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天气明媚,诺尔小姐将窗户开到最大,给闷了几个星期的房间换换气。在和煦的阳光下,春风乍寒又暖,吹起白窗纱一飘一荡,像少女翩翩起舞的裙摆。
诺尔小姐忍不住迎着和风深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开始灵活地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细致而彻底。打扫完之后,她又逐格整理着收纳箱,不一会儿就整理出了一堆准备丢弃的杂物。当拉开收纳箱最下面那个抽屉时,她正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张照片闯进眼帘,停止了她全部动作。她定定盯着照片看了大概三十秒,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近细细端详着。
那是一张双人照。照片上男人轻搂女人肩膀,女人紧抱男人腰际,两人站在海水里,背对平静的大海、下沉的夕阳,脑袋紧靠,脸上都绽放温暖的幸福笑容。
诺尔小姐伸手轻抚照片上的男人,目光温柔又伤感,喃喃自语:“尹炀,我又去了乌斯邦……一个人……去了所有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她眨着眼,鼻腔里冲上一丝酸辣,“真傻,我为什么强迫自己忘了你呢?我们以前一点一滴都是快乐的……我以后不会再将你藏起来,我会时不时想你,回忆以前一起的快乐,而你……也可以看着我坚强过下去,只是没有你在,虽然你不在……”
她站起来,找来了一个相框将照片镶起来,然后不舍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把照片放在书桌上,断然走开,继续未完成的清洁工作。
浩大的清洁工程完成后,诺尔小姐清清爽爽地冲了一个澡,之后泡好一杯花茶,来到书桌前面坐下。她目光再次飘落在照片上,但仅停留5秒后就调开了,她闻了一下茶香,轻轻喝上一小口,然后利索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文档,迅速打下了“求职信”三个字。
“……嗯……我知道……是的,不错,对……已经完成一半了……没问题,我的速度一向很快……一个月?这个时间太紧了点,我希望能做……对,要做就要好点……一个半月怎样?”森先生弯曲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身上半搭着一张空调被,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一副刚被电话从睡梦中叫起来的样子,但跟身上的邋遢截然不同,他脸上涌动的激动溢于言表,手机紧贴耳朵,正聊得眉飞色舞。
“……哈哈,你没问题,我当然也没问题!嗯,好……协议什么时候签都可以,哈哈,不过当然尽快更好……”他前面一团凌乱的桌子比他的装扮好不了多少,十多二十本书胡乱堆放着,散满整张桌子,朝上打开的、朝下盖着的、封面一角皱卷成团的……有一叠卷了边的打印文件嵌在其中,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一半在桌子上,一半在书堆上,斜在桌子边缘,摇摇欲坠。
“……我什么时间合适?啊,我看看,”他探身拿过电脑,快速检查睡前的工作成果,又抽出那本打印文件,边对照边说,“这一章还差一个小节没完成……我看,下午……现在什么时候?”他扭头看墙上的钟,又迅速转去窗的方向,吃惊反问,“下午5点了吗?啊,这么晚了?那明天上午怎样?我刚好可以先完成这个章节……那好,就明天上午10点半……地点?百德街32号‘茶道’茶馆怎样……那好,就这样定了!”
森先生握着已挂断电话的手依然停留在空中,嘴巴激动地半张开,慢动作似的渐渐裂成一个夸张的弧度,最后哈哈地大笑了出来。接着,他把手机往沙发旁边一扔,重新回到电脑上,上下快速翻动页面,裂着嘴,满眼热诚地看着一行行滚过的文字,那神情就像一个电脑黑客,盯着经过3天3夜不眠不休终于破解出来的密码一样,热切而兴奋。
最后他滑倒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又一次痛快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得下来,于是摸过手机,按下一个快捷键。
“大Q,我刚接到一个出版社的电话,他们要出版我的书……对!哈哈!约了明天就……”
大Q一进门就觉得热浪卷袭而来,这里似乎比平日更声浪鼎沸、气氛热烈,与外面的寒夜明显两个世界。他径直走向吧台,跟酒保点了下头,说声“照旧”。
等啤酒的空隙间,大Q斜坐在吧椅上,半转身朝舞池望过去。尽管8点刚过,但音乐已经高昂,人们也开始兴奋起来,腰肢扭拧的幅度去到了往日午夜过后。他的目光借着忽明忽暗的舞台灯慢慢掠过那些只能大概看到轮廓的女性脸孔。
“好几天不见,还以为你收杆上岸了。”酒保把啤酒放在大Q面前。
大Q“哈”的一笑,说:“小鱼儿都还没一条,怎么会?”
“那换场子了?可惜,你不来的这段时间,错过了好几拔非常不错的。”
“真可惜。”大Q口气并没听出那很惋惜,他大灌一口啤酒。
“不过这几天又出现了一个很不错的,每天准时12点出现。现在还太早。不过现在这个时间也很多选择,现在外面冷,人都往酒吧钻。你看,”酒保朝舞池努努嘴,“早早就开场了。”这时来了新客人,酒保走开去招呼。
大Q又继续打量周围的人,寻找约会目标。确实,现在太早了,来赶场的都是些活蹦乱跳、一眼就能看完的青涩女,有嚼劲的熟女们都还在家中为登场精心装扮。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大Q顺利跟几名女性搭讪,但都不过15分钟,不是别人觉得他不对胃口而离开,就是他觉得无趣借故离开。结果转了两圈,大Q又独自一人回到了刚进来的吧椅上。他又叫了一杯啤酒。
“不顺利?”酒保问。
“都不太对味。”
“现在这里大概有30个女人,起码有近10种类型,” 酒保正分析着,又来客人来了,他离开前继续把话补充完,“没一种适合你吗?你究竟要什么型?”
大Q一个人坐在那里,回味着酒保最后那句话。酒吧内的音乐又调高了。
“哪种?”酒保又回来了。
“不好说。”大Q皱眉,“本是抱着找约会对象的心情来的,到了又好像不想要了。”
酒保一挑眉,裂嘴斜笑,“要找老婆?”
大Q转过身对着舞池,双手摊开背靠吧台,“可我对这个舞台也不感兴趣了。”
酒保的笑容更斜了,“虽然这里能找到老婆的概率有1%,但或者别的地方更好。”他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一本正经,“从你厌倦滋生的这一刻起我正式宣布:你泡吧钓鱼的生涯正式结束了。”说完,又跑开去招呼客人了。
大Q目光追随他的背影,之后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越发觉得这里声音太聒噪,气温太高,空气太闷,连灯光也太晃眼。
与其花时间重新找,或者从以前约会过的女人中找一个加深发展,也未尝不可。大Q开始打开记忆河流的大闸,寻找印象最深刻的对象。
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模糊摸索后,诺尔小姐和甄真鲜明跳了出来。大Q啼笑起来,大力甩头,想把那两人甩掉。诺尔小姐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沉入了水面,但身穿红衣服的甄真却更鲜活灵现起来,尤其那头一歪,抿嘴一笑出奇妙波浪线的表情,好像就站在了面前。大Q紧急关闭记忆长河的大闸,猛罐几大口啤酒,结果被呛到了。
大Q尴尬地笑笑,自言自语:“看来我真的不属于这里了,还是趁早撤吧。”然后随意打声招呼,跳下吧椅,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尽管已进入三月,但新补充的冷空气相当强劲。街道上零零星星没几人,全躲进了室内。大Q看看手表,还不到10点,却找不到能消遣的地、事、人。酒吧让人坐不住,一个大男人闲逛商场像怪物,一个老男人玩游戏像变态;森先生闭关赶工,连去“茶道”也提不起兴趣了……大Q想:是时候找个固定伴侣了,当找不到别的玩儿时,起码有个候补。
不知不觉闲荡到红绿灯处,他停下来,靠在灯柱上,等着零零几辆车过去。当灯转绿后,他依然靠在灯柱上,看着身边两个人走过去,对面三个人走过来,自己却提不起劲移动一下。很快斑马线上就空了,大Q听到头顶上的红绿灯“嘀嘀嘀”响着,对面的绿人在倒数“10、9、8……”。
突然,大Q的右肩被轻轻拍了一下,他掉过头去,一张笑盈盈的脸映入眼帘,暗红毛线帽,鲜红毛线大围巾,还有熟悉的波纹线形红唇。
大Q打了个趔跄,转过身正对着眼前的人,但身体明显拉开了距离。
“你的表情像见到了怪兽。”甄真满脸嘻笑。
大Q缓一缓神,打量她,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
“你在做交通灯柱?”她依然笑盈盈,“在这大寒的夜里?”
“我们,不是偶遇吧?”他终于说出一句。
“对,我特意来找你的。”她回答得干干脆脆。
大Q提防起来,“我以为事情都结束了。”
“是结束了,所以才来找你。”
“那还找我干什么?”
“公事忙完,当然就轮到私事。”
“什么意思?”
“我对你很有好感,想跟你谈情说爱。”她回答得自然流畅。
大Q呆如木鸡,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笑容慢慢绽放,妩媚动人。大Q良久才吐出一句:“又有新实验了吗?”
她毫不介意地笑开了,“我料到你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了解。”
“我不感兴趣,也不感激。”大Q生硬地回答。
“你怎样才相信我是以女性身份向你表达男女感情?”她略沉吟,问。
“信任在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过。”他嗤之以鼻,大声哼了一下。
“确实。”她垂下眼帘,轻松表情收敛了很多,但语气中的惋惜难以判别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我公私分明的个性是出了名的,如果你和我交往,会很快了解到。”
大Q难以置信地瞪着她,问:“你太一厢情愿了吧,一直喜欢这样唱独角戏的吗?”
“我好看、好脾气,勤快、聪明,独立,对男方的依赖不太多不太少,给予的空间刚刚好……”
“刚刚好?”大Q像受惊一样,大声反问,“问题就是你什么都计算得那么精准!是一个正常人所为吗?”
“你还未从对我工作中的印象中出来。”
“那就已经足够让人退避三舍了!”
“说实话,撇开公事造成的坏印象,你就没有一丁点觉得我迷人?”
“没有。”
甄真偏头瞅着他,抿嘴而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刚才回答慢了五分之一秒。”
“神经!”大Q悻悻地,转身跨向马路,刚好又转了绿灯。
甄真小跑跟上他。“我有个不错的提议。”
“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希望远离。”他脚步迈得更快了,转身向右走。
“作为交换,我愿意回答你3个问题。”
虽然大Q没有停下,但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比如诺尔小姐、实验结果,随你问。”
大Q尽管有点踌躇,还是很快就下了决心,冷冷抛下句“我已经不感兴趣了”然后又加快了脚步。
甄真却似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类似赌气或犹豫的味道。这次她没再追上去,只歪着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脸上也没有失望,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3分钟之后,大Q回来了。甄真还在原地等着。她靠在路边栏杆上,静静笑着,看他一步步走近。
“如果再过1分钟,我就不等了。”她等他走到跟前,一开口就说。
“5个!”
“看来你都已想好要问什么了。”她继续笑。
“诺尔小姐之前几个月的记忆被删除了?她去度假的记忆是假的吧?她记忆死角里的那个密码最后被你们弄到手了吗?”
甄真静静等他说完,悠然自得地问:“都想知道?”
“问你就答。”
“3个了。”
“我耐心不多。”
“一,删了,为了她以后快乐生活。二,假的,也为了她日后快乐生活。三,当然成功了。最后,是记忆灰色点,不是记忆死角。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是死的。”甄真几句简答完,最后不忘纠正他。
“为了她以后快乐生活?!”大Q大声反问,“荒谬”之意溢于言表。
“一,她留着密码没用,不如给需要的人。二,只有通过那个痛苦过程才能取得。三,为此受到的伤害,组织都尽可能修复了。就目前来说,结局并不坏。”
大Q愤怒地看着她,“为了私利,你们拿无辜公众做实验,怎么说得这么轻巧!”
“我留意到你一直用‘你们’,因此我要声明一点:个人不等同组织,个人立场也不等同组织立场。” 甄真语气依旧,但神色变得严肃凛然。
“如果你个人的立场与组织的不同,就不可能加人其中。”
她沉吟了一下,“人类文明总要进步,每一次里程碑式的进步都难免有人牺牲。”她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同,“关于记忆的研究,数百年来全球都在努力,现在组织取得了突破性成功,是值得可贺的。撇开过程中的不人道和附加参与成分,整个实验可以称得上是一次伟大而成功的革命,更何况,最后大团圆结局。”
“成功之后呢?”大Q脸色越发阴郁。
“促进医学巨大变革,尤其是神经学。”
“恐怕先被用在不法勾当上吧!”
“飞机研制出来后,也首先运用在军事上——尤其在战争中推波助澜,但不能抹杀它后来在民用上的巨大贡献。”
大Q没接下去说,只阴郁地盯着她。她回看他,不亢不卑,底气十足。
“诺尔小姐的父亲如何了?”数秒后,他重新回到问题上。
“那是组织上层的事,我真的不太清楚。”她表情有点不自然起来,“而且,我劝你不要问这些。”
大Q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他想起了那次威胁。不过他很快继续问下去:“那和他一起的朋友呢?”
“你确定要问这个?”她没立刻回答,反问道。
“他也归降了吗?”
“他是那种忠心耿耿的手下,当主人在时,绝不会二心;但旧主人没了,就会重新找一个新主人继续奉献他的忠诚。这个结局你满意吧?”甄真扬起眉询问大Q,随即语调一转,说:“嗯,我们什么时候去约会呢?就今晚怎样?”她看看手表,“反正也还很早。” 她双眸闪闪,神采奕奕。
大Q的心中反复响着“组织潜伏的范围有多广?目前实验都结束了吗?”的问题,但他忌惮于半白发男人的忠告,犹疑着,但最后还是咬牙一口气问了出来,最后还加上一个:“还有,那张照片?”
“你5个限额已经用完了。最后那个我还特意跟你确认过。”她友善提醒他,柔声细气地说,“不过我很乐意回答你这些问题。组织确实比较神通广,因为成员渗透到各行各业,各街各巷,但又有着最严密的保护,无论你如何追查,就算动用到警察,到最后得到的都会是一个背景清白的良好市民。它的能耐你已见识过,不用怀疑。组织的实验基本上不会间断,不过目前我没有任务在身,你也不是其中的对象。你其实想问这个吧?”她转动着眼珠子,满眼戏谑,“最后,那照片只是一张照片而已,没有更深含义。”
“我就知道!真的是陷害我!”大Q冲口而出,对上她的戏谑表情后,他气愤地说:“别太得意,你知道我对你的话始终有保留。”
“那么你敢和我交往吗?”她左嘴角翘起来,很是俏皮。
他的左嘴角也翘了起来,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恐怕你首先要担心是否人人都信守诺言。”
“你敢吗?”她眉毛都没动一下,再问一句。
大Q恶意的笑容浮上脸孔,“何况我没亲口答应过你什么。再见!”他掉转头,以最快的速度大步跨向前。
她气定神闲,笑容在波浪线中若隐若现,立在原地对着他背影大声说:“当你有了答案,随时打给我。你有我号码!”
大Q不再理会,越走越快,但脑海里全是俏皮的面容、奇妙的波浪线,耳边也有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轰轰然盖住了周围一切响声。
“你敢吗?你敢吗?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