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刘克，是在我术后的第三天中午。
经过两天的调养，我的病情有了很大改善，刀口愈合得很快，我已能够少量进食，并可以料理生活中的一些琐碎事务了。药虽没停下，但因营养液已撤掉，所以输液对我来讲不再是一项负担。总之，术后的第三天，一切都有了飞跃性的转变。按照护士小姐的意思，第四天，也就是明天，我甚至可以申请回家休养，只要在最后一天——第七天，回来拆除刀口缝线就可以了。这个消息令我振奋。
刘克来看我时，病房里就我一个。小王因两天来不分昼夜地看护，睡眠已严重不足，第三天已尽显疲态，上午便被我打发回去睡觉了。同房的A床老爷子也于当天上午办理了出院手续，被家人接走。我正津津有味地躺在床上看杜仑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时，听到敲门声。刘克推门进来。
“啊，好久不见了。”我认出他，合上手中的小说，单手撑着床铺，想让上身尽量靠在枕头上。“听说你回家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的车，吃过午饭就过来了。”刘克说着见我动作很大，忙上前制止。
“没关系，现在好多了，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我说。
刘克帮我完成起身动作，在对面空着的A床坐下。
“这次回家有什么收获？”我直截了当地问。
谈话没多余的客套，就这样进入正题。刘克讲起他回家的经过来。
自从上次听了我的建议，他回去后随即着手调查起，高一下半年的那次恋爱往事。因事情过了十多个年头，考虑到有关情况在脑子里已被时光侵蚀，只剩下些残章断篇。他特意向单位请了假，回老家查寻高中时遗留的一本日记。
刘克说，高中三年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至今记得当时使的是一册在那个年代很流行的封口带黄铜锁的匣式本子。虽每天将生活中所发生的大事小情记录下来，看似是件很枯燥的事，但当时他却做得不亦悦乎。可惜的是，这个习惯他只维持了三年，后来再没坚持下来，上大学后便自行放弃了。
刘克是前天连夜回的家，当晚从老家储藏室的角落里，将自己仍保存完好的几口多年前储存书本的纸箱子翻出。在其中一只箱子里，他找到了那册封皮早已发霉褪色的日记本。第二天，花去一天时间，他全身心投入到对这本日记的研读中。昔日的时光如同一帧帧陈旧泛黄的老照片，斑驳陆离地呈现在他的脑海，藉此，刘克又将过往的岁月重温了一遍。
简言之，十多年前的刘克初中毕业后，在父母的资助下升入一所市重点高中。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了他后来称之为“近乎严酷的三年校园生活”。一方面，新环境里的一切都是陌生和新奇的。另一方面，因客观条件限制，他不得不服从有关规定，从此选择住校，从而剥夺了享受家庭温暖的机会。开始时，刘克倒也不以为然，但时间一长，崭新的生活方式慢慢使他养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格。
高中生活是单调乏味的，重点高中尤其如此。因为生活中几乎没什么朋友，他渐渐喜欢上了独来独往。他在班里的学习成绩虽谈不上突出，可也不坏。但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他却对自己否定得厉害，内心充满了自卑情结，以至很多年后的现在，如果不是被人提及，他也不愿去回首那段迷惘的岁月。本来，这次回家他也是抱着这个复杂的心态重新打量过去的生活的。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翻看当年的照片时，才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那时的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当时的刘克正处在青春年华，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从照片上看，甚至可说他长得非常英俊。这样的男生不论什么时候，都容易成为班级里女生倾慕的对象。而刘克也确实能回忆起，当年曾收到过一些女生的字条，但一概被他毅然决然地冷处理了。现在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次，当我重新审视这些照片时才发现，我的最美好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刘克说着，伸手到上衣兜里取出几张从家里带来的高中时的照片，递给我看，“很难想象，那时的我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过着如此痛苦的生活。而事实又的确如此。那三年间我的日子不管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可以用苦行僧来形容，几乎是自己营造了一个闭塞的世界，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我一张张查看着照片，照片上那个比现在年轻十多岁的刘克，一如他本人所言，称得上是个翩翩少年。这个少年不断变换着背景，微笑地注视着对面的世界。
看着这些照片，不由也让我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看这些照片了，一直不敢看，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当时的生活一派狼藉，难以回首。直到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错了。而且最令我震惊的，还是每张照片上我都面带笑容，丝毫看不出当时的窘迫和狼狈。唉，现在它们简直成了我的宝贝，毕竟它们曾是我美好年华的一个见证。我决定日后将它们随身珍藏起来。可惜的是，当时自己却没认识到这一点。”
感慨过后，刘克接上刚才的话题，谈到了他高一第二学期的那次初恋。
相比对高中生活的那通缅怀，这次他的心情要平和得多，叙述也相当简短，恬淡，几近无动于衷。
刘克说，他的那次恋爱就是在这种极度自闭的情况下发生的。对方是当时班上的英语课代表。老实讲，那个女孩很可爱，挺讨他的喜欢，不过刘克和她来往的目的却不为这个，而是当时他的英语成绩较差，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提高自己的成绩。如今回过头看，刘克也说不清自己那算不算是恋爱，但当时他肯定以为是，因为生活中他从没和周围任何一个同学走得那么近。女孩对他也有好感。不过事情并没按他事先预想的发展下去。两人相处的日子，他根本无暇顾及学习，如此一个月后，动了分手的念头。其时也恰值期中考试，刘克的英语成绩不升反降，女孩的功课也有所下滑，刘克以此为借口，打着为双方学习着想的名义，和女孩分了手。他犹记得自己当时做贼心虚的心情，担心暧昧的交友初衷败露后伤害对方，所以此后的两年多里，他规规矩矩，再没和其他女生交往过。
从这简略的回忆中，我找不出任何可能导致刘克后来爱情恐惧症的有价值的线索。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经历，至今在中学校园里仍司空见惯。单纯是这起事件，显然不能对他造成如此深远的影响。我要找的东西没出现，这令我有些遗憾。
照我之前的计划，本想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调查工作从更早些时候抓起，但这次回家却似乎让刘克感触良多，他没停下来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接着，他向我谈到了自己重访那所曾承载他三年美好时光的中学时的情形和感受。
“这次回去了我才注意到，学校上下这些年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些我们过去用过的教学楼和宿舍楼翻修过了，还有一批楼舍是在我们离开后新建起来的。学生换了更年轻的一拨。走在校园里，看着他们一张张青春俊朗的脸，我真有种说不出的羡慕，打心眼儿里妒忌他们。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大声告诉他们，现在的他们正处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这个年龄里没什么是大不了的，应该好好学会珍惜和享受，因为青春对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过去了，就永不复返了。”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里浸满泪花。许久摇摇头道：“你说为什么社会非要给这些年轻人他们并不了解、也不喜欢的生活呢？我真不明白。”
“生活没有十全十美的。”我说。
“也许吧。”他埋下头，竭力想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隐约感到这个话题对他的重要性，随即想继续聊下去。既然原来的思路已阻断，没准儿由此能通向迷宫的另一个出口。自己不妨试一试。
待他情绪稳定了些，我问：“那大学时的那次恋爱呢，能谈谈吗？”
“那是一场游戏。”刘克莞然一笑说，“和朋友打赌，看谁先追上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最终我赢了。”
“后来为什么分手？”
“说来可笑，其实真正喜欢那个女生的是我的朋友，但他不敢表白，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激励自己。一个月后，我退了出来，成全了他们。毕业不久，俩人就结婚了，因为我们有过这么段经历，也许是为避嫌吧，结婚时竟也没通知我一声。这朋友当的，里外不讨好。”
他的故事使我想到了小王。
“一个班的朋友？”我问。
“还是同宿舍的呢。”
“这么说，大学以后你的心情有所变化？”
“可以这么说吧。”刘克说，“兴许是环境变了，人也就慢慢变开通了，不知不觉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更像我自己。”
“那之前呢？你初中时的生活怎么样？”
“初中？那时应该更天真一些吧，整天无忧无虑的。”
就是说苦闷的生活只是高中时期才有的事。我马上意会到这点。
“那你觉得高中那段生活压抑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又问。
刘克讶然无语。他大概以为自己在刚才的陈述中，已经将情况交代得很清楚了。
我冲他笑笑说：“说实话，我不大相信你前面提到的环境的因素。很简单，当时和你一同升入那所中学的至少有好几百人，而且绝大多数和你一样，需要面对全新的环境，但像你描述的过着那样苦闷生活的，肯定没有多少。”
刘克盯着我，想反驳又苦于无言。
我伸出手去，摩挲着那本《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的封皮：“而且你刚才也提到，觉得压抑的性格并不属于你。想想看，在前不久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初中生活，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你不觉得奇怪吗？”
刘克冷言道：“你认为我在撒谎？”
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种不友善的语气和我说话。我被这个陌生的腔调给惊了一吓，立即明白，这个声音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自我防卫机制。我刚才一定是触及了他所守护的某个禁忌区域，致使这个防卫官忍不住，冲破层层顾虑直接和我对话。
而这，也更印证了我的推测。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欲擒故纵佯装避开他的视线说，“只不过我怀疑那段时间还发生过其它事，你一时没想起来。”
“可我的日记总不会有错吧。”刘克感知到自己的失礼，马上做出调整，换了副清白的表情。
他已洞察到我的提问意图，我得尝试换个谈话方式了。
“那你当初上那所重点高中，是出于自愿吗？”我想起来，刘克前面提到，上那所学校是因为“父母的资助”。
“当然了。”
“但你的升学成绩可能并没达标，或许只差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这样一来想要进入市重点，想必得多花费一笔不菲的开支。”
从刘克的神情反馈中，证实了我的这一推论。
在我的记忆里，这也是当时众多所谓的重点高中刚刚脱离体制，经济自谋发展后惯用的吸金伎俩，将升学分数线蓄意卡高，这样大量的学生只能通过缴纳昂贵的升学费，才能获准入学。
“你认为是这对我产生的影响，导致的我后来的自闭？”刘克闷声反问。
“当然不是，因为我也知道跟你一样情况入学的不在少数，并且，你当时在班里的成绩还不错。只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人真像你讲的那样，中考后如愿以偿地升入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学习成绩还可以，期间又没遇到过其它什么大的变故，那你认为仅仅是环境的因素，他可能将自己压抑整整三年时间吗——道理是讲不通的。”
“你仍然认为我隐瞒了什么？”
“也许没有。我是说也许这高中三年里没有。但之前呢？还有——”我略作停顿，说，“你知道你关于高中生活的讲述使我联想到什么？我总觉得你之所以选择上那所学校，像是在逃避什么。”
“逃避？”即刻，刘克意识深处的那位防卫官又现身了，他努力摆出一种与己无关的夸张姿态道，“这不可能！我逃避什么？！”
“可一个人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本身就是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行为。”
“我的日记——”他仍在力辩。
“你的日记只记载了你高中三年的生活。”
“我不懂你的意思！”刘克有些气急败坏道，然后瞪大眼睛，“你是说我的初中？”
我提示他：“你还记不记得前天你谈到的那个梦里，曾出现过一位初中同桌？”
“当然。”刘克谨慎回答。他仿佛意识到了危机四伏，但又不知伏在哪里。
我突然想起弗洛伊德关于释梦的一条重要理论，就是梦的“隐意”，往往具有极强的隐蔽性与多重性，它要表达的主题向来不是单一的，好比汉字里的多义字，同样的梦境往往具有多重内涵。那么，我之前的那个解释是不是过于偏颇、肤浅？梦中的场景还有没有其它内涵？
此刻这两条线索刚好交相呼应！这是个不容忽视的关键点，也许接下来分析工作的突破口就在这里！我耐心解释给刘克听，同样引起了他的疑虑。他安宁下来。
“你现在能回忆起那位同学的名字吗？”我问他。
他颓然摇头。此时守卫官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只留下刘克独自应对。
“此外，梦里的黑蟒代表了什么？”
刘克重重叹了口气：“这两天我只惦记着日记本的事，竟把这个给忘了。”
“那我们日后只好从这两条线索着手了。”我说，“最好是先查出你当时同桌的名字。一般来说，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忘掉和自己曾走得这么近的同学的。”
刘克自怨自艾起来：“没想到，白跑了一趟。”
“还是那句话，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刘克愣怔，立即醒悟到我的意思，打起精神道：“好吧，继续上路。大不了下午我再回家一趟。”
事已至此，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