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酸酸的,我想现在只有重拾小时的乐趣,爷爷才不会觉得时光流得太快,才不会觉得我长大了,不需要他了。
如此,便举步前往里面些,十来步远,又进了一个大圆门,上了几个青石阶,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堂前。前堂与后堂是用天井隔开,后堂的采光相对较弱一些,越往里在这灰蒙的天气里竟越有些暗淡了。
后堂有四间房,左边外面一间是爷爷的卧房,里面一间便是冬天烤火兼茶水间,右手第一间原本是我的卧室,现在改成了仓储间,第二间便是我的目的地,爷爷的书房。这房间原本是爸爸的卧室,后来做了新房子,爷爷就把这儿改造成了书房。
走到门前,正上方一块朱红的匾额上三个烫金大字跃然其上,书法苍劲有力,龙飞凤舞,此书房名曰“咏章斋”。顾名思义,爷爷不但书法一流,学问也是相当不错的,他总是玩笑说,若是生在古代,不说名列三甲,但最起码也能中个进士。这倒不是玩笑,从左邻右舍处便可考据其话的真伪,爷爷懂得很多,写字从来都是用毛笔,算命,挂流年,张罗红白喜事,邻居迷信过问阴阳事等等,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更有甚者,慕名而来,方圆几百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推开沉重的朱红色的门,一阵浓郁的墨香幽幽飘来,只是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便想起了小时候那段悠哉悠哉的舒适日子,每天只是完成爷爷布置的书法任务,便可以自由自在地摆弄他那些古董收藏品。有时候一不小心弄脏了或是弄坏了,爷爷总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追着我满屋子跑,好不快乐。
入眼处便就地摆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累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墨砚,各色笔筒里,笔海内插的狼毫如树林般密集。左侧便是一扇雕镂空六角形窗台,临窗望去,窗外便是百花争艳的百草园,取得景便是最美的那一片。右侧墙面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南边便设着卧榻,床上悬着葱绿双秀花卉草虫的纱帐。
爷爷正安然地矗立在石案旁专心致志地磨着墨,记得以前我总是问爷爷,为什么明明有现成的墨汁,却非得要自己慢慢磨?这时爷爷总会逮着这个机会,非常认真地告诉我说:其实磨墨不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心态,他磨的不是墨,而是一种淡定从容不迫的人生。当时太小,我并不懂得这番深沉的话,可我却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种感觉,这种一边耐心慢慢地磨墨,另一边却又非常平淡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心也是从所未有的安然。
“爷爷,我来试试!”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试试了,自从落风走后,我基本上没有碰过砚台了,从而浮躁的心,并没有安静过。“我想体验你磨出的人生。”
爷爷并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把墨石递给我,看着我笑道:“看看你能体会出怎样的人生。”
接过墨石,缓缓地在砚台中慢慢地转起了圈,眼看着墨汁越来越多,墨香味儿也是越来越浓郁,飘散在整个偌大的书房。
“爷爷,你说,若是心静不下来,我该怎么办?”手中转动的圈越来越小,速度亦是越来越慢,看着爷爷,突然问道。
爷爷拨了拨弄我的刘海,眼神透露出了一丝丝的担忧,沉默了半晌,才叹息:“忘不掉,其实还是可以藏起来,不能勉强。没希望的希冀,也同样可以当初自己前进的动力,这又何尝不可?”
爷爷偏头看着我,似乎就想从我的眼中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是不知道是否经历太多的缘故,我将自己心中的波动掩藏得很好,他并无所获,因为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失落。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寂,整个书房除了墨石摩擦砚台的声音,便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却飘起了鹅毛飞雪,轻盈地在空中不停地旋转飞舞,最终飘落在大地上。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伴随着的风依旧在肆虐地嘶吼着,仿佛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大地撕碎在这天寒地冻中。
心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安静,心境无法平静,浮躁没有得到沉淀,加之多日的担忧,在这肆虐的风雪中,竟有些心烦意乱了,随之手中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
“染染,墨太浓!”爷爷毫无表情地冷冷地提醒,却似乎并不准备戳穿我的心不在焉。
手中顿了顿,惊讶地回了神,抱歉地看着爷爷,有些心虚:“嗯,可能是太久没有磨墨了,就连力道也忘记了轻重。”
其实这个掩饰的理由,真的很蹩脚,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可爷爷却依旧是面无表情,似乎相信了我给的理由,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却并不再多言。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的,心里藏着事,做什么都不痛快,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为什么半年了,落风却依旧毫无音讯,难道真的只有去琴海找他,才能知道事实的真相吗?可是我却害怕了,我怕见到一个不认识的落风,我怕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会瞬间坍塌,我怕……总之,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很矛盾。
磨了许久,感觉砚台中的墨总算是够用了,方才止住。便又在笔筒中挑了一支顺手的细杆狼毫,握于手中,案桌上宣纸已然摆放整齐,并用镇尺镇住,只待我自由挥洒。提笔蘸墨,却顿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依旧不知如何下手,直到一滴墨晕开在洁白的宣纸上,我才黯然所悟:原来只要心有旁骛,这需要静心所完成的事,在浮躁不堪的情况下,断然完成不了。
“哎,染染,你真的不适合写字,至少今天不适合。”爷爷谈了口气,提高了分贝,漠然地说道。
“为什么?”惊讶爷爷为何会如此说。“你不是说过,书法,能让人平息浮躁和不安,只要坚持,平静总会战胜浮躁。”
爷爷看了看我,眼神里全是心疼和关爱,有些落寞地说:“话虽如此,但真正能做到,用这种平静地喜好来与烦躁地内心做挣扎,毕竟少之又少。”
我没有理会爷爷的话,只是却不得不承认,现在我真的不适合练字,此时此刻的我不但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恐惧,还有一种便是内心有太多的牵挂和烦恼,做不到心如止水,微澜不惊,所以就算勉强写了字,也是看不得的。
将狼毫搁置在笔架上,将方才被墨迹染透的宣纸提起,撕碎,走到窗台前,朝风雪中潇洒地一挥,纸屑随着鹅毛飞雪,飘散在了整个天地间,而随之的便是,我对人生的无奈和感叹。
静静地在窗前吹了风,凛冽的寒风吹打在脸上,生疼,却让我更加清醒,慢慢地,我对生活的期待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爷爷说得对,放不下,不必勉强,化作前进的动力,让自己更优秀,站到最耀眼的位置,被他发现便可。
既然我找不到落风,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落风知道,我无论怎样,至少要好得精致,坏得极致,我找不到他,就要被他找到。
也许是想得太入神,却全然忘记爷爷还在等着我接下来是否要重新提笔,练字或是作画。爷爷什么都懂,总是教我一些古代才能看到的笔墨山水人情画,慢慢地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觉中,我竟对水墨画也有了一定的鉴赏能力,这也算是阴差阳错而得福。
正当我沉思得沉重,身后却突然响起了爷爷的声音,他缓缓地说道:“染染,想好了么,再不写,这墨便要干了!”
回身看了一眼桌上开始半凝固的墨汁,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感触,朝着爷爷连连摆手苦笑:“有些时候,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你懂得珍惜的时候,却发现,当初来不及珍惜的一切,现在想要珍惜,已然来不及。”
爷爷沉默,算是认定我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只是可能他一时无法接受,剑眉微蹙,神色看上去有了几分无奈。
刻意地忽略掉爷爷的神情与感受,微微拢了拢衣领,在这安静中突兀地清了清嗓子,随后便低声叹息:“错过的,再想珍惜,可能会来不及,就好像这墨汁一样,不过是片刻的犹豫,它却在空气中慢慢地凝固,现在再写,也不会再有之前的感觉。”
爷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话虽如此,事情却并不是一成不变,计划永远也是赶不上变化的。”
爷爷的话,我无言以对,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