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狭窄的房间里,一张宽大的桌子几乎占了半个房间,而凌乱的电子零件、电子设备、电脑、线路又几乎占满了整个桌面。整个房间里,只有一盏瓦数不足的台灯势单力薄地驱赶着满室黑暗。
一个脑勺剔得精光的男人深埋在这堆设备的包围里,两只手在一部手提电脑和一台PC机的键盘上飞快来回敲打,一会嘴里念念有词,一会不满意地直摇头,摇得厚厚眼镜片上的影像色彩纷乱。当他再一次大力敲下enter键后,屏幕上显示的结果显然还是无法让他满意,致使他彻底放弃了。他向后转过身,对着昏暗的某个角落说:“森先生,找不到你说的信息。”
森先生从昏暗中走出来,进入台灯的光线范围,凑头去瞧电脑屏幕,疑惑中带着失望,问:“恢复不了吗?”
“正确说是找不到。”
“有什么不同?”森先生不以为然。
“原本存在的数据丢失了可以恢复,但本来就不存在的数据就说不上恢复了。”
森先生马上盯紧他,问:“你想说什么?”
“这样说吧。所有的数据硬盘就像人的大脑。大脑如果把某些记忆丢失了,其实只是暂时忘记,能够通过某些手段重新唤醒。硬盘也一样,一旦记录了数据,就会有一个记录轨道。即使数据被删除了,但因为记录轨道留有无法消磨的痕迹,所以都能恢复。除非硬盘被彻底毁坏,否则是不可能彻底删除记录过的数据的。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森先生点点头。
“但我检测了几次,你给我的手机记忆卡里没有那个轨道。也就是说,里面从来就没有你所说的记录。”
“怎么可能?!”森先生大吃一惊,“我清楚清楚看过!你确实检测清楚了?”
男人摊摊手:“恢复数据这些小菜式不可能难倒我。我只能说,一你给错手机了,二你只想跟我开个玩笑。”
森先生呆了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明明看过。”
男人打断他,说:“那么……”
“要不再检测一次?”森先生显得有点迷茫失措。
“没必要。要不是一开始见你言之凿凿,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我才不会反复检测了三次。就算再检测第四次,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他撇撇嘴。
森先生拿回手机,死心不熄地继续拨弄着,希望能发现转机,结果连道谢和告别都不作一声,就带着巨大的困惑离开了。
男人在他背后耸耸肩,又继续埋入凌乱又庞大的设备堆中去。
大Q站在诺尔小姐的公寓门前,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这栋大厦与自己所住大厦仅一街之隔,只不过一栋入口朝南,一栋朝西,却辗转了那么久才找到。他闷声清了清喉咙,整顿一下衣领,按响了门铃。
门很久才打开,诺尔小姐的脸露了出来。脸上紧张、疲倦的神色更重了,苍白的脸色令颧骨上的零星雀斑更清晰凸显。她简短打过招呼,让大Q进去。
大Q客客气气地走进去,在合乎礼仪的尺度内仔细打量着屋内陈设,坐下时,便自自然地开了一个客套的开场白:“简洁、整齐,没有一点多余和不协调,和你的人很相似。”
诺尔小姐在另一边沙发紧沿扶手坐下,留出旁边一大块宽敞空间。她微垂头,眼睛看着脚下某处,沉思着,或者说神游着。仿佛这个姿势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被打断去应了门,接了个来宾,却还未从那状态中完全抽离出来。
诺尔小姐的冷淡令大Q有点不自然起来,他沉默地等了一会,但情况并没改善,于是决定单刀直入:“没想到你会直接邀请我来你的住所。那么,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了?或者有了新进展吗?”
诺尔小姐终于从另一个世界回过神来,抬头对着大Q的脸,眼珠子里的光泽迅速汇聚起来,她说道:“这屋子也没什么好遮遮藏藏的了。”随即迅速地勉强一笑,为自己没头没脑的话作出解释:“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这屋子已经大大敞开在一些人的眼皮底下,没必要对另外一些人遮遮藏藏。哼——”她用力清了一下嗓音,“昨天我正要出门赴约时,来了一个神秘的陌生黑西装男人。他说我并不是孤儿,因为从不露面的神秘父亲与某些人有某些纠缠不清的瓜葛,才使我遭受了这一连串的怪事。而更神奇的是,他反复强调,叫我别相信这一切,只要不相信就会平安无事。”
大Q精神大为一震,追问 :“还说了什么?”
诺尔小姐的双眸略迷缝起来,很快就轻轻摇了摇头:“他说到一个集团,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暴力犯罪集团。其他细节我想不起来了。如果你明白——当时,有点像做梦,过后很难把梦境清晰地完整想起来。”
大Q放下翘起的左腿,手肘顶着大腿,身体微微前倾:“之后呢?被告知这些之后,你有什么反应,他又如何再作反应?”
“我表示不相信,他也没强迫我相信的意思。然后他走了,而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清楚,更别说来历了……他还说会尽量暗中保护我……”
大Q轻轻吹了声口哨,说:“非常可惜。但非常有趣。”
诺尔小姐眉头皱起来,郁郁寡欢:“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这一连串事情连绵不绝,前一件让人还没来得及完全反应过来,就马上接下一件。”
“我们看似有机会当回福尔摩斯了。”
“别是可怜的悲情女郎就行。”
“放松点。你叫我上来就为了说这事?”
诺尔小姐重重叹口气,“本打算会会森先生的。”
大Q裂嘴笑了:“很神奇,你们两个就是碰不到一块去。”
诺尔小姐眉头锁得更紧了,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
大Q抿抿嘴,清清喉咙,从表情到声音都变得严肃起来:“神秘男人反复叫你别相信一切,那现在,你相信我吗?”
诺尔小姐神色有点迷茫,看着他的脸,说:“不好说。我现在只是被动地面对这一堆事和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判断了。但我必须选择一些来相信,不是吗?虽然对你同样也是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倾向选择你。”她说完后,又补充一句,“可能因为你并不是笔直整齐的西装打扮。”
大Q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了,低头看看自己永远倾向休闲的穿着,“不失是一个理由。那么,能请你说一下自己的背景吗?或许我们能从这个方面发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嗯——你刚才提到你是孤儿?”
“是的。我刚出生几天就被丢弃在一间福利院门口,之后那里就是唯一的家,直到19岁开始进入大学寄宿,我才离开。在福利院期间没有任何人想要收养我。大学毕业后我直接找到工作,然后在外面居住,之后不定期回福利院探望院长,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我的工作是英文翻译,比较自由,不需要朝九晚五到公司报到,拿到翻译任务只需在规定时间里完成就行。直到两年前,生活都过得波澜不惊。”诺尔小姐不自在地动了动。
大Q留意看着、听着。
“两年前,我的男朋友在车祸中丧生,当时离我们的结婚日期不到一个月。而我虽然最后活了下来,但大脑受过严重撞击,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恢复了正常。之后一个人生活到现在,没有跟朋友、老同学有过多、密切的来往,基本算是离群索居,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现在,直到目前这些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尽管她的表情保持平静,但大Q能听得出她话中深藏的悲痛。他对她这个背景有点始料不及,略微不安地以安慰的口吻轻声说:“真让人难过。”
诺尔小姐的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本来我以为终于要有一个幸福的家了……”不过大Q还是清楚听到了,更有点手足无措了。她突然猛抽了一下鼻子,大睁的双眼用力眨着,把刚蒙上来了的薄雾眨掉。
“我没能在我的背景里找到和目前事件的联系点。”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总结地说,重新凝视大Q。
“是不能看到关联点。”大Q点头认同,心里却思付:这样的陈述太表面化太笼统,完成听不出有用的东西,她什么为人,什么性格,完全听不出来。
“但是陌生黑西装男人却说你不是孤儿。”他说。
“如果是真的,那躲藏起来的父母实在太硬心肠了,不过也算了,但何必现在又来警告些没头没脑的?”她满脸疑惑。
“可能真是某个犯罪集团秘密的缘故。”
“你相信?”
“很奇怪,不是吗?”他扬起眉,“一个知道你虚假背景的陌生人,大费周折前来纠正你对身份的认知。”
“如果我之前的孤儿身份隐藏着某天大秘密,为什么经过漫长的29年又来揭穿?”
“或许事情有变,无法再隐藏下去了。”大Q推测。
诺尔小姐沉默了一下,问得又轻又慢:“你真的相信我身世与一个巨大的秘密有联系?与现在一波接一波的怪事有联系?”
“我们就以此为调查假设前提,因为必须有个具体方向才能调查下去。”
“但是,这个前提不是太扯淡了吗?”她依然问得又轻又慢。
“先前还算比较扯淡,但黑西装男人的出现却把这个假设前提明朗化了,我认为极有可能。”大Q口里说有可能,但他相当笃定的语气听起来像不可能还有其他的假设了,只能是这个假设。
诺尔小姐往后面缩了缩——虽然她一直紧贴着靠背坐着——像要远远避离某些东西。“我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假设前提,非常不喜欢……”
“现在,轮到我了。”大Q瞧瞧空荡荡的桌面,水也没一杯,更别提茶了。她的状态要么真的非常不好,要么就确如她刚才所说那样,离群索居太久,已忘记待客之道。不过,他也不是一定要喝杯茶。
他的视线回到诺尔小姐身上,继续说,“比你前19年还平淡。普通家庭的独子,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我比较游手好闲,从没有固定工作,需要钱就找点散工,赚够了就停。朋友不多,像森先生那种交情的,就他一个。”
诺尔小姐还在等他继续,但他一副“就这样”的表情,让她迟了半拍才接上:“呃——非常潇洒,过得。”
大Q笑笑,“人生得欢且尽欢,何苦弄得太累?”
“森先生呢?”诺尔小姐附和地一笑,引开话题。
“高我几届的中学师兄,近20年的老朋友了。他家庭关系同样简单,家人都迁回家乡的小镇了,就剩他一人留在这城市。那小子生性严谨,不苟言笑。喜欢舞文弄墨,出版过几本书,不过是好几年前了。平日我俩就一起吃吃喝喝打发日子。”
“是个作家——”诺尔小姐若有所思轻语着,然后问:“写什么类型的书?”
“犯罪侦探小说。你在想什么吗?”
“有可能的,不是吗?对于一个想象力丰富的犯罪小说作者来说。”诺尔小姐目光清澈,声音朗朗。对于那个“可能”两人心照不宣。
不过大Q马上否认了,“凭着近20年的交情,以及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这个可能几乎为零。”大Q想起那晚的疑点,突然有点不肯定起来。
诺尔小姐又浅浅一笑,明明白白表达对他想法的不认同:“我坚信了29年的事情也开始摇晃起来。貌似匪夷所思的怪事都有可能是真的。你说究竟哪个可信、哪个不可信?我现在确信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没有什么是能百分百确信的。”
她无声地短促一笑,继续说,“现在我们相对而坐,互相披露自己的身份背景,但谁的话百分百可信?在此之前,我们彼此不认识——当然你可能认识我。虽然我说过必须选择某些人或事来相信,但我不一定真能完全相信一个初相识的人。而从你那方来看,我的话同样有虚假的可能——如此简单自我介绍不到3分钟,能让你确信些什么?所以我们彼此对对方来说,跟神秘男人其实没什么不同。”
大Q打量着她认真的脸,不得不认同她的话,两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潜意识、明意识都明白提醒着眼前坐的这个人不足以信任,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继续交谈下去。
“好吧,”诺尔小姐膝盖上的两只手一拍,“即使没能百分百信任,但我们还是得把事情进行下去,不是吗?我报告了我这边的最新情况,你们那里有新进展吗?”
“可靠信息两个:一女受害者身份还没揭开;二警方对作案过程也没什么头绪。”
听到女死者的字眼,诺尔小姐依然浑身不自在,她陷入了深思。过了几秒她才说:“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现在都无法下定论。”
“我有个叔叔在警察局负责这案件,我会密切关注,以最快速度获取案件进程的。”
诺尔小姐点点头,问:“还有什么吗?”
大Q摇摇头。
“那——”她站了起来,送客的意思清楚无误,“若有新情况及时联系。如果森先生有时间会面的话,也请一定及时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