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年龄渐老,容易怀旧。也许是因为被上一次契丹大军压境,逼迫过狠。回忆起银枪效节军曾经的辉煌战绩和最后的凄惨结局,符彦卿心里竟是五味陈杂。
仰着头独自唏嘘了好一阵儿,才又将目光转向满脸惊诧的儿子和眉间含笑的女儿,低声问道:“那个,那个率部杀入李守贞府中救下你的将军,你问过他的名姓没有?郭家雀儿命好啊,居然能找到如此虎将襄助!”
“当然是郭威的养子柴荣了,阿爷,难道您老对河中的战事,一点都没关注过么?”符赢被问得微微一愣,带着几分诧异反问。
作为老父曾经的掌上明珠,她对符家的实力非常了解。光是常年分散在外边执行人物的细作和斥候,恐怕就不下五百人。若是哪里有大事发生,则派往该处斥候的细作会更为密集。
像郭威剪灭李守贞这种恶战,按常理,符家的斥候应该将整个过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才对,怎么可能到现在,身为家主的老父居然还不知道最后一刻率军攻入李守贞府邸的人姓是名谁?
“咳咳!咳咳,咳咳!”符彦卿被问得老脸微红,连忙咳嗽了数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原来是郭荣啊!他真的身先士卒攻入了李家?鹰儿,你亲眼看到他冲杀在最前头?”
柴荣是郭威的侄儿,也是郭威的养子,素受郭威器重。而以假子领兵,是从太祖李克用那时留下的来传统,丝毫不足为怪。但别的假子如果做到柴荣那个位置上,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再亲自提刀上阵。毕竟战场上刀箭无眼,有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根流矢,就能夺走黄忠、张颌一类的勇将性命。而主将身死,再辉煌的胜利也顿失颜色。
所以,当在细作送回来密报上看到最后给了李家致命一击的领军者为郭荣之时,符彦卿本能地以为,柴荣只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上临阵指挥。却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做了好些年商贩的小家伙儿,非但眼光精准,头脑出色,居然还是个如假包换的万人敌!
“女儿当然看清楚了!”不知道为何,符赢的脸上,也忽然涌现了几丝红晕。低下头,话语里带着几分轻微的战栗,“女儿亲眼看到李家留下来准备拉我殉葬的死士,被他一刀一个,从后院门口一直杀到了荷塘边上。女儿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上,却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居然确定了女儿身份之后,立刻派人将女儿保护了起来,然后又一路护到了郭威身边。”
‘你安全了,从现在起,没有任何人能敢碰你一下!’从始至终,对方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在符赢眼里,整个世界,都为之而明亮。如果自己能和此人早相遇三年,自己的生命,绝不会像现在一样黯淡无光。
不过,现在相遇,依旧不算晚。
“鹰儿,那,那个柴荣,在郭家军中,地位如何?”终于注意到了自家女儿的神态古怪,符彦卿的心脏猛地一抽,紧跟着,便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
有万夫不当之勇,有运筹帷幄之才,还能令麾下兄弟们争相效死,如此百年难遇的良将,重现银枪效节军于世间,丝毫不足为怪。大头兵出身的郭家雀儿,运气也的确好得没了边儿。不过,假子终究是假子,不是郭威的亲生。而符家却有女儿,长得倾国倾城。
“地位?阿爷……”一丝寒意忽然从脚底涌起,直冲头顶。符赢愣了愣,心中彩色梦幻瞬间四分五裂。“阿爷,女儿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怎么可能知道他在郭家军中地位究竟如何?不过,女儿却听人说过,他的姑姑,当年不嫌郭威贫贱,委身下嫁。而在他姑姑过世之前,郭威居然未曾纳过妾,对送上门的美姬,亦不假辞色。”
柴荣的姑姑柴妫,原本是唐庄宗的妃子。唐庄宗死于兵变之后,各地手握重兵的诸侯们,纷纷欲迎娶皇帝的女人以尝新鲜。失去了依仗的前朝妃嫔们,也愿意在这些“人中之龙”身侧寻求庇护。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例外的只有柴妫,竟然主动托人说媒,将她自己嫁给了在乱军中对她有过救命之恩的光棍汉郭威。而那时的郭威,年龄已经三十好几,官衔才混到一个区区的指挥使,连诸侯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消息传开,前朝的妃嫔和他们的新婚丈夫们,无不觉得柴妫瞎了眼睛。然而,多年之后,他们却都不得不承认,当时真正瞎了眼睛的人,正是自己。
娶了柴妫的郭威,瞬间脱胎换骨,一步一个脚印向上走,迅速从指挥使,都指挥使、兵马使,一路升到了刘知远帐下第二大将位置,进而又做到了节度使和大汉国的副枢密使,权倾朝野。
虽然因为身子骨弱,柴妫没等看到郭威成为当朝数一数二的权臣,就已经亡故。但在她生前,郭威对她的感情却是有目共睹。当初那些一道逃出皇宫,随即攀上高枝的姐妹们人老珠黄,陆续做了下堂妇,她却始终都是郭威唯一的妻子。从去世后直到现在,虽然有史弘肇等老友的不断催促,郭府女主人的位置,始终空虚。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符家父女两个都是顶级聪明人,话根本不用说得太明了,彼此间就能心领神会。
既然郭威至今还念念不忘跟柴妫的夫妻之情,柴荣在郭家军的地位,当然非同寻常。将来比郭威的亲生儿子,估计会差一些。但作为郭氏的一个旁支,就像眼下符氏的一些附庸那样,将来在郭家的支持下自立门户,出任一方节度使,坐拥两三州膏腴之地,却是板上钉钉。
如此,想利用自家女儿的美色,将柴荣从郭家拉入符家,注定也是好梦一场了。哪怕符赢自己,对柴荣非常崇拜,欣赏。哪怕柴荣对符赢也曾经怦然心动,都无济于事。郭威和柴荣父子两人之间没有太多隔阂,符家能给柴荣的,郭家一样不会少!
“呼——”红着脸沉吟良久,老狼符彦卿,忽然仰起头,长长地吐息。“时也,命也,运也,郭家雀命好,老夫心中虽然不服,徒呼奈何!”
“恐怕,不仅仅是命好。”符赢这次没有出言安慰自己的父亲,而是悄悄地退开了半步,重新振作起精神,认真地反驳,“女儿总觉得,郭枢密院帐下,善战者不止是当日杀入李府那五百勇士。应该还有其他隐藏实力没有展现。女儿甚至以为,当日柴荣所部那五百人,与传说中的银枪效节军,也不是十分类似。哪怕领兵的不是柴荣,换了另外一个勇将,亦能在转眼间就杀入李府,势如破竹!”
把自己看到的真实情景告诉父亲,才是最好的办法。符赢相信自家父亲的理智,亦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为这个家做得足够多,哪怕是父亲听完之后,依旧不肯放弃心中的雄图霸业。接下来,她依旧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绝不回头。
“不同于银枪效节军?”果然,听了她的话之后,符彦卿的脸色又是瞬息数变,最后,则换上了深深的思索。
银枪效节军不能没有灵魂人物,失去了灵魂人物,则会迅速变得平庸。而按照自家女儿的说法,柴荣在军中的位置,却可以有别的将领来取代。这,喻示着什么?喻示着郭威掌握了一种全新的领兵,或者练兵方法,威力巨大,当世几乎无人能敌。
如果那样的话,一旦小皇帝跟郭威之间起了冲突,符家恐怕没有多少机会坐收渔翁之利。鹬和蚌之间的实力相差太多,鹬刚刚俯下身子,就被成了精老蚌张开壳子一口吞下。渔夫即便壮起胆子靠近,恐怕也是送到老蚌嘴里的第二餐。
“阿爷,阿姊,你们俩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完全听不懂!”符昭信的声音,忽然在屋子里响起,令符彦卿和符赢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随即又都堆满了笑容。
“是郭家军,不管怎么着,你姐姐的性命为他们所救,阿爷我不能没有任何表示!”
“说郭家军练兵有道,令人眼界大开!小弟,乖,不要打岔。等日后有了时间,姐姐慢慢再解释给你听!”
两个成年人的话,听在符昭信耳朵里,每个字都非常清楚。但是,作为屋子里唯一一个未成年人,他却觉得自己愈发地糊涂了。眨巴着眼睛思考了好半晌,最后,却只能沮丧地点头,“好吧,阿爷,阿姊,你们继续说,我不插嘴了,我旁边听着就好!”
“小东西!”符赢用手蹂躏弟弟的头发,笑着摇头,“本来跟你关系也不大。你还小,将来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
“是啊,咱们符家也非后继无人!老夫已经等了半辈子,老夫不在乎继续等下去!”符彦卿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儿子,也摇头而笑。“鹰儿,为父明白你的意思了。为父日后行事,会加倍小心。只是你自己……”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符赢笑了笑,满脸骄傲地摇头。“父亲做父亲的,女儿做女儿的。女儿这一回,绝不会轻易罢手。纵被无情弃,不知羞!”
最后一句,出自蜀国宰相韦庄所写的春闺词,流传极广。但原词中的婉约味道,从符赢嘴里说出来,却带上了几分金戈铁马。
符昭信听得晕头转向,眼睛再度睁得滚圆。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老父符彦卿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大笑着抚掌:“不愧是我符家的女儿!行,咱们爷俩儿就说定了。符家有了机会不会放过,没有机会也不会强求。你心有所属就自己去争,争不过也不要哭鼻子。尽人力,安天命!”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姐姐符赢颔首,下拜,风姿翩翩,宛若夏荷盛开,“女儿谢阿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