆嗦嗦地指着床下面说：‘钟凝，你怎么啦？你看你的床底下——’
“同宿舍的女同学都过来看，这一看，不禁让所有的女同学骇然，原来她床下的水泥地上竟然有一个人形的阴影。揭开她的床单，床板上也一样，也是一个潮湿的人形的阴影。
“有人说这叫脱影病，时间一长得病的这个人会自然而然虚脱而死。同学们说：‘怪不得她一天比一天更想睡下去不醒。’并且认为‘她恐怕活不长了’，因为她们谁的老家就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