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见街旁酒肆、饭馆繁多，觉腹中饥饿，下马缓行，摸腰间锦囊，唯假黑痣一枚、皱巴巴的假人皮一小片和小半瓶桐油，此时饥肠辘辘，眼见身旁小摊上满蒸笼的肉包子热气腾腾，心道：“从前觉得肉包子油腻难吃，不想今日别说是肉包子，便是一口干馒头也吃不上！”她躲到墙角将假黑痣粘在脸上，假人皮贴在眼皮上，又在脸上涂抹桐油，自言自语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百里弈，纫兰才是。倘或旁人问起，那我该说自己是谁呢？从前人人视我金贵无比，为了和父兄开玩笑，和大家抬杠，我偏自比恶草，今则当真贱如莠草！试问谁会关心一株贱草的名字呢？”
那卖包子的招呼道：“姑娘，我这包子皮薄馅多，来几个尝尝？”
百里弈眼瞅包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想：“我得找个事儿做，养活自己！可做什么呢？……对了，就卖包子！那样就有包子吃了！”
百里弈回到包子摊，对摊主道：“大叔，我帮你卖包子，你给我一些工钱，包我吃住就行！”
那摊主道：“姑娘，我这是小本生意，不需要请人帮忙！”
百里弈讪讪地站着，看着包子直吞口水。
那摊主道：“你不卖包子就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百里弈红着脸求道：“大叔，你帮你吆喝一阵，换你一个包子如何？”说完便低下了头。
摊主道：“看来你想吃包子，但是没钱。这样，你帮我吆喝半个时辰，我便给你一个包子如何？”
百里弈喜道：“好好好。”答应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无比艰难，眼睁睁看着过往行人，百里弈张开的嘴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半晌才轻轻说了句“卖包子”，声如蚊吟，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摊主嗤笑道：“连吆喝也不会，走走走！”
百里弈急道：“不是不是，我是……”她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不吆喝，只是喊不出口。
那摊主却不耐烦了，道：“什么不是，又是的？赶紧走！”说着便要推她，百里弈忙道：“卖包子卖包子。”那声音似说悄悄话，除了摊主，别人听不见。
“这么小声，鬼才听得见！”摊主高喊道，“卖——包——子——”然后看向百里弈，似乎在说，就该像我这样喊。
百里弈却在心里嘀咕：“你不就听见了么，原来你是鬼啊！”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张口作势高喊，但喊出来的声音，依旧很轻。
摊主笑道：“真是胆小鬼！”
百里弈尖声大叫道：“我不是胆小鬼！卖包子——！”跟喊救命似的，引得无数路人回头张望。百里弈也给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又低了头。
“这就对了！”摊主一推她道，“接着喊啊！”
百里弈想到今非昔比，眼下果腹要紧，顾不得难为情，况且既已喊出口，她也不再拘谨，高喊道：“卖包子了！香喷喷的包子啊！皮儿薄，馅儿多啊！”
不到半个时辰，百里弈的喊声便又越来越低，她是吃不消这么高喊下去了，嗓子疼得厉害。那摊主皱了皱眉头，打开蒸笼仔细挑拣着，许久方夹出个奇小的包子，而且还有点畸形，盯着看了半天才递给百里弈，道：“算了，你也不必喊了，可以走人了！”
百里弈接过这个小得可怜的包子，二话不说，一口吞下，不吃还好，这一吃把馋虫全勾起来，反而觉得更饿了。
百里弈牵了马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心道：“叫卖太累，得找个轻松点儿的活。”她环顾四周，有做木工的，有打草鞋、有缝布鞋的，有磨剪子的，有染布的，甚至有捏泥人的，但她什么都不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那么没用，无意中瞥见墙角的乞丐，心下道：“想必他就是因为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才沦为乞丐。我百里弈无论如何都不能沦为乞丐！绝对不能！”她四处张望，心里不免焦急起来，因为日色西沉，而吃的问题尚未解决，住的问题即将到来。
百里弈抚摩身边的马儿，忽然想到她还有马，而且是一匹宝马。如果卖了它，她就能解决眼下困境，可她只有这匹马了。火焰儿是她爹爹最心爱的坐骑，而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朋友，甚至是唯一可以说话的对象。她像孤雁一般失去依靠，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流浪，不能连它也失去，想到这儿，不由得抱住马颈，嘤嘤而泣。那马似解得百里弈心中所想，大眼眨了眨，竟也淌下泪来。
忽然有人拍了下百里弈的肩膀，百里弈回过头，眼前站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浓眉大眼，肤色偏黑，看上去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汉。那汉子问道：“小姑娘莫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百里弈闻言忙道：“我……我又饿又累，还无家可归……”她小心地说着，心中胆颤，生怕他不肯帮忙，现下她只要有吃有住就心满意足了。
那汉子道：“天色已晚，你若信得过我，就跟我来。我带你去我婶婶家，你先住她那，我们不收你房钱。”
百里弈欣然道：“大哥！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百里弈跟着那汉子走进一座小院，院子很小，摆满破桌破椅，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看上十分脏乱。百里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总算有了栖身之所，又不免喜上眉梢。
那汉子道：“我先进去和我婶子打个招呼，然后再领你进去。”
百里弈觉得理当如此，点了点头，心下却徘徊起来：“我该不该信他呢？倘若他是个坏人，里面一定有他的同伙，那我该怎么办？我还是走吧！可万一他是个好人，我就这样走了，今晚就要流落街头了，也许还会饿死，我真不甘心！”
那汉子进去片刻便笑着走出道：“我婶请你进去，她正给你准备吃的呢！”
百里弈见没有“同伙”出来，微笑着忙牵马往内走，那汉子拦住道：“马怎么能进房呢！”
百里弈笑道：“我真是高兴糊涂了。”
“你先进去，我将你的马栓那边吧。”汉子说着手指附近的一根房柱。
百里弈道一声“有劳”，便高高兴兴地往房内走去，心想：“太好了，马上就有吃的东西了。往后我也有地方住了，虽简陋些，到底比露宿街头要强百倍！”她快步进房，眼见房内堆放有无数破旧箩筐和一些生了锈的锄头镰刀，凌乱不堪，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布满蜘蛛网，显然是个搁置废弃之物的小仓库。
百里弈大吃一惊，心道不好，疾步奔出，院子里无人，火焰儿和那汉子都不知去向。百里弈豁然明白，原来那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汉子实则是个盗马贼！但奇怪那火焰儿是极烈的马，怎会任凭盗马贼将它牵走？
百里弈呆立破院等着她的马儿回来寻她，但她小瞧盗马贼了。这盗马贼既辨得宝马良驹，势必亦知此马不易盗取，如无盗马良策，岂敢轻易下手？
她等了许久，终不见火焰儿归来，心中焦急，于是走出院子，想四处寻找，但她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她缓缓走在昏暗的大街上，饥饿、孤独和沮丧将她重重包围。一筹莫展的滋味让她感到绝望。“我该怎么办？我已经走不动了，如果再找不到吃的东西，我会饿死的。我不能死，我还要夺回百里山庄，为亲人报仇啊！对了，我有‘暗飞声’，那是无价之宝。若将它取了来当掉，我便可以衣食无忧了！……不行，那是表哥送给我的，我便是饿死，也能把它当掉，何况现在的我不能回大阙城！”
眼前有间大酒楼，匾额上书“三饕酒楼”四字，字迹浑圆粗壮，姿态怪异。“三”第一笔是个向上的大弧，其下两横短得多，组成一口大碗形状。“饕”字写得像个彪形大汉，左上角的“口”恰似大嘴，张向“三”字组成的大碗。百里弈抬头看着这模样奇特的字形，不禁微微一哂。
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还有烤鸡烤鸭的味道，夹杂在浓郁的酒香之中，直搅得人越发饥馋，百里弈不由自主地走近酒楼，眼看着别人酒桌上的菜肴直咽口水。
跑堂笑迎上前，见她相貌丑陋，头发凌乱，皱起了眉头，又将两眼打量她身上衣衫的质地，分明是上等绸衫，应该是个有钱人，但何以这般落魄？跑堂不由得蹙眉寻思该不该对她殷勤，百里弈愀然道：“有你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跑堂将抹布甩在肩上，左手抱胸，右手托着下巴，斜眼觑着百里弈道：“打尖儿还是住店？”
百里弈在旮旯里挑了个座头落座，道：“听着，我要清蒸水潺，芡粉蟹肉，鱼唇银耳羹，红烧去骨鹅掌，虾仁炒娃娃菜，牡蛎莲子蒸饭，还有一小碟百合杏仁糕，就这几个家常菜吧！凡是要放葱姜蒜末的，烧的时候可以放，烧好之后，务必全都去净！”
跑堂往她身后看了看，不见来人，怪道：“就你一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百里弈从没想过吃不吃得了的问题，也浑然不觉自己的奢侈与浪费，她早已习惯，于是反而奇怪地看着跑堂道：“为什么要全部吃完？”
跑堂忙走到掌柜王得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掌柜点点头，他便将百里弈适才说过的菜名，一一喊出。
菜很快送上，百里弈虽饿极，但仍慢条斯理地吃着。她时不时地看看跑堂，又看看掌柜，等吃到差不多时，又四处张望。
忽见跑堂走开了，账房正低头拨弄算盘，她忙起身往外钻，不料身子忽然上升，无论她如何用力迈步，都始终停在原地。原来后领被人一把抓住，那人将手一抬，百里弈整个身子便被提了起来。
百里弈佯笑道：“这位仁兄好快的身手，好大的臂力！”
那汉子大叫一声，喝道：“胆敢在三饕酒楼吃白食！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百里弈摇摇头，那汉子将手一指，百里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壁上挂有一块大木牌，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又黑又粗的大字“吃白食者乱棍打死”。
百里弈忙道：“我不是吃白食，我可以帮你干活抵债的！”心道：“反正我没钱，他们只得让我在这儿干活，如此我既能饱餐一顿，从此又能自食其力，如此甚好！”
掌柜王得根冷着脸走过来，将手一挥，那汉子便松了手，百里弈随即扑通跌坐在地。
王得根怒道：“干活抵债？看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我算算这一桌……你得洗一年的盘子才勉强抵得上。扣去吃住的花费，那得干上两年。”
百里弈心下沉吟道：“洗盘子就洗盘子，酒楼里不愁吃的，而且从此有了栖身之所，先安定下来，再图后计。”
王得根见百里弈若有所思，说道：“这桌菜值五两银子，可你干一天活也只值十文钱。为避免你偷跑，吃住也得在这儿，自然要加倍，我还给你往便宜了算呢！不愿意吗？那拖出去乱棍打死！”
百里弈急道：“别！我愿意！”
王得根交给阿获一小串铜钱，道：“阿获，领她去厨房，顺便将那老婆子辞了！”
百里弈被这叫阿获的大汉领到厨房，厨房内已有人在洗盘子，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妇。她抬头看到百里弈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丝和善的微笑。
阿获丢给老妇一串铜钱道：“这是你昨天的工钱，你可以回去了，从此不必来了。”
老妇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不用我了吗？这……这是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阿获道：“你每天拿二十文工钱，她可不收工钱，有了她自然不用你了。”
老妇惊慌无比，忙跪地磕头道：“我求你了，获大爷，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一个孤老婆子，还带着个小孙女，就指这点生计度日！我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
阿获大笑道：“你这是捣蒜哪，还是鸡啄米？”
百里弈忙道：“你和掌柜的说说，留下她吧！我和她一起洗盘子，那不是洗得更快吗？”
“一个人的活怎能让两人做？”阿获对老妇喝道，“还不快滚！难道还要我把你揪出去？”
老妇只是磕头，百里弈道：“让她留下吧！这活给她干，我干别的。”
阿获道：“你要干别的？你能干什么？是砍柴挑水还是生火做饭？三饕酒楼可容不得闲人！”阿获话音刚落，那砍柴和厨子猛地都抬起了头，紧张并充满敌意地瞪着百里弈。百里弈这才醒得无论她选择做什么，都有人要被赶走。从他们敌视的目光中，百里弈看出他们都不容易，都很在乎他们手头的活计，自己的到来分明让他们平添厌憎。
百里弈无语了，她觉得十分为难，既不能什么都不做，王得根绝对不允许，但她也不愿从穷人口中抢粮，这未免太残忍。百里弈问阿获：“难道就没有两全之策吗？”
阿获道：“谁让你长成这副德行，就是将你买了也不值一两银子！饭只有一碗，不是你吃，就是她吃，总之你们俩只能留一个！”
百里弈心知自己留在这儿，老妇便留不得了，想到自己还有根值钱的簪子，拿它作饭钱，那老妇就不必走了，于是举手向发间去取，不想那簪子竟不翼而飞，心道：“真是祸不单行，竟不知几时被盗了，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让我由他们乱棍打死？我不想死，可她……”百里弈默然无语，心乱如麻。
阿获一把拽起老妇，便要往外拖，老妇又哭又喊，大骂百里弈抢了她的饭碗，就是要了她的命，日后必定不得好死。砍柴的和厨子松了口气，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百里弈听着老妇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不由得胆战心惊。她瞥见老妇被拖走时，狠狠瞪视她的怨毒的目光，百里弈心中一凛。
那老妇死命牢抓门框，阿获用力揪扯，老妇指甲破裂，门框上登时留下几道触目心惊的血痕，老妇也被拖了出去。
百里弈怔怔地站着，她觉得很对不住那位可怜而年迈的老人，而且那位老人看上去十分需要这份差事，可她也不能没有这份差事，她不想被人乱棍打死。老妇的骂声犹然萦绕在耳，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生存是很艰难的事，代价如此之大，大到让她不寒而栗。
厨子冷道：“你够狠，居然跟一个老太婆抢饭碗！快点洗吧，外面还等着用呢！”
百里弈看着堆积如山的碗碟，问道：“这些全由我一人洗吗？”
厨子道：“你以为呢？不是你洗，难道还是我们洗？”
百里弈二话不说，便蹲下身，一手抓碗，一手拎起一块抹布，心下道：“我得想法子溜走，我一走，那老婆婆自然会被他们再找回来。”她正寻思脱身之计，不想那油腻的碗竟如泥鳅般突然从她手中滑落，登时摔成了两爿。
厨子一怔，嗤鼻一哼。百里弈忙快速收拾碎碗，将那碗片往堆砌的柴中一塞，不想那王得根耳朵极尖，远在大堂便听到声响，急忙赶来，恰巧看到百里弈藏匿破碗的一幕，一张脸气得登时发绿。他操起门旁的扫把，便朝百里弈抡去。
百里弈忙起身闪避，不想裙边丝绦被水缸上横搁着的扁担勾到。她一走动，那扁担顺势横扫，碰巧打中桌上高高叠起的碗碟，哗啦啦一声，碗碟倒将下来，白花花碎了一地。百里弈见状傻了眼，又见王得根一张绿脸转而变黑，自知大事不妙，忙陪笑道：“别生气，怒伤肝哦！大不了把工期延长喽。”
王得根暴喝：“阿获——”喊声未歇，阿获便已急急冲进，由于跑得太快，一时定不住脚，险些一头扎进柴堆，也亏得他将身子一低，猛然大跨一步，这才站稳，可脸上横肉随即扭曲了。原来他一脚踩进碎碗堆，而他脚上穿的是破草鞋，瓷片登时扎进脚肉。他疼得呲牙咧嘴，因此扭曲了面上横肉。
阿获暴跳如雷，揪起百里弈便往碎碗堆里摔，尖锐的大小瓷片刺入百里弈的肌肤。百里弈疼得惨声大叫，挣扎着从碎碗堆起身，不想阿获又将她推倒碎碗堆，从王得根手中接过扫把，狠狠朝百里弈身上打去。百里弈背上、手上本已扎了无数碎片，阿获再这么几抡，那些瓷片入肉更深，百里弈疼得尖声哭喊，左右滚翻躲闪，口中求饶不断，而地上却有更多的碎片扎入肌肤，如同万针刺身。
那厨子不忍再看，站在锅旁炒菜，拿铲子的手却一个劲儿发抖。劈柴的埋头劈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王得根担心百里弈的喊声惊动酒楼食客，搅了他们的食欲，忙喝道：“只要你不喊不叫，我就让阿获住手。不然，就将你活活打死！”
百里弈闻言忙咬住嘴唇，阿获这才住手，王得根道：“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完接着洗碗！活没干完，别想吃东西！”他说完便带阿获回大堂了。
百里弈生怕惊动王得根，只能咬牙承受浑身上下千百处痛楚，呜呜咽咽地低声抽泣。她还有很多活没干完。活没干完，她就会挨饿。她怕极饥饿的滋味，于是勉力拾起扫把，打扫碎片。为了强忍剧痛，她一直咬紧牙关，牙也被咬得生疼，似乎牙齿也快被咬得崩裂了，但这点疼痛与她满身密密麻麻的疼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扫完地，碗碟又堆叠得如小山般高了。她没有时间喘息，忙小心擦洗起来，伤痕累累的血手伸进油腻的汤水中，带咸味的汤水触及伤口，百里弈登觉双手如伸至滚滚油水中一般，十指钻心般痛。她惨叫一声，几乎晕厥，却又忙不迭地擦洗起来，汤水被鲜血染红了，成了殷红的血水。她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手上不再流血。双手如纸一般白无血色，肿胀竟如十根萝卜。
三更已过，碗碟却依然堆积如山，百里弈犹在擦洗。她浑身疼痛，双手僵硬，动作迟缓，又兼冷饿交加，抬头看到窗外皎月当空，低头见自己满身血污，苦不堪言，不禁泪如雨下，心中苦道：“赏月观花只是富贵闲人的消遣。什么良辰短暂，志士惜日短，全是谎话！落魄之人挨得一刻是一刻，只怕片刻难挨，度日如年，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欣赏良辰美景？”但她手上丝毫不敢懈怠，“现在逃走还不是时候，明天半夜吧，他们应该会松懈一些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毒没发作，我倒先死在恶犬阿获手中了！”
等到这一天的碗碟洗尽，东方已白，百里弈昏昏沉沉中闻到一股恶臭，原来阿获将一碗馊泔水端到她面前，冷道：“吃吧。”
百里弈愤恨无比，怒道：“我不吃！这样脏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吃！”
阿获将碗中酸饭腐菜倒在地上，冷笑道：“你居然还拿自己当人看？不吃拉倒，你就等着饿死吧！”
见阿获离去，厨子低声道：“饿死不划算，你要是干得好，他们或许会赏你一口剩饭剩菜吃。倘若不然，只怕这臭的也轮不到你吃！”
“我得活下去！”百里弈伸手抓起地上腐烂的食物闭目便往嘴里塞，酸腐的饭菜夹杂着泥沙，委实难以下咽，但逃走的欲望如此强烈，竟令她含泪硬吞了下去。
好不容易天色暗下来，这一天要结束了。她见来往的人少了，便盘算着如何逃出去。挨到三更时分，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厨房侧耳倾听，四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牢牢记得来时的路，门在大堂前，她便往大堂摸索过去。
店中门板早已安上，此时伸手不见五指，她生怕碰到桌椅，发出响声，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着。她伸手小心而缓慢地探着，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怕碰响任何一件物事，惊醒店里的人。她感觉自己离出去的门越来越近了，心越跳越快，几乎都到嗓子眼了，“只要过了这关，我就可以逃出去了！不用洗碗碟做苦工，不再被折磨了！”她的手已摸到门板，大堂突然亮了，百里弈回头惊见王得根和阿获一脸狰狞地立在她身后。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但仍忍不住狡辩道：“我来看看门关好了没。”说话声音极轻，她已然意识到这是世上最蹩脚的谎言。
王得根暴喝一声：“老规矩！”阿获冲上前，一把揪住百里弈的头发，猛往饭桌上撞去，“砰砰砰”百里弈的脑袋应着他的手随起随落，饭桌登时鲜血淋漓。百里弈额上旧伤加新伤，只撞了数十下，便晕过去了。
百里弈迷迷糊糊不断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又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满桌子好吃的东西摆在眼前，她拼命吃起来，可怎么都吃不饱，而且越吃越饿。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生病了，床前围了好多人。她的几位哥哥焦急地看着她，对她嘘寒问暖。百里不器接过寻梅手中的药碗，坐到她床边，柔声道：“弈宝贝，把药喝了，你的病就好了，也就一点也不难受了。”百里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可是病似乎一点也没有好转，她还是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难受。她大喊药不灵，爹爹欺骗了她，爹爹就不见了，哥哥们也不见了，百里弈大哭。接着她又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渊，那里有很多大如拳头的蚂蚁，它们长着锥子似的嘴巴，全都围着她啄咬。她惊恐万分，大声呼救，时而看到温文尔雅的欧阳觉，时而看到不怒自威的百里不器，时而看到慈祥的外婆和奶奶，时而看到她的几位哥哥，可所有人似乎都看不到她，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她又看到秦诤从上边经过，大喊：“表哥救我！”秦诤转身怒目俯视，冷道：“谁是你的表哥！”抬掌便朝她头上猛击而来，那一掌正中她额头。
百里弈“啊”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睛像被针线缝上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她伸手揉眼，发现眼皮上满是血痂。她咬牙扳开眼睛，额头猛然一阵剧痛。她微微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厨房角落处的柴堆上，脚踝上似有重物压着，她喘息着微微侧头查看，惊见脚上锁着好大一副铁链，令她根本无法抬脚。带着如此笨重的铁链，行走尚且艰难，她该如何逃脱？逃离三饕酒楼突然变得像登天一般艰难，百里弈登时心灰意冷。静静地躺了半晌，她渐渐觉得自己又饿了，心中叹道：“从前不知饿滋味，而且老是觉得太饱，撑得难受，可长辈们还一个劲儿送来好吃的东西，太多东西都被我打赏下人，或是偷偷扔掉，如今却总觉饿得慌，报应啊！”
厨子见她醒了，便跑了出去，不久，便和王得根一道回来，王得根冷笑道：“还敢跑吗？”百里弈竟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王得根道：“醒了就给我洗碗，没用的东西！居然昏睡了三天三夜，害我这酒楼忙得连跑堂都得抽空进来洗碗。”
百里弈挣扎了一下，但仍起不来，那王得根便从柴堆中抽出一根长藤条，用力往百里弈身上抽打，口中叫道：“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
厨子小声道：“王掌柜，她烧刚退，怕是没力气干活了。”
王得根火气更大了，咆哮道：“活你只干一天不到，觉倒是睡了三天三夜，不干活就想有吃的？做梦！”
“王掌柜——”大堂有人喊，王得根丢了藤条，急忙跑出去了。
厨子乘机给百里弈倒了碗水，扶起她，喂她喝下。百里弈勉强撑坐起，但是铁链太沉，又且此时她周身无力，实在挪动不了。厨子便将那铁链托起，百里弈这才挪至碗碟旁，有气无力地拿起麻布，她手上无力，拿捏不住，那碗才提起，便又掉了下去，“砰”一声摔成了两半。百里弈一听摔碗的声响，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口中颤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
那王得根进来见碗又被百里弈摔碎了，只当百里弈故意和他对着干，对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厨子忙道：“王掌柜，您别打了。打得她浑身是伤就更加干不了活，要是真把她给打死了，您的亏可就大了。”王得根觉得有理，又见百里弈瑟瑟发抖，惊惧无比，显然刚才不是故意的，谅她也不敢再摔碗了，这才住了手回转大堂。
王得根走后，百里弈抱膝犹自哆嗦半晌，惊惧之色稍减，定了定神，小心擦洗起碗碟。
此后的日子里，百里弈擦洗碗碟的动作竟越来越熟练，没有再打破过一口碗碟，身上伤势也渐渐好转，但深入肌肤的不少瓷片仍留在体内，刺痛时不时侵袭，每当疼痛袭来时，她就暗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也不再哭泣，在三饕酒楼，根本不会有人理会她的眼泪。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也不需要说话，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她常常一整天不说一个字。由于不说话，只干活，王得根终于允许她不必再吃三饕酒楼的猪食狗餐，可以吃上一顿食客留下的剩菜残羹。要知道她从前的口粮是从三饕酒楼所养畜生口中分得，王得根曾埋怨因为有她，看门狗都少吃了好几顿，猪都瘦了好几圈。她想多吃一顿，活也就跟着更重了，除了要洗所有的碗碟，还要洗王得根一家子换下的衣服、被单，可她不但不推辞，不抱怨，反而干得更起劲。每天吃不饱，每顿吃不饱，天天饿，时时饿，王得根提供的食物远不能充饥，只能系命。她实在是饿坏了，也饿怕了，于是学乖了，干活很卖力，在进三饕酒楼的第二个月就已能很快将所有碗碟洗尽，还主动要求王得根给她更多的活儿干。
一天夜里，众人都睡下了，百里弈蹑手蹑脚地走出，将那搁在墙角的一垛柴点燃。火势凶猛，差点将厨房也烧了，幸得百里弈大声呼救，火势才被及时压制。王得根追查起火的原因，发现柴堆中的一根烧坏的烟杆子，他想起那劈柴的平常就好这一口，大发雷霆，将那劈柴的暴打一顿，然后辞退。那劈柴的也像当初那老妇离去前一般咒骂百里弈，百里弈不敢看他，心中恐慌，但当她瞥见那柄斧头，心里立时快活起来，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握起那柄斧头了。她甚至觉得如果给她斧子让她去杀了那劈柴的，她也愿意。
百里弈自小娇生惯养，从不曾握过斧头，刚开始一斧头砍下去，那柴桩只开个细缝，而且还往往没砍在柴桩上，几次险些砍在自己脚上。斧柄磨得她满手血泡，血泡再被磨破，于是灰色的斧柄便染成猩红色。日子一久，她的手变得又粗又糙，而且长满茧子，手上的力道竟也跟着大起来，劈柴不再费事，先前积累的活儿也渐渐弥补上。她脚上锁着大铁链，挪动一步也难，但走得多了，竟也习惯了，渐渐地便能行动自如。每次劈柴，她总不忘佯装不小心一斧子砍在铁链上，她相信日久天长，总有一天，她能将铁链劈断，然后飞快地逃离。以她今日的脚力，普通人想追上只怕不易。
她终于不必挨饿，可除去吃饭、睡觉总共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她其余的时间都在干活。柴劈得累了，她便洗碗洗衣；洗得手指浮胀了，她便又抓起斧头劈柴。为了生存，她干活勤快，甚至拼命，王得根也不再轻易打她了。可干的活一多，人也特别容易累。她每天都疲惫不堪，因此倒头便睡，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但她有梦。伤愈之后，她不再做浑身吃痛的梦，于是她喜欢上做梦。因为在梦里，她能见到她的亲人，能回到过去的百里山庄，一家子全围着她。她笑啊笑啊，每每笑醒，可奇怪的是眼角总是湿湿的，连头发也被泪水沾湿了。尽管她明白梦只是梦，永远都是梦，但她还是忍不住向往梦里的世界，只为贪恋那片刻虚幻的温馨。时常，梦中的她竟清醒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也知道眼前只是梦境，可她仍然不愿走出，更不愿打破梦境，只愿在梦中徘徊，凄恻而伤感地看着梦中每一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涯的亲人。在做苦力的日子里，旧梦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支撑。可令她恼恨的是常常连续几夜什么都梦不到，或者竟梦见自己还有大堆活没干完，梦见王得根那张狰狞、凶狠的脸和阿获巨大、坚硬的拳头，然后她从梦中惊醒，一脸的惊惧与失望。每晚睡前，她总是不忘祈祷，祈祷有一个好梦。
是夜，她梦见了秦诤。秦诤温柔地冲她微笑，牵过她的手，柔声道：“弈儿，我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从此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百里弈闻言笑得好开心。秦诤将“暗飞声”放在唇边，吹奏起《香消英雄老》，那正是她唱过的曲子。秦诤一吹，她便依声歌唱起来，还翩翩起舞，跳的正是从蟾西族人那里学来的舞蹈。她在舞得高兴，突然王得根和阿获出现了，而地上不知何时多出无数碎碗，更有无数碗碟从天而落。她忙去接，可接住这个，摔落那个。她惊慌失措，而地上的碗碟碎片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就像积了层厚厚的雪。王得根和阿获狰狞的面孔渐渐逼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百里弈大喊：“表哥救我！”可秦诤却不理会她，凭她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头，而且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小。
百里弈从梦中惊觉，不想睁眼就看到王得根正盯着她看，见她醒来，问道：“除了唱歌，你还会什么？”
百里弈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那王得根继续说道：“比如古筝、琵琶，随便哪样，会一样吗？”
百里弈迟疑道：“只会古琴和筝。”
王得根突然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把百里弈唬了一跳，叫道：“太好了！你白天不用干活了，只需在屏风后面弹琴唱歌。”原来百里弈在梦中唱歌，吵醒了王得根，王得根觉得她嗓子动听，想到用她的歌声来吸引顾客，招揽生意。
王得根见百里弈迟疑不决，忙道：“如果你用心唱，唱得好，晚上也可以不用干活。”
百里弈垂视地面，低声道：“其实古琴、古筝我都只会些皮毛，等不得大雅之堂，还是砍柴比较顺手！”
王得根怒道：“不干是吧？那就别想吃饭！我先饿你三天，看你是不是还有力气说不！”
百里弈被锁在堆积废铜烂铁的仓库里，整整饿了三天三夜，此时手足无力，胃中绞痛，两眼昏花。饥饿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恶魔在刮刻她的胃，吸吮她的脑汁，抽****的鲜血，那种折磨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好恨，为什么自己苦苦劳作，不但不能减少他们对自己的折磨，反而还要继续挨饿受苦，更有甚者，他们甚至逼她去卖唱。
百里弈知道自己在人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最多活不过九个月，除非她遇到医魔南受，可南受凭什么救她？也未必能救得了她。就算南受愿意施救，也救得了她，可南受在哪？她逃不出三饕酒楼，就没有机会见到南受。她觉得自己再没生的可能，横竖是死，为什么要苟且偷生？凭她之力，这九个月能有什么作为？别说是报仇申冤，夺回百里山庄，就是温饱也难以解决。此时她竟只求速死，想到死后即可与亲人团聚，心中感到一片暖意，一丝欣慰，眼中闪出柔和幸福的光芒，但她随即便想到秦诤，“他说过，我活着，他也活着；我死，他也死。他不会不去百里山庄找我，一定是尤诗泓不让他见我，一定还设诡计骗了他，他才没有硬闯山庄，一定是这样！他一定到处找我，尤诗泓和纫兰会怎么对他呢？也许他有危险，他还身中蛊毒呢！七宝佛珠被人骗走了，找鬼公子的书是无望了，他的毒怎么办？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去一趟幽冥谷，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求得蛊毒圣姑替表哥解毒！哪怕她要我一世留在谷中做牛做马也使得！何况我大仇未报，怎能轻言放弃？就算只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坚强地活着！”
百里弈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喊道：“我饿！快给我吃的东西！”隔了许久，仍不闻声响。她抓起一把泥土便往嘴里塞，这时阿获开门进来，见状大笑道：“真是天下奇闻，这人一旦饿急了，连泥巴都肯吃！这要是没有泥巴，只有一堆屎，是不是连屎也吃？哈哈……”
百里弈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穿着寒酸，想必家中也是极困难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相互难为？”
阿获闻言怒道：“谁说我寒酸了？我叫你说我寒酸！叫你说我寒酸！”说着便对百里弈拳打脚踢。
百里弈蜷缩一团，咬牙承受，她既没有抗衡的本事，也无还手之力，就连喊疼的气力一并全无。
阿获到底害怕打死了她，没法向王得根交待，暴打一会儿便住了手，问：“掌柜的意思，你可答应了？”
百里弈略微点头。
阿获便将她提起，一直拖到厨房，对厨子道：“给她点猪食！”
阿获走后，厨子盛上一碗剩饭，百里弈用泥手抓着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吃东西不再像从前那般讲究礼节，已经和乞丐，甚至牲畜没什么两样。蓬乱的头发，淤青的脸颊，厨子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