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记
苏轼
这是一篇考察性的游记。写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夏季，苏轼送长子苏迈赴任汝州的旅途中。作者通过对石钟山得名由来的探究，说明要认识事物的真相必须“目见耳闻”，切忌主观臆断的道理。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①。”郦元以为下临深潭②，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③，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④，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⑤。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kōng）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hú），闻人声亦惊起，磔（zhé）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xià），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kuǎｎ）坎镗（tāng）鞳（tà）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yì）也⑥；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⑦。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彭蠡：即今鄱阳湖，在江西省。
②郦元：即郦道元，北魏时著名地理学家。
③李渤：唐朝洛阳人，曾写过《辨石钟山记》。
④齐安：地名，今湖北省黄冈市。临汝：地名，今河南省临汝县。
⑤饶：州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波阳县。德兴：县名，今江西省德兴县。
⑥无射：周景王所铸钟名。
⑦魏庄子：春秋时晋国大夫。歌钟：即编钟，古代的一种乐器。
译文
《水经》上说：“鄱阳湖口有石钟山。”郦道元认为下面靠近深潭，微风鼓动波浪，水和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像大钟一样。这个说法，人们常常怀疑。现在把钟磬放在水中，即使大风大浪也不能使它发出声音，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代，李渤才去探寻它的所在地，在潭边找到两块山石，敲打并且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南边的山石声音重浊而模糊，北边的山石声音清脆而响亮，鼓槌停止了敲击，声音还在回响，余音慢慢地停下来。他自以为找到了这石钟山命名的原因。然而这个说法，我更加怀疑。山石被敲打时能铿锵作响的，到处都是，唯独这座山用钟来命名，为什么呢？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从齐安坐船到临汝去，大儿子苏迈将要到饶州德兴县赴任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而能够看到这座被称为“石钟”的山。庙里的和尚叫小孩拿着斧头，在乱石中间选一两处敲打，硿硿地发出声响。我姑且笑笑，不相信这种说法。到了晚上，月光明亮，我和苏迈坐着小船来到绝壁下面。巨大的山石在一旁耸立着，高达千尺，好像凶猛的野兽和奇异的鬼怪，阴森森地仿佛要向人扑来；山上宿巢的老鹰听到人声，也受惊飞起来，在云霄中磔磔地鸣叫；又有一种声音，像老人在山谷中边咳边笑，有人说这是鹳鹤。我正心惊想要回去，忽然巨大的声音从水上发出，嗡嗡地像敲击钟鼓一样，连绵不绝。船夫非常害怕。我慢慢地观察，原来山脚下都是石头的洞穴和裂缝，不知道它们的深浅，微微的水波涌进洞穴和裂缝，波浪激荡便形成这种声音。船绕到两山之间，将要进入港口，有块大石头正对着水流中央，上面可坐百余人，大石头中间是空的，而且有许多窟窿，把风浪吞进去又吐出来，发出窾坎镗鞳的声音，同先前嗡嗡的声音相互应和，好像在演奏音乐。因此我笑着对苏迈说：“你知道吗？嗡嗡的响声，是周景王无射钟的声音，窾坎镗鞳的响声，是魏庄子歌钟的声音。古人没有欺骗我啊！”
凡事不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却根据主观猜测去推断它有或没有，可以吗？郦道元见到和听到的，大概和我一样，但是说得不详细；士大夫终究不愿夜晚乘着小船停靠在悬崖绝壁下面，所以不能知道真相；而渔人船工，虽然知道却又不能用文字记述。这就是石钟山得名的由来没有在世上流传下来的缘故。而浅陋的人用斧头敲打石头的办法来寻求原因，自以为得到了事情的真相。我因此记下这件事，叹惜郦道元记叙的简略，笑话李渤的浅陋。
一文一语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