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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泪湿红笺怨别离

题记:“泪湿红笺怨别离,”是薛涛在《牡丹》诗中的一句,虚写牡丹,实写她对爱人元稹的思念。可谓薛涛人生命运的写照,亦可用于每个人人生命运的诠释。人的一生,有谁不是在别离中度过?只不过有的别离是伤,有的别离是痛,有的别离是怨,有的别离是恨……总之,无论何样的别离,人生,都是要在不同的别离中打发一辈子的岁月。薛涛当然也不会例外,她在伤别离,怨别离的人生隧道中挣扎了一辈子,她是一位女才子,女诗人,她的挣扎,无疑给这尘埃飞扬的人世留下了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如:女诗人、宫妓、姐弟恋、省府女公务员……她的才华,令世人生出诸多艳羡的同时,又禁不住扼腕叹息,叹息她人生命运的悲哀。

童言无忌,何以成谶?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是薛涛七八岁的时候,顺口吟出的诗句。此时的薛涛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温暖的雏鸟般的生活。父亲薛郧在朝中为官,母亲体弱多病,只生养了薛涛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薛郧把女儿看作是生命中的开心果,每每从朝中回到家里,薛郧都要花时间给女儿或逗笑,或讲诗文,这样的生活已经成薛郧的习惯。薛涛在父母亲悉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由于母亲体弱,常常因为体力不支卧床休养,虽然薛涛只是七八岁的女孩儿,但也很知道体贴父亲,每当父亲在朝中办完公事回家,薛涛总要送茶送水,围绕于父亲左右,享受着上天赐予的父爱。薛郧也分外注意培养女儿多读书,更是常常询问一些《四书五经》的知识。

古都长安的盛夏,经历了一天的燥热之后,进入清新凉爽的傍晚。这是一个清风送爽的夏季的日落时分,薛郧忙完一天的公事,回到家里,坐在自家小院的梧桐树下乘凉。清风徐徐吹来,一丝清凉伴着一丝惬意环绕周身,薛郧顿然心清气爽,心中也生出对于这个小家的柔情蜜意,一缕畅达的思绪弥漫,心想:夫人多病,这个家幸亏有了涛儿,小小年纪把家料理得井然有序,女儿渐渐长大,该让她多读诗书,多学本领,女孩子虽然不能走马疆场,但老夫今生只有一个女儿,总也不能荒废学业啊!

薛郧这样想着,禁不住心生一阵愧疚,自己虽然在朝为官,与那些政治投机者相比,却总是郁郁不得志,怀才不遇的窘境,使他时常内心郁结寡欢,觉得女儿有他这样的父亲,真是委屈了孩子……薛涛端了果盘,笑盈盈递送来,放在父亲面前的青石小桌上。薛郧望着伶俐可爱的女儿,心中生出一种无比怜爱与骄傲。薛涛聪慧爱学,对于诗词歌赋很有灵气,他不止一次地在妻子面前夸赞女儿聪明好学,望着可爱的女儿,薛郧道:“涛儿,以梧桐为题吟诗如何?”说着吟出上句道:“庭院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薛涛看着父亲微微一笑,道:“父亲,这有何难。”薛郧听到女儿的回答,笑道:“呵呵,是吗?吟来父亲听听。不合平仄韵律,可要受罚哦!”

薛涛以她天真无邪的童音吟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郧听到这样的对仗工稳,音韵合律的诗句,顿感欣喜与骄傲。心想:有如此聪慧小女,此生足矣!

然而,薛郧却生出一种莫名的忧心来。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取“吉利”之说。尤其对于小孩子的话语,他们认为小孩子最少顾忌,又无端认准了小孩子的话是上天赐予的灵感,而人生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拗不过天命的。因此,就拿小孩的话当谶语。以致,后来薛郧对于薛涛那两句即兴吟咏的诗句,总是忧心忡忡。他认为女儿的诗暗合了“迎来送往”的意思,而在古代,那四个字指的就是“娼门”的意思。直到他公差外出,不幸染病,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品评着女儿薛涛的那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寓意。薛郧临终前最担心的就是女儿薛涛未来的命运。

薛郧饱读诗书,性情刚直,对于朝廷中一些政治痞子,内心总是有点不屑,他鄙薄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的钻营伎俩。因之每当公事结束,他就回到家里,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教授女儿学习诗书、礼乐。他不但把薛涛这个独生女儿当成了可塑的栋梁之才,更是把薛涛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珍爱,宝贝一样呵护,像雕琢一块稀世美玉,细心打磨。

在朝为官的薛郧万万想不到。虽然薛涛吟出那句在他看来不是吉言的诗句,但是在他忧心忡忡过后,总是会自我安慰道:童言无忌,何以一语成谶?

然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命运这东西,也许是爹娘给的吧!据教育家称:人的性格是从零岁至四岁基本形成的。尽管我们会在懂事以后,会做出人生意义上的诸多努力。但是,命运有时候却往往与自己努力程度不成正比,有许多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才是人生命运的工笔画。英雄与时代,时代与英雄的作用往往是相互的,时代造就英雄,反过来才时是英雄早就时代的开始。一个纤弱女子,她即使容貌绝代,才华盖世,又怎能颠倒了乾坤,改变了时代“恩赐”给她的命运?

薛涛没有辜负父亲的谆谆教诲,她读得满腹好文章,习得一手好书法。因之,才有了诸如:薛涛行书具有男儿风,颇得王羲之韵味,诗词歌赋以清词丽句见长,且不乏关注历史和关怀现实,具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品,而成为流芳千古的女才子、女诗人、“女校书”,甚至被称为诗伎,等等不一而足,或褒或扬的称谓和标签,牢牢地贴在薛涛名下,在华夏大地经千年不衰。而最令人玩味的是“歌伎”这一被许多人看作妓女的身份,好像正应验了薛郧的担忧。难道真是当初薛涛的诗句一语成谶?难道薛涛的命运是真正而纯粹的个人行为?善良的人们总是迷信于吉言,命运,似乎就是一句吉言善语所造就的一种业绩。就因为期望美好,盼望幸福平安。其实,所谓的一语中的,往往是性格所致,而性格在很大程度来源于那人所生存的环境,社会的,家庭的,文化的,等等,等等,大概都会是人生的命运之树的土壤。

所谓一语成谶,也许正是那人从娘胎里出生之日起,就形成的一种性格所致,正所谓啥样人说啥样话,别人是无法替代的。在《红楼梦》七十六回中,贾母带领荣宁二府的族人在凸碧山庄赏月,赏桂花。湘云望着浩浩明月,嗅着幽香桂花,灵感顿生,随吟出上句:“寒塘渡鹤影,”才思敏捷的黛玉随即接了下句道:“冷月葬花魂。”

妙玉急忙阻止道:“这两句太悲凉了,不要再往下联,寒塘冷月两句虽好,但太过颓败凄楚,从我们这样年纪口的人中吟出,恐怕关人气数。”

吟出“冷月葬花魂”的黛玉命运自然是像花瓣一样,早早地陨落了。她虽然与薛涛相隔了几百年,且是一个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但我想,她的原型一定是来自于生活吧!

想不到,薛涛的命运真的像父亲薛郧担忧的那样,空负了一肚子的诗书才华。然而,如果不是那样的时代,不是薛郧被朝廷排挤,不是命丧仕宦之途;再如果薛涛不是一个要强的,才华、容貌绝世的女子;如果世道不是那样的势利、那样的沧桑无序、尘埃弥漫……再多的如果又有何用?薛涛的命运正如清人樊增祥写的《满庭芳》词:“万里桥边,枇杷花底,闭门销尽炉香。孤鸾一世,无福学鸳鸯。十一西川节度,谁能舍、女校书郎?门前井,碧桐一树,七十五年霜。”

“孤鸾一世,无福学鸳鸯。”是薛涛一生的写照。“谁能舍,女校书郎?”不仅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不知有多少倾慕者,千载之下,犹对薛涛向往不已。然而,有谁能解那“碧桐一树,七十五年霜”的凄苦与悲凉?

薛涛十二三岁的时候,在朝为官的父亲薛郧,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四川,在剑南节度使崔宁的辖地任地方官。因崔宁与那位权贵是一个队列兄弟,因之落井下石,欲寻找机会置薛郧于死地。经历了755年安史之乱后,大唐江山元气大伤,从此由盛转衰。均田制已经逐步瓦解,土地兼并现象日趋严重,租庸调制也无法实行。藩镇割据时刻威胁着大唐的稳定和生存。

唐代宗时期,刘晏改革盐法,虽然暂时改善了国家的财政状况,然而,政权高度集中的世袭制带来的弊端,使朝廷官员贪浮奢侈成风,权力内核矛盾重重,积重难返。唐德宗任用杨炎为宰相,于建中元年(780年)开始实行两税法,一年分夏、秋两季依土地征税,以积聚国力,力图平藩。然而,税赋的加重引起朱滔、李希烈、朱泚等激起叛乱。结果发生了奉天之难。战争持续了5年,虽然平息了朱泚和李希烈等反叛势力。然而,朝廷却与其余藩镇妥协,承认他们在当地的统治权。从此割据局面进一步深化。吐蕃、回纥、南诏等外患势力,随时都可能对唐发起进攻,威胁大唐江山的稳固。

当时的吐蕃帝国欲借道南诏偷袭大唐,崔宁借故派薛郧等为使前往南诏,劝说南诏王站在大唐的一边,不予吐蕃提供方便损害唐朝利益。

南诏地处云南,雨林交错,瘴疠毒气,险象环生。薛郧自小生长于关中沃土,又是一位文弱书生,身体素质根本不能胜任远途跋涉,以及当地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薛郧只有硬着头皮复命前往。他一到南诏境内,就因难以适应南诏的潮湿、瘴疠毒气的侵袭,薛郧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命丧黄泉了。

薛涛失去父亲,母亲又是多病之身,家境随即陷入贫寒境地,生存举步维艰。年仅十五岁的薛涛,不得不挑起养家活口的重担。天下的路有千万条,可是薛涛的面前却是茫然而混沌,雾霭重重,前路茫茫,何处可以生存,何处是归宿?一个肩膀柔弱的少年女子怎样才能担当起生活的重担?薛涛只有落入乐籍,以歌伎的身份赚钱,以求得赡养母亲和自身的生存。

薛涛虽入乐籍,但她是一个有骨气,有品质,有才气的女子。才貌俱佳的她给自己划定了一道底线——卖艺不卖身。然而,薛涛也是一个正常的有着七情六欲的女子,在求生存的路上,她也渴望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自然也是薛涛生存下去的动力之一。

当时的剑南节度使韦皋独具慧眼,看重了薛涛的才华。他让薛涛以歌伎和清客的身份,出入于幕府。还让薛涛参与整理一些官府文书之类的工作。韦皋甚至还上书,为薛涛申报“校书郎”的职位。然而,薛涛的身份毕竟是歌伎,“校书郎”是一种文官职位,此事不知进行到哪个环节,就搁浅了。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韦大人的这份心意总是感人之深的。就为这一份心意,薛涛为那位节度使韦大人做了二十几年的花瓶,拿现在的话说,自然是和“地下情人”、 “小三”、“保养”之类的词语相关联的。只可惜,你时针旋转一千二百多年,汉语词典里还没有那些“小三……”之类的词汇。因之,时代的缘故,薛涛名下也就少了这许多的标签性质的文字。二十年之间也许是薛涛根本没有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儿,也许遇上了,因为那位韦大人的存在,那爱情注定是要夭折的。就因为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甚至是奢求占有的。爱情如果升华到不祈求拥有,不会心酸,不会痛苦,不会吃醋的地步,得付出多大的磨难和忍耐啊?那种忍耐中的痛楚,局外人,也许永远不能够理解!薛涛“歌伎”、“薛校书”、“诗人”,再加上她的才华,就算是公允的上帝,都不可能让她圆了鸳鸯梦。这就是命!

韦大人没有为薛涛请求到“校书郎”的红头文件。但薛涛的“薛校书”、“才子”的名声却不胫而走,回响在蜀中,乃至华夏大地。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一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盛赞薛涛的卓越才华。韦皋卸任后,先后到蜀地任职的袁滋、高崇文、武元衡……等十一任节度使相继镇蜀。薛涛都以歌伎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参与一些官场往来中的饮酒唱和活动。

是韦皋捧红了薛涛,让她的名声传遍天下,令天下无数文人才俊为之仰慕,为之倾倒。薛涛的才气一时间成为文人墨客,官宦权贵仰慕的对象。她与当时的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人都有诗词歌赋的交往。无论当时的文人墨客,还是权贵官差,无不流连于薛涛的美貌和才华。这使韦皋的醋意大发,妒火中烧,便寻理由将薛涛发配到松洲。

贞元初被罚赴边的薛涛回到蜀中,自此退隐于成都西郊浣花溪。浣花人多以造纸为生。薛涛常常写诗,用纸的时候很多,又觉得大幅纸张一丝是不方便,二又非常浪费,实在不方便写自己所作的小诗。她就研制了一种制作彩色纸张的方法,她把彩纸制成自己喜欢的红色,再裁制成小八行纸笺,抄写上自己的诗句,制成诗笺,或赠人,或收藏,十分讲究和令人欢喜。被后人称为薛涛笺,流传至今。

迟开桂花遇早霜

“山无陵,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汉乐府·上邪》中的诗句,读来令人为之慨叹,人世间能遇上如此撼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万丈红尘究竟能有几人能于尘埃中超越儿女私情的羁绊?爱情是上天赐给人类的一件珍贵的礼物,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份缘,一份福,一份情。然而,有的人倒霉,追求了一辈子,却偏偏与生命中的“真爱”无缘相遇;有的人幸运,爱情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被撞上了。于是他们飘飘然于那爱情的雾霭之中,一不小心就迷失了,到头来不但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爱情。爱情这东西实在让人伤透了心,它让你吃不香睡不好,它让辛酸疼痛,甚至会使深陷其中的人们,有欲死不甘,欲活不能的在煎熬中度日。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也许只有爱着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其中的酸辛。因此,爱情自古以来就是文人笔下写不尽的话题。

一千二百多年前,风华绝代,诗名远扬的薛涛,身在天府之国独享清音美名,出入于幕府厅堂之中,酬唱于官僚墨客之则,吟对于才子文人之列。然而,儿女情,恋人意,至于薛涛,究竟是捧场做戏,人云亦云,还是铭心刻骨,海枯石烂?是相互间的倾慕,执子之手,偕老白头?是单方面的崇拜与钦佩,或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单相思?以薛涛的容貌与才华,也许最不缺的就是欣赏与赞誉之声。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生活在赞美声中的薛涛,究竟有几多幸福?她的爱情之舟遇到了怎样的航海历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爱情的完美主义者一生一世的追求。薛涛,一个才华超群的女子,她内心的追求与渴望,也许只是男耕女织,夫挑水,妻浇园,平凡且不失情趣夫妻恩爱生活。她在诗作《池上双鸟》中那写的与爱人“双栖、双飞”、“同心莲叶间”的美好心愿,是薛涛爱情观的最佳注释。

然而,她最终是无福圆了作为一个青春女子的鸳鸯梦。时间像流水一样东逝不返,一去不回。她的青春也随那时间的脚步远去,她追寻的爱情始终是暧昧地与她若即若离,似乎伸手可得,又似乎遥不可及。她与那些官僚仕宦,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受到的倾慕与赞赏可以用斗量,用车装,用船载。然而,可怜的薛涛,任凭她寻寻觅觅,在那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尘世沧海里,唯独难觅爱情的影子。千帆过尽都不是啊!那些为钦佩薛涛的才华容颜而来的衣冠楚楚者,有谁不是把薛涛当作一件“宋瓷”鉴赏、品评?在这一点上,也许那位捧红了薛涛的韦皋,韦大人。最有发言权。

面对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慕名拜访者,薛涛厌了,倦了。她为自己在这滚滚红尘之中的沉浮、周旋而惆怅,而烦恼。爱情之于她,一个风尘女子,更是一件奢侈品;像她这样的女子,也许是上天都在嫉妒她才故意剥夺她的爱情。爱情虽然是可遇不可求,可是,薛涛认定了自己与爱情是无缘的。无论前世今生,相遇爱情的路上,即使是奇迹,至于她那也是一种奢望。因为自从她父亲去世那一天起,幸运之神就已经把她彻底遗忘。在这个世上,薛涛只是一个苦命的歌伎,生来就是为那些官僚仕宦们吟诗作对,酬唱取乐的歌伎。爱情,那样上天眷顾的好事,怎会降临在她的头上?薛涛只是祈祷上苍赐给她平安,风花雪月的事情,她怎么敢想?

然而,生活就是由诸多的意外和始料不及组成的,有时候,有些事,有些东西,不是你伸手就来,挥手就去那么简单。特别是爱情,往往在不经意间光顾你失落的,抑或是春风得意的肉体凡胎。也就是在薛涛对于爱情心灰意冷,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上苍终于开眼,丘比特之箭,终于射中了她爱情的心灵之魂。那一箭是何等的了得,致使薛涛刻骨铭心了一辈子,相思了一辈子,疼痛了一辈子。值得薛涛如此倾情,用一生去爱,去相思的人,正是那位与白居易是挚友,诗与白居易齐名,官运却比白居易好上八倍十倍的唐代大诗人元稹。

那一年,是元和四年,元稹三十岁,薛涛四十一岁。这是超出了一般范畴的姐弟恋,在一般人看来,也许就是天方夜谭,但我们的主人公——薛涛,却是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且是不知深浅,不管不顾地陷了进去。元和四年三月,元稹被朝廷任命为监察御史,出使东川。元稹早已熟知薛涛诗名,钦慕薛涛才华。他一入东川,就向在成都的好友白居易询问薛涛,并表示要拜访薛涛,一睹才女风华。白居易与薛涛多有诗词交往,在白的引荐下,薛涛与元稹相识了。

元稹拜访了风华绝代的薛涛。薛涛的芳容才华自然使元稹倾慕不已,薛涛玉容奇才,端庄秀丽,韵致别样。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元稹,自然也表现出不同于其他仕宦墨客的风范。薛涛作《四友赞》,赞墨砚纸笔:“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赠送元稹。元稹大为叹服,自此,两人诗书往来,相互倾慕对方文韬武略。

元稹是一位风流多情的才子,贞元十六年 这位少年才子与崔莺莺一见钟情,演绎了一场旷世绝恋。然而,除了爱情之外,元稹还担负着光宗耀祖的重任,他不能够为了爱情而辜负含辛茹苦教养他长大的寡母。再说了,既是为了生存,他也必须去追求功名利禄。这个世界上没有依靠爱情生存的人群,相反,爱情却需要当事者努力奋斗,为爱情创造“生存”的条件。这一点,他元稹也是深有体会的,正如他在悼亡诗《遣悲怀》其一所写:“贫贱夫妻百事哀”。尽管那如胶似漆的缠绵与恩爱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浪漫,更是一种快乐。但家境贫寒的元稹权衡再三,还是弃莺莺而求功名。这就是男人。男人不会为爱情牺牲事业,事业才是他们肩上永远的担子,更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情愫”。后来,元稹终于功成名就,但与崔莺莺那段初恋却成为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伤。由于怀念那段初恋,元稹写了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莺莺传》。再后来,元代杂剧家王实甫根据元稹的《莺莺传》改成了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悲剧——《西厢记》。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吸引了多少帅哥靓妹的眼球,赚取了多少观者的眼泪?已不可考。只是绝大多数观者都会骂张生始乱终弃。然而,假如没有元稹的脚本在先,后来的《西厢记》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元稹明知道世间的痴男怨女们最痛恨陈世美式的人物,但他却毅然以自己为模特,写了《莺莺传》中的男主角——张生,他是借别人的骂来平复心中的愧疚吗?这就是元稹。

正是元稹多情善感的气质,赢得了薛涛的情痴。

如此一位情种——元稹,会爱上薛涛也许不是偶然。他们一个多情郎,一个痴情女,一个才俊新贵,一个风华绝代。在那样的一个并没有互联网传播信息的薛元的封建时代,薛涛元稹的姐弟恋,在成都那些文人墨客,官宦名门圈内,一时传为佳话。

在薛涛的心目中,元稹就是她前世今生要等的情郎,她把积蓄了几十年的女儿情、恋人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元稹。一首《池上双鸟》诗:“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表达了她与元稹之间爱情的浪漫与甜蜜,更是薛涛对于爱情的一种期许。沉醉于薛涛绮丽烂漫情怀之中的元稹也曾为薛涛作诗:“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以诗词表达了他得到薛涛爱情的幸福体验,读来令人艳羡那爱情原来也可以如此让人陶醉。

元稹在成都任职期间,与薛涛的恋情,可以算得上神仙眷侣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因爱人间的别离,有时候往往是悲情的开始,尤其像薛涛、元稹这样无名无分的“野鸳鸯”式的恋情。薛涛预感到这一别,再相见将是很长的一段路途,也许此一别,便是永恒。伤离别是自古至今最令人心酸的话题,何况是两情相悦,热恋中的情人?薛涛为元稹写了一首《送友人》诗:“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尽管那时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是薛涛终究是无福消受那一个“妾”字。也许是上天对于她的眷顾,那样一个绝代才女,怎能是一个“妾”字可以承载?行文至此,笔者真的不知,那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总之……省略也罢,再写下去,薛涛,那爱着的幽怨也是难以表达万一。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一别,也许是永年的别离?

夜深,闲共说相思

元稹在离开成都不久,他的妻子韦丛病逝。韦从是一位名门闺秀,美丽聪明贤淑,嫁给元稹这位刚刚走上仕途的小官儿,毫无怨言地过了十年穷日子,二十七岁即英年早逝。元稹为爱妻的早逝悲痛不已。他料理了妻子的后事,心情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摆脱。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行动举止就在他的心头萦绕,以往的恩爱与缠绵,挥之不去,难以忘却。深陷于悲痛中的元稹为爱妻写下了《离思五首》,其中第二首写道:“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多么令人陶醉的一幅画啊!山泉绕阶,万树桃花,诗人手捧一本诗书,而眼睛却是深情地望着妻子在梳头,心中漾起的是一份缠绵与爱意。在元稹写妻子苇丛诗作中,被后人传颂最多的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元稹在对妻子的追忆中,怀念妻子所写的《离思五首》其四之中的句子。以为:历经沧海之人,别处的水算得了什么?看惯巫山云蒸霞蔚的云霓,目中自然不会再有其它的云了。元稹对妻子爱可以说达到了崇拜的地步。在韦丛去世两年的时候,元稹为爱妻写《遣悲怀三首》,其中流传最广的诗句是:“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始终觉得韦丛一个名门闺秀,跟着他过的是一种贫寒的生活,然而,当他的官越做越大的时候,27岁的爱妻,却不幸离世。因之,在韦丛离去的岁月里,元稹先后为她写了三十几首悼亡诗,且都感人至深。

仕途路漫漫,人生路漫漫,红尘路漫漫。才子风流多情,此后的元稹,男人的魅力愈加耀目。及至仕途、爱情,都到了收获期。曾经为韦丛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在韦丛离世两年后,元和六年,纳安仙嫔为妾,元和十年,娶裴淑为妻。

元稹却是娶妻纳妾,忙个不休。

薛涛在元稹离开成都之后,一心一意盼着鸿雁传书来,希望元稹能有只言片语的慰问,能够忆起当年恩爱,呼唤她到梦中来,或者干脆千里锦书,传她相聚于左右,重温缠绵与浪漫的鸳鸯梦。哪知道春去冬来,相思中的薛涛,把时间分割成条条块块,慢慢地炖煮煎熬,一分一秒地计算着度过。人们形容恋人的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薛涛在与元稹别离的最初一年里,她是怎样把一腔相思肢解成人生不堪回首的记忆,无法圆满的残缺,难以梦圆的重逢?

薛涛,她只有把相思的痛和泪,熬制成颜料,制成一种血样的红纸笺,深红的小小纸笺,承载着相思泪,离别恨,化作一首首诗词。也许元稹读到这样的诗笺,能够记起她薛涛的模样,念及他们曾经的恩爱之情?薛涛在《牡丹》诗中写道:“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这一年,是元和五年,距离薛涛的生命的结束还有漫长的22年,22年的怀念与相思,她能做些什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也许薛涛会选择再爱一场,让伤痕累累的心灵再受一次伤,或者在爱的火焰中涅槃重生。然而,爱情往往不是理性的,也不是你想要了,它就会来。薛涛终究是没有遇到像元稹那样让她倾情、倾心,念念不能忘怀的男人。是她的才华,她的完美主义思想,害得她只有守候,守候着那份浪漫,那份苦涩得令人心酸,残缺得令人心痛的爱情,终老一生。这就是命。一个风华绝代的才女的命。

短暂的相逢,永久的守望。

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为爱情守候一辈子,是什么概念?也许并不难。难的是,为之守候的人,究竟在哪里?一别经年,薛涛以她相思的泪水,凝结成世界上最美丽、最精炼的语言——诗词,问询元公子,元稹,你在哪里?夜阑人静,月上高楼,薛上高楼,登上高楼的薛涛,只为望夫,只为遥问。她明明知道那只是无谓的问询。可是,一腔相思泪,一份女儿情,是她拗不过的情,迈不过的坎。明月照高楼的时刻,是她最最相思的时刻,她怎能不凭栏相望。相望于遥远处。对于薛涛是思绪苍茫,是杳无音讯;对于元稹却是走进了另一场因缘——安仙嫔的温柔之乡。

这个世界虽然只有男人、女人。然而,他们的个性、思想、为人品质却是千差万别,假若元稹是薛涛,薛涛是元稹,他们在那段恩爱缠绵的恋情之后,会是怎样?薛涛也许会海枯石烂,将爱情进行到底。然而,只是假设而已。人是复杂得难以猜测的动物,尽管他们有思想,有灵性……现实总是给人们造成措手不及的变故。

相思成绝望,华发早染鬓。薛涛本来就是不幸的化身。父亲的离世,使她从一位大家闺秀沦为歌伎;爱上了比自己年轻11岁,又是才俊风流兼具的元稹,使她的不幸雪上加霜。她的美貌与才华,爱情观的坚持与固执,更催化了她的悲剧人生,造就了她孤独而抑郁的晚年生活。

其实人的一生,爱情就是一种信仰,信仰在,人的生活就有意义,心灵就不会空虚,不管是相思也罢,相守也罢。经历过爱情洗礼的生命总归是幸运的。正像薛涛的《咏蝉》诗中所言:“露涤清音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人的一生,相聚是偶然,别离是必然。爱人、亲人、朋友,无论有多么的亲,多么的近,更无论有多么的恩爱,终究是要别离。只是有的别离是暂时,有的别离是永恒,别离,只是时间地点的不同罢了。然而,又有谁不为别离伤怀?薛涛与元稹的别离,却像春蚕吐丝,绵绵长长,随着岁月的延伸而延伸,如生命的延续,永无尽期。

元稹与薛涛在成都别离之后,又是纳妾,又是娶妻,这在那个一夫多妻制的时代?其实也无可厚非。元稹本就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招女人喜欢,也该是一日三餐要吃饭那样自然而正常,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成群,佳丽三千,一个土财主、小官僚大都三妻四妾娶。《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个卖药材发家的商人,不是也取了三四位太太?更何况元稹是一位才学超群,风流倜傥的朝廷命官,曾经官至宰相。元稹娶妻、纳妾,是时代赐予他的艳福,怪不得谁啊!

至于薛涛终生相守空闺,每日烹调,炖煮相思度日,那只能是她对于一份情愫的固执与守望。是值得人们钦佩、同情、怜悯的爱情悲剧。在那样的时代有,在这样的时代有,今后也许还有。但那只是这滚滚红尘,茫茫人世的极品罢了。女人若是爱上不该爱的男人,那么她的人生必定是孤苦,寂寥的代名词, 是人生悲剧意义上霜与雪的叠加,其结局可想而知。然而,这就是命运。命运这东西很奇妙,也很无奈,往往使一些大聪明,大智慧的人都拗不过那箭镞的伤害。

薛涛是如此这般地执拗于对于元稹的相思,而元稹又是如此那般地爱了一个又一个。从主观上也许他们谁也没有错,从客观上也许是那个时代所赐。男人,特别是像元稹那样在朝为官,有具备几分才气的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他们炫耀的资本。

然而,元稹却又是重情的男人,他的小说《会真记》,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中的《莺莺诗》:“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莺莺的美丽、纯情、活泼、跃然纸上,令人痛爱、怜惜……元稹的多情和率真个性,决定了他是一个矛盾体,也注定了他的多情。他对莺莺是真,曾经为爱绝食;他对韦丛是真,在韦不幸病故后为韦丛共写了三十三首诗,《六年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等等。他也曾写过《寄赠薛涛》的诗: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对于薛涛的盛赞,以及别后的相思跃然于纸上。

元稹不像官场上那些为了仕宦前途而不择手段之辈。否则,以他的才华,怎么会只是做了三个月宰相,就被贬谪到地方上,相继做过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元稹在浙东任职时,他曾经想到过要接薛涛到浙东与她团聚。可是上天恰恰又让他遇到了刘采春。可叹,薛涛的命运多舛;可叹,这世间的美女太多……

薛涛真是倒霉啊!!元稹终究是有人争锋者,而薛涛只有在苦苦的相思中,郁郁而终。

当时曾有一段“韦令孔雀”的故事:韦皋镇蜀之初,南越献孔雀一只,韦皋依照薛涛的意愿,在她的宅院开池、设笼,以供孔雀栖居。后来孔雀死亡。次年秋天,薛涛也病故。如若此段故事属实。笔者认为,薛涛大概是把自己身边那只孔雀当成了精神的依托吧!也或者在晚年身着道士装的薛涛,已经彻底超脱。六十三四岁,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也算是高寿了。毕竟那位让她爱得神魂颠倒,失去自我,以终生相守的元稹,早她一年,于831年已经逝世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终年53岁。

公元832年,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代才女薛涛香消玉殒。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亲自撰写墓志,并题写墓碑“西川女校书薛洪度墓”。

附录:

元稹(字微之,779—831),河南洛阳人。8岁丧父,其“母郑贤而文,亲授书传”。元稹少年与白居易唱和诗词,有“元白”之名。尤其写给亡妻韦丛的《离思》和《谴悲怀三首》,其诗辞浅意哀,仿佛孤凤悲吟,极为扣人心扉,动人肺腑。元稹的创作,以诗成就最大。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著有《元氏长庆集》60卷,补遗6卷,存诗八百三十多余首。曾经官至翰林、刺史、相位……

薛涛,字洪度(约768—832),长安人,随为官的父亲宦游,流落蜀中,父亲早亡后,薛涛入乐籍。

薛涛墓,位于成都望江楼公园西北角的竹林深处。主体由墓、墓碑、墓基平台组成,四周有护栏分隔。墓体直径约三米,由三层红砂条石砌成圆形墓基,环绕一米宽的墓基平台,用石板铺成小路,环绕一周,墓与平台形成整体,视觉效果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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