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还是一如从前，松柏长青。只是，贺兰梦独坐廊下，暗自泪垂。燕城风埋首墙角，沉闷不语。贺兰梵一袭青衫，正持帚打扫院子。他人清简了些，眉眼之间淡若秋水，内里竟空无一物，不是从前闹腾活泼的梵少，也不是那个执掌一宗的言宗主。
"小梵。"燕城雪看得心惊，眼前挚友此刻竟似一个陌生人一般。
"你们来了。"贺兰梵抬眸微笑，眼中却是一片绝望后的死寂，"过来坐吧。"
看他亲手沏了三杯茶端来，北堂知远忍不住开口："从前，你可不爱喝茶的。"
"茶苦，恰如人生。"贺兰梵给自己沏的是浓茶，他饮着茶水，神态自若。
"贺兰，我们都是经了妖盟的迫害，但若失了自我，只是遂了他人的意愿......"北堂知远伸手去拍贺兰梵的肩，却被他惊惶躲开。
浓茶泼洒，在青衫上晕开一大片褐色的水渍。贺兰梵顾不得烫，只不断拍打肩头，眼中全是厌恶。
他讨厌触碰，特别是男人的触碰，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恶心......
燕城风见他被烫，正要上前，却又想起他的躲避，只恨得一拳砸在墙上。
"言宗那边让小梦和佐决回去打点。我和阿雪明日再来看你。"北堂知远眉头深锁，看了眼身边的妻子，"我们走吧。"
"小梵，你别想太多，好好休养。我们明天再来。"燕城雪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满腹心思地走了出去。
离了东厢，北堂知远叹气："若无真狠。他这招，怕是彻底毁了贺兰了。"
"都怪我。当日若非我来找小梵，他也不会被抓到妖盟去，也不会给了若无可趁之机。我当了那么久的姬主，竟然没有小梵被若无......"燕城雪自责不已。
"他若有心，我们又能如何？好了，你也别太自责。贺兰是个聪明人，希望他能想通吧。"
"但愿如此吧。"
......
大抵，人都不自觉往好的方向想，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回来也已有半月，贺兰梵没有任何改观，只让人见识到了他变本加厉的洁癖。青衫要一尘不染，家私几案一天要擦上五六遍，院子更是要不停地打扫--如今的贺兰梵，看什么都是脏的。而他真正觉得肮脏不堪的，恐怕只是他自己。
燕城雪总是来看望他，甚至不惜自戳痛楚道出昔日之事。可贺兰梦只淡淡一句"若是女子，我必不输你"便不再言语。
堂堂七尺男儿，被另一个男人如女子一般凌辱。想起在长生殿的每一个夜晚，贺兰梵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脏的了。
"小梵，你向来最心疼小梦。如今言宗因你失踪而乱作一团，小梦体弱，你如何忍心让她担那么重的担子？"燕城雪想拉住他的衣角，却被他一掌打开。
"别弄脏了你的手。"贺兰梵对她淡淡一笑，又执起了扫帚。
看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却苦到连目光都绝望，燕城雪觉得自己也快被心底翻涌的自责逼疯了。
"连雪姐姐也劝不住吗？"门口，燕城风在门板上用力地划出刮痕。
"这扇门是已故的名士修葺的，弄坏了不好修补。"北堂知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进去又怎样？他不跟我说话，也不允许我碰到他，更不会叫我小风子......"话是如此，可燕城风还是一边嘟囔一边跟着走了进去。
贺兰梵停下扫帚："你们来了，要喝茶吗？"
"茶茶茶，每次来都是茶，谁喜欢那苦了吧唧的东西？"燕城风抓耳挠腮，不住抱怨。
"你若想喝不放茶叶的茶，我这里也是有的。"贺兰梵微笑。
"不放茶叶的那叫水！"燕城风嘀咕，心里虫咬般难受，在燕都面对心怀叵测的下属时他可以从容应对杀伐决断，可面对某大傻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时，他却打不得骂不得，只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几乎要把他活活憋死，忍了这半个月，喝了那许多苦茶，他埋怨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不就是跟男人睡过几次吗？又不是大姑娘。我雪姐姐当年受的屈辱比你可大多了，也不见像你这样。有本事杀上门去，没本事一剑抹脖子完事儿。你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
"阿风！"燕城雪出声喝止。
可惜为时已晚，贺兰梵如遭雷击般呆立在那里，脸色渐渐苍白，只浑身不住地颤抖。不多时，他怒极反笑，一步步上前揪起燕城风的衣领，分分逼近，齿寒语冷："你懂什么？"
"贺兰，阿风素来心直口快，你别......"话音戛然，北堂知远难得地瞪大了眼，燕城雪更是惊讶地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贺兰梵并没有如两人预料一般地大打出手。相反，他俯首闭目，居然直接吻了上去！
燕城风更是直接懵了，忘了推开他不说，居然还配合地小小吐了下舌头。
良久，贺兰梵松开了他，苦笑后退，眸眼之中尽是凄凉颜色："现在，你知道，有多恶心了吧？"
"啊？"燕城风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唇，居然诡异地红了脸。他拧着衣角，声音似蚊子哼哼，小得不能再小，"我、我不觉得恶心啊......"
"！！！"
在场的谁不是术法高手，一点风吹草动都尽收耳中，何况是宣之于口的话？
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只四个心思各异的人大眼瞪小眼。
北堂知远扯了扯燕城雪的衣袖，示意她出去。
出了院子，燕城雪忧心："现在让他们独处，真的没问题吗？"
"难得你没看出来？"北堂知远促狭一笑，"贺兰丢失的那枚玉牒，你宝贝弟弟可贴身收着呢。"
"什么？他们、这......"
"从前我总觉得世俗礼仪是不可违背之大事，可真说起来，我们的结合何尝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阿雪，只要他们开心幸福，其他都是小事。我们祝福就好。"
"妖族修炼之时，男身女身本是凭意愿决定，我并不介意这些。只是，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亲和贺兰世叔交代啊？"
"那就要劳你，舍下佐决入赘贺兰家了。至于怎么向岳父大人交代......"北堂知远忽停步，一反手将她困在墙角和自己的怀抱之间，他笑着俯身，却在将要吻上之时停下，鼻息相闻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好听，"那就要劳烦你我，多生几个孩子继承两家家业。"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脸上方染的红晕忽而退去，燕城雪推开他，"我突然想起来有东西落在东厢了，我回去找找。"
"哎......"呼唤不及，只看她匆匆离去，北堂知远沉眉思量。
"少宗大人。"一名清宗术士无声落在他身后，"方才有人潜入此地。"
......
顺着幻蝶一路行来，在隐蔽处见到了云桑，燕城雪开门见山："如何了？"
"不出雪小姐所料，花非泽和月少姬在你离开当日就离开了妖盟，若无败北下落不明。我想，他们应该是逃到一起去了。如今，师云河掌控了大局，可是没有姬主，底下人不是很服。"云桑汇报着，"雪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妖盟主持大局啊？"
"我不会再回去了。我的位置，是在阿知身边。至于姬主......我会尽快选择适当人选的。你去告诉小师，辛苦他暂时稳住妖盟局势。"
"巫真说了，会守护住妖盟的。他让我来问雪小姐一声，若无便罢，花非泽也真的非死不可吗？"
"若无行事，他桩桩件件都有参与。他不能活。"
"我明白了--北、北堂少宗？！"
燕城雪闻声回头，也是一惊："阿知......"
"你撒谎的手段可不高明。"北堂知远走过来，目光略带责备。
"阿知，我知道，我不该插手妖盟的内务。可是，那毕竟是我母亲的族人，我也曾受他们照顾，我不能不顾他们的死活。我保证，等除去花非泽和若无，给妖盟一个安生，我就再不管妖盟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傻阿雪，他恼的，是她什么都不说，妄图一个人扛起所有。
可是，再恼，他终究是舍不得她难过。
抬指抵住她的唇，北堂知远侧首，吩咐身后术士："点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