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刘一丈书
宗臣
这是明代文学家宗臣给刘一丈写的一封回信，也是宗臣为人的真实写照。作者痛斥时弊，开始提出“上下相孚”，接着就画出了官场现形记的漫画，展示出一个封建社会上骄下臾的群丑图，给人以形象的回答。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①，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kuì）遗（wèi），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裾，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②，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guàn）栉（zhì），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内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③！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biǎｎ）哉，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长者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注释
①长者：对年龄大的长辈的尊称，这里指刘一丈。
②相公：对宰相的一种称呼，这里指权贵。
③官人：对有地位的男子的一种称呼，这里是对看门人的敬称。
译文
在千里之外，时常收到您老写给我的信，借以宽慰我对您长久的思念，这已经非常幸运了，何至于又劳您赠我礼物呢，我更加不知道怎样来报答您了。您信中的情意非常深厚，从您没有忘记我的老父亲这点，就可知我的老父亲对您的思念也一定是很深的。
至于您用“上下彼此相互信任，才德与自己的地位相称”来勉励我，我对此也是深有感触的。我的才德跟自己的地位不相称，本来我自己是清楚的；至于不能相互信任的弊病，对我来说就更为严重了。况且当今社会所谓的“信任”是什么呢？有人从早到晚赶着马在权贵门前恭候，守门人故意不让他进去，他就甜言蜜语地装出女人的媚态，袖子里藏着银子贿赂守门人。等到守门人拿着他的名帖进去，而主人又不出来接见他。他就站在马厩里马夫和马之间，恶臭熏着他的衣服，即使饥饿、寒冷或酷热不能忍受，也不离开。到天快黑了，那个得到银子的守门人才出来，告诉客人说：“相公太累了，谢绝会客，您请明日再来吧。”到了第二天又不敢不来。晚上披着衣服坐着，听见鸡叫就起床梳洗，骑马到权贵门前。守门人生气地问：“你是谁？”他就说：“我就是昨天来过的客人。”守门人又生气地说：“您这位客人怎么这么勤快呢！难道相公会在这个时候会客吗？”客人心里感觉受到羞辱，勉强忍耐着对守门人说：“没有办法呀，您姑且容我进去吧。”守门人又得到他的银子，起身放他进去了。他又站在上次待过的马厩里。幸亏主人出来，面朝南坐着召见他，于是他心惊胆战地跑过去，趴在台阶下。主人说：“进来吧！”他又行跪拜礼，故意迟迟不站起来。起身后，献上他要献给主人祝寿的贺礼。主人故意不收，他就坚决请求收下；主人又故意坚持不收，他又坚决请求收下。然后主人才叫小吏收下。他又再次行跪拜礼，又故意迟迟不起身，起身后，又作了五六个揖，才出来。出来后，给守门人作揖说：“希望您关照我！以后再来，请求您不要阻拦我了！”守门人也还他一个揖。他非常高兴地跑出来。骑在马上遇到他认识的人，就扬起马鞭说：“我刚从相公家出来，相公待我很好，待我很好！”并且编造相公厚待他的情况。即使和他很熟悉的人，心里也害怕相公真的看重他。相公稍后又对别人说：“某人贤良，某人贤良！”听到这话的人，也挖空心思交口称赞他。这就是社会上所说的“上下互相信任”呀！您老说我能这样做事吗？
前边提到的那个权贵者，我除了过年过节投一张名帖之外，常年不去他家。偶尔路过他家门口，我也是捂着耳朵闭着眼，策马疾驰而过，就像后边有人追我一样。这就是我心胸狭窄的地方，因此常常不为长官所喜欢，我却越来越不管这些。我还常常大言不惭地说：“人生有命，我只是安守自己的本分罢了。”您老人家听了我这样的话，恐怕不会责怪我的迂腐吧？
一文一语
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