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竹楼前。耿训英手持玉笛迎风而立，它身上的道袍微微扬起，哀婉的笛声渐渐消散在风里。
“耿姐姐，回屋吧？”身后的窅娘劝道。
耿训英停止了吹奏，目光凝视着河对岸。空气中隐约传出哀乐，那是为逝去的文献太子李弘骥奏响的。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太子悲惨的离去，她就是用手中的这支玉笛，为他送行。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明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太子……死了？”耿训英怔怔地问道。
“死了！”
“谁害死了他？”
“对他来说，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
“没有意义？”耿训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一瞬间浮思翩翩，“他已经是个被废的太子，他不再威胁你们的地位。皇位……都是为了皇位，要不然……何至于害死这样无辜的生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窅娘怔怔地看着她，幽幽地道：“你是想起了我爹吗？”
“是，这情景和多年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耿训英感慨着，有些伤感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李弘骥不一样，他不是被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是他自己的心魔！是他对皇位的过分追逐害了他！”
“天意……”耿训英愤愤然，“很多年前，他们抢了杨家的政权，琏太子无故惨死。如今他们的太子也不过如此……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听说宫中盛传他受了李景遂的诅咒，东宫上下唯恐沾上不干净的东西纷纷敬而远之。想他生前在东宫从者数百人，死了却只有至亲几口，令人好不伤感啊！”
“作恶太多，会招报应的！”窅娘冷冷地，心伤已经结疤，触碰起来却依旧隐隐作痛。
耿训英没有答话，静静地听着那哀婉的乐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人们的哭声，仿若就在眼前。她微笑着，眼中却蓄满泪水，朝着李弘骥的殡仪队伍行进的方向，再一次吹响了玉笛。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身后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
“快，在那里，给我围起来！”只听前面一阵马蹄声，原来是一队大内侍卫，为首的一声断喝，“大胆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侍卫飞奔过来，把耿训英团团围住。
“就是她，我们一路跟踪窅娘，发现跟她碰头的就是这个女道姑！”队中一个人指认道。
耿训英一愣，心中暗想道：“不好，不知道窅娘在宫中得罪了什么人，被跟踪到这里。如今怎么通知她才好？”
“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居然在这里碰见了老朋友！”人群中传来肆无忌惮地调笑声。
耿训英抬眼一看，心中一凛，原来竟是禁卫军统领陆雄。他们曾在皇宫多次交手，耿训英凭借对皇宫地形熟悉的优势，几次逃脱。
陆雄大声喝道，“大胆妖道，居然趁皇后过寿之际企图毒害皇上，害我们兄弟追踪了你那么久。皇后娘娘神机妙算，早已经看破了你们的诡计！说吧，窅娘是不是你的内应，你们这次碰头有什么大计划，是不是想再次谋害皇上？快说！”
耿训英冷笑道：“什么‘要娘’，老娘就在你面前，小子还不快跪下给为娘的磕头？”
“你敢侮辱我！”陆雄恼羞成怒，抄起铁锤向耿训英挥去。
耿训英忙低头躲闪，“铛”一声响，锤头砸在树上。
侍卫蜂拥而上，一时间刀光剑影，血光四溅。
耿训英挥舞着麈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得密不透风。对方虽然人多势众，耐不住耿训英以一当十，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正打得不可开交，忽听头顶上树枝哗哗作响，就见从树上落下很多黑衣人，个个身手矫健，一落地就投入战场。
为首的人没有带面巾，脸上刀疤清晰可见，竟是周宗府邸的家丁韩捷，此时正两手抱在胸前观战。
耿训英向他瞥了一眼，大喊不妙。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耿训英明显招架不住。
一个黑衣人寻了个空缺，敏捷地上前，刀尖划过，耿训英的左腿上已经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
“啊”耿训英大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一时间刀剑呼啦啦架在她的脖子上。
陆雄上前，冷笑着道，“这一次，就算你插上翅膀也难飞出我的手掌心了！”
“呸”耿训英啜了他一口，“一群走狗！”
陆雄抹了一把脸，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回到宫里有你好看！带走！”
“是”侍卫领命，就要将耿训英拎起。
“慢着！”刀疤脸挡在侍卫面前，冷冷地道，“这个人是我们先抓住的，得由我们带走！”
陆雄这才正视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们是什么人？”
韩捷脸上的刀疤抖动着，“这个人牵涉到周大人的命案，我们要把她带回去审讯！”
陆雄又是一愣，缓了缓神色，趾高气昂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府的无名小卒！大司徒已经死了，你还横什么横？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大内侍卫，堂堂禁卫军统领，奉命追查朝廷钦犯！出了问题，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方争吵的空当，耿训英心中暗忖，“这次被押解回宫，一定难逃厄运，我死不足惜，但是他们看到了我和窅娘在一起，我是个朝廷钦犯，岂不是要连累她？”
她想到了这里，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暗暗握住麈尾，瞅准机会忍住疼痛一跃而起。
众人发现不妙，立即连成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围追堵截。耿训英虽强，无奈一虎难敌众犬，加上腿上带伤，很快被众侍卫和黑衣人打杀得浑身是伤，败下阵来。
耿训英发出一声英雄末路的哀嚎，趔趄站起，大义凌然地道：“你们最好杀了我，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话！”
陆雄害了怕，委婉劝道，“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不杀你，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我们就放了你！”
“我呸”耿训英愤然啜了他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劝你最好识相点！”韩捷忍不住上前，“我不管你是不是朝廷钦犯，我只问你，大司徒是不是你杀的？”
耿训英身体剧痛，额上渗出汗珠，强撑着冷笑一下，“你们不要以为……以为抓住了我，就能把一切罪名都强加到我头上……周宗心术不正，祸害的人太多，焉知道……知道就一定是我杀的？”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韩捷说着恶狠狠地上前，挥拳相向。
耿训英忙用手臂挡住，和韩捷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几招过后，终于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你——你居然把她杀了？”陆雄吓得面色惨白，战兢地上前。
韩捷扫了她一眼，漠然道，“她没死！”
陆雄这才松了一口气，朝那些侍卫一挥手，道：“带走，皇上皇后面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衣人面面相觑，征询的目光投向韩捷，“就这么放她走了？”
韩捷目光阴鸷，冷冷地道：“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窅娘的意料。
“进去吧”一个侍卫在窅娘后背上大力推了一把，窅娘瘦弱小小的身躯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门戛然合上，将窅娘锁在牢里。
窅娘慢慢坐起身，一边揉着摔痛的膝盖，向铁栏外面望过去，见几个狱卒来回巡视着。
“这位小哥……”窅娘瞅准一个正在走过来的狱卒，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抓我的是什么人？是奉了谁的命令呢？”
“对不起，我们只是负责看守，并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事。该提审的时候自会有人前来提审，姑娘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对答吧！”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
窅娘坐回原地，入夜的气温让人颇有凉意，她把双腿蜷缩放在胸前，下巴上黏黏腻腻的，她用手拭了拭放在鼻下，是血。原来刚才的那一下摔得不轻，膝盖已经流血了，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身受重伤的耿训英被两个侍卫拖到另一间牢房前。
“啪”地一声，侍卫将她扔在地上。
“混账，小心点！”陆雄将侍卫一把拉扯开，恼怒地道，“这可是朝廷钦犯，你把她弄死了，明儿上头提审，你有几颗脑袋？”
另一个侍卫凑上前，看了一眼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耿训英，唏嘘道，“她看起来没剩几口气了，我们要不要给她请一个御医啊？”
“去去去”陆雄不耐，“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去请御医？再说御医是什么人，没有皇上的命令，是我们能请得动的吗？”
正说着，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却是皇后和丫鬟婉儿。
陆雄吓了一跳，慌忙行礼。
皇后点点头，隔着铁栏向内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听说你们抓了一个朝廷钦犯……”
陆雄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这个人就是娘娘寿辰那日，企图毒害皇上的刺客！卑职已经调查清楚，她叫耿训英，是在华山修行的道士。卑职一路跟踪窅娘，发现和她接头的正是这个道姑。卑职将她们分别缉捕，耿训英誓死抵抗，卑职的手下不得已将她打成了重伤。”
“原来是这样！”皇后明白了什么，继续问道，“她的伤势怎么样？”
陆雄惭愧道：“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
钟皇后眉头微皱，只好道，“那就等她好了再说吧，先把那个窅娘带到凤仪宫，本宫要亲自审问！”
李煜跟着裴厚德出了郑王府的大殿。
一离开周娥皇的视线，李煜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窅娘？”
裴厚德沉默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
李煜狐疑地打开，脸色一变，连忙问道：“是谁送进来的？”
“是蒻兰姑娘！”裴厚德慌忙答道，“她还说韩大人已经前往清凉寺截皇后娘娘的銮驾，恐怕韩大人的供词对窅娘不利，请王爷早作防范啊！”
“这一天还是来了！”李煜感慨着，大踏步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王爷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裴厚德跟上李煜的步伐，小心地问道。
李煜边走边道，“母后不过是因为窅娘被法眼禅师断言有‘乘銮伴驾’之命的事，这原本不是她所愿意的，我跟母后解释清楚，相信母后会谅解的。”
李煜不知道，其实窅娘面临的责难远远不止这些。
凤仪宫大殿，窅娘匍匐在地上，顺着眼前逶迤的长裙向上望去，迎面是一张严峻冷冰冰的脸。
“皇后娘娘……”窅娘认出了钟皇后，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工工整整地跪好，叩头，高呼千岁，“奴婢窅娘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钟皇后的声音低低的，哀伤而迷惆，“你可知道太子死了？皇上虽然怪罪于他，但是最后只是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并没有赐他死罪。本宫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就已经走了……”
窅娘直起身子面向钟皇后，脸上的表情极其平静：“可叹太子殿下英明一世，却还是没有看开。如果他肯平静地对待得失，也就不会有此下场。”
“正因为你们知道他有这样的弱点！”钟后大恸，指控道，“你们利用他的弱点，处心积虑设计了这场骗局，在你的挑唆下，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叔叔，等于自毁前程，就算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终于丢了太子之位。那是皇儿生命的信念，是他一生的梦想啊，哀莫大于心死，他就这样被你们害死了，你们得逞了？”
窅娘一惊，诧异地看着皇后，佯装镇定地道：“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你不知道是吗？其实本宫对你也好奇的很……”
皇后转过头，将窅娘全身上上下下审视一番。她没有穿宫装，上着襦衫绣着金凤银鹅，下身翠霞裙，鸳鸯绣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瘦削脸庞，白净剔透，眸子乌黑闪亮，带着一抹难解的冷淡和沉默直视着她。
“本宫早该看出来，你这样的姿色，绝非一般宫女可比！千金难买佳人一舞，天下男人都为你趋之若鹜，你放着金陵城的花魁不做，为什么混进皇宫，甘心做一个普通的宫女？”钟皇后的语气凌厉地质问道。
窅娘心中一凛，浃背生冷，迟疑地道：“娘娘的话，窅娘不懂……”
钟皇后冷哼一声，趾高气昂地道：“哼，你以为你隐姓埋名藏在宫中，就可以逃得过本宫的眼睛吗？本宫早就把你的身份来历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就不要跟本宫装蒜了！”
“娘娘统率后宫，连一个宫女的身份来历都心知肚明，这样明察秋毫，让奴婢着实佩服！经过娘娘的调查，不知道窅娘这样的身份是不是符合宫女的要求？”窅娘不卑不亢地应答。
“好一篇滴水不漏的措辞，被揭了老底都面不改色！”钟皇后有些着恼，忍不住道，“有人亲眼看见你和刺杀皇上的逆贼在一起，你们正在密谋什么？你处心积虑藏在后宫，是不是后周派来的细作？”
窅娘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否认道：“娘娘冤枉奴婢了，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做不出通敌卖国的事！”
“你还想狡辩！”钟皇后指着她，冷冷地道，“大内侍卫已经亲眼看见你和那个神秘的道姑在一起，是不是要本宫把证人带上来你才老实交代？还是要本宫将那道姑带上来，让你们聊聊？”
窅娘心中有数，暗想耿训英身怀绝技神出鬼没，抓住她绝非易事，因此神情反而轻松下来，她满不在乎地道，“大内侍卫拿朝廷俸禄，为皇家卖命，当然唯皇命是从。娘娘若想逼窅娘就范，单凭几个侍卫的口供，窅娘是绝不会服气的！”
“本宫迟早会让你服气的！”皇后冷笑着，心里却愤恨道，“好个巧舌如簧的丫头！要不是耿训英现在昏迷不醒，你早就露出狐狸尾巴了！留着你，迟早是个祸水！”
她打定了主意，就笑着走到窅娘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本宫知道你很聪明，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真能为本宫、为从嘉所用，说不定能帮我们娘俩很多，但是你的身份却又让本宫为难……本宫在想，如果你是本宫，会怎么处置一个和自己的儿子走得很近却又身份不明的女人？”
窅娘神情一震，抬头凝视着皇后的脸，脑中迅速地思考着，“看得出皇后惜才爱才，却对我的身份充满怀疑，看似平常的问答却暗藏玄机，似乎有意试探。”
半晌，她狠了狠心咬牙道：“如果奴婢是皇后娘娘，一定会摒除儿子身边的一切危险，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此句凶险之极，可能会给皇后一个台阶，顺理成章的处置自己，然而或许也只有这样破釜沉舟之举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钟皇后一愣，随即狡黠地道：“如果你提出让本宫选择信任，本宫说不定从此真的会好好栽培你……”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条斯理的道：“可惜呀，既然你这么设身处地为本宫着想，本宫索性就随了你。你可不要怨恨本宫啊！”
她睥睨着窅娘，懒懒地道：“婉儿，拿上来吧！”
窅娘心中一凛，忙看向从屏风后面款款走来的婉儿。她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摆着一杯鸩酒、一条白绫、一把匕首。
婉儿看向窅娘，不忍道：“皇后娘娘仁慈，请姑娘挑一个上路吧。”
窅娘心中凉了半截，惊呼道：“皇后娘娘，奴婢有什么罪？您为什么要赐死奴婢？”
皇后冷冷地道：“你身为宫女，却行为不检，居然用狐媚手段勾引皇子。本宫身为皇后，自然有责任还后宫一个清净。这就是理由！”
“我没有”窅娘辩驳道，“奴婢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也懂得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做过有损名节的事情……”
皇后冷笑道：“需要本宫为你验身吗？”心中暗想着，“说不定你本来就是个娼妇，即使没跟本宫的皇儿好过，也难保已经不是完璧，正好让你无地自容！”
窅娘一惊，陡然生出悲凉之意。这就是皇家的理由，明明我是受害者，却被说成‘勾引’，如今李弘骥死不足惜，却令我百口莫辩。
扬起皓首，窅娘大义凛然道：“不必了，皇后娘娘让一个宫女死，用的着这么大费周章吗？奴婢宁愿死，也不愿意受这种侮辱！”
窅娘说完抓起婉儿手中的鸩酒放在唇边，未及入口先闻到了刺鼻的药涩。她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脑中飞快地略过很多影子：从嘉，小玉，耿姐姐，长江边上的浪花朵朵，爹爹的渔船，娘亲的微笑……
原来人之将死，想到的居然不是国恨家仇，而是身边充满温情的人和事。我的从嘉，我的良人。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滑落，她擎着那杯鸩酒，幽幽地念道：“生同一个裘，死同一个椁……从嘉，窅娘这辈子注定不能实现这个诺言了，为窅娘珍重吧！”
“娘娘……”婉儿一声惊呼，打断了窅娘的动作。
只见婉儿忽然跪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看窅娘对郑王爷那般痴情，您就不能饶了她吗？”
皇后冷着脸，不动声色地道：“本宫已经下了旨意，你遵照执行吧！”
窅娘感激地看着婉儿：“谢谢婉儿姑娘怜见，窅娘在地下也会感激你的！”
泪眼模糊中恍惚看见殿门打开，一个白色的身影晃入眼帘，那少年的笑温润如春风依旧是熟悉的模样。窅娘笑了，原来面对死亡谁也不能淡然，这杯毒酒还未入口意识早已模糊。
“皇后娘娘……”那声音听得真切，不像是梦中，但传入耳畔的却不是“母后”而是“皇后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