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此多加描述皮埃尔的不幸逝世给我们留下的伤痛。从我的这本小书的叙述中，大家可以想象得出，对于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和他的妻子，他是多么宝贵。他是一位负责任的父亲，他深爱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乐于照管她们，经常同她们戏耍、交谈，她俩当时年岁尚小，无法理解这场悲剧对我们的重压。她们的祖父和我还得强压住心中的悲痛，不致使她们的童年被这场灾难蒙上阴影。
悲剧传来令法国及世界各国的科学界惊愕不已。巴黎大学的校长、院长们以及教师们纷纷写信来表示沉痛的哀悼；国外的一些科学家的唁电唁函也纷纷传来。我只想从大量的唁电唁函中挑出今已作古的三位伟大的科学家的信函内容：
夫人：
我急切地要向您表达我的深切悲痛。法国及其他各国同您一样失去了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噩耗传来，我们无不惊愕无语！这样卓越的天才为科学和人类做出了如此大的贡献，我们本期盼着他做出更大的贡献，可转瞬之间，斯人已去，只余空嗟叹！……
贝特洛
我在旅途中突然获悉这一噩耗，恍若痛失了一位亲兄弟。以前，我并未觉得与您丈夫感情有多深，今天我才感觉到了。
望您节哀顺变，夫人。
里普曼
惊闻噩耗，不胜悲痛。我明天上午即返回巴黎，前往府上吊唁。
开尔文
于戛纳圣马尔丹别墅
皮埃尔在公开场合少言寡语，但仍给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威望甚高。从我所收到的相识或不相识的大量的私人寄来的信件中，就可以看出大家对他的去世深感悲痛的心情。与此同时，新闻界发表了大量的文章，表达深切的惋惜与悲痛。法国政府也发来了唁电。有一些国家的元首也以个人的名义发电表示沉痛的哀悼。法国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巨星消逝了，举国上下都在哀叹国家的这一重大损失。
我们遵照逝者一贯的心愿，丧事从简，把他的遗体葬在苏城小墓园的家族墓穴中。既无官方仪式，也无悼词，只有几位友人送他前往他的安息地。他哥哥雅克想到已不在人世的弟弟时，对我说道：“他具有各种天赋才能，无人可与之比拟。”
为了保证皮埃尔的未竟之业能够继续下去，巴黎大学理学院让我接替他的教席。我十分荣幸地接下了他留下的这副重担，盼着有一天能够创建他朝思暮想而终未如愿的实验室，并使他人可以利用它来实现他们的梦想，作为对他的深切缅怀。这一愿望现已部分地实现了，多亏了巴黎大学和巴斯德研究所的共同倡议，才得以创立一个镭研所，内设两个研究室——居里研究实验室和巴斯德研究实验室，旨在研究镭射线的物理化学特性和生物效用。为了纪念逝去的伟人，通向镭研所的那条街更名为皮埃尔·居里街。
然而，该研究所看来仍无法满足需要，因为放射学及其医学上的应用在飞速地发展。现在，最有权威的人也认为法国必须拥有一个可以与英国和美国并驾齐驱的镭研所，以使镭更好地应用于治疗，因为镭疗法已被认为是治疗癌症的最有效的办法。但愿在慷慨而开明的人士的赞助之下，一个设施完备、规模很大、无愧于我们国家的镭研所在不多几年之后能够诞生。（如今法国在这方面有了很大的发展，创建了一个医学治疗所，由雷戈医生担纲。另外，一个专门组织的居里基金会已于1921年建立，以便把发展镭研所必需的资金聚集起来。第一笔捐给居里基金会的巨款是亨利·德·罗希尔德医生慷慨捐赠的。——原注）
为了缅怀皮埃尔·居里，法国的物理学会决定出版他的论文全集。这部全集由朗之万主编，是一卷本，六百页左右，于1908年出版，我为它写了一篇序言。这部单卷本论文集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表现了皮埃尔的思想精髓。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论文作者视野之广阔，实验之精确，结果之明晰确凿，无可指责，堪称经典，只可惜他未能把自己的全部才华全都展现于其中。他没有运用自己那科学家和作家的才情编写自己的内容广泛的论文或书籍，没有著书立说，这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做，他在这方面甚至还有过不少计划，可惜未能付诸实践，因为他劳碌的一生中困难重重，不得不与之抗争，无暇他顾。
现在，让我们从总体上来看一看我写的这个传记吧。我是试图追忆一个不屈不挠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的人，他的形象使人类感到光荣，他默默无闻地以自己伟大而纯洁的性格与天赋在为人类谋求幸福。他具有那些独辟蹊径、开拓新路的人的坚定信念，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崇高的使命要完成。他青少年时期的神秘梦想在不断地驱使着他，让他不因循守旧，走上一条他称为反自然的新路。这条路对他来说意味着要抛弃温馨的生活，然而，他坚决地让自己的思想与欲望服从了自己的梦想，而且越来越完全地适应了这种状况，从必然走向了自然。他只相信科学与理性平和的力量，所以一生中都在寻找真理。在研究自然现象和理解他人以及自己的过程中，他既无偏见也不固执己见。他无任何的功名利禄之欲念，淡泊权利与荣誉，所以他没有一个敌人。他严于律己，其卓越的精神面貌使他成为跨时代的精英人物。他同历代的精英一样，能够通过自身的潜在力量对他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应该知道这样的一种生活需要有多么大的牺牲精神。伟大的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的生活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是一首甜美的田园诗，它更经常的是与艰苦环境、与内心的欲念进行的一种艰难的斗争。一个伟大的发现并不是从科学家的头脑里呼之即出的，不是像智慧女神密涅瓦从主神朱庇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那样出现，它是科学家日积月累的劳动成果。在成果涌现之前，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是处于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之中啊！总觉得不会成功，好像大自然在跟自己作对，使人不免沮丧失望但又必须鼓起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皮埃尔从未丧失信心，不骄不躁，他有时对我说：“我们所选择的生活真是够艰难的。”
但是，我们的社会对于这些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对于他们为人类所做出的伟大贡献，又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回报呢？这些追求理想的人，他们拥有自己必不可少的工作条件吗？他们在生活上是否没有了后顾之忧？皮埃尔·居里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科学家的例子表明，他们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而为了争得勉强说得过去的研究条件，往往要先消耗尽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精力去为日常的琐事操心劳神。
我们的社会是个物欲横流、充满奢靡之风的社会，它不懂得科学的价值。它不懂得科学是它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也不太清楚科学是减轻人类生活负担、减轻痛苦的所有进步的基础。政府当局与私人的慷慨捐赠现在都还没有给科学以必要的支持与资助，以使科学家们能够完全有效地进行研究。
在结束这篇传记之前，我想引述巴斯德的令人赞叹的呼吁：
如果对人类有益的发明创造能够打动您的心的话，如果您在电报、摄影术、麻醉术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发明面前感到惊叹的话，如果您认为这些奇异的发明让别的国家占了先因而感到嫉妒的话，那么我恳求您对我们称为实验室的这些神圣的地方多加关心吧。要求增加实验室吧，呼吁完善它们的仪器设备吧，它们是未来的圣殿，是财富和幸福的圣殿。人类的发展，人类的进步，就是源自那儿。人类在那儿学会读懂大自然的杰作，进步的、宇宙和谐的杰作，而大自然的这些杰作往往又是凶残、疯狂和毁灭性的“杰作”。
但愿巴斯德的这番至理名言能够广为流传，深入人心，以便为人类谋求幸福的先驱者们将来在新的领域开垦“荒地”时不像今天这样充满艰难困苦。
第八节### 皮埃尔·居里评介文章选录
我从已经发表的纪念皮埃尔·居里的文章中选择了以下几位著名科学家的文章片段，以补充我的这篇对丈夫的记述。
亨利·普安卡雷
（在法国科学院的报告，1906年）
居里是科学界和法国认为可以引以为荣的那些人中的一位。他年富力强，本可以取得更多更大的成就，他所做出的成绩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我们知道，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不会令我们失望的。他去世前的那个晚上（请原谅我提及这种个人的回忆），我就坐在他的身旁，他跟我畅谈了他的计划与理想，我非常崇敬他思想的深邃和丰富，物理现象经过他那明晰而独特的头脑思考之后，会出现一种新的面貌。因此，我觉得自己更加明白了人类智慧之伟大。但是，第二天，一切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了，一个残酷无情的偶然让我们看到，伟大的思想在各种疯狂的暴力面前只占有多么狭小的一点空间啊！那些无情的力量横冲直撞，不知奔向何方，却又把路上遇到的一切碾得粉碎。
他的朋友们、他的同事们立即明白他们所受到的损失是多么巨大，但悲痛远未局限于国内。在国外，最著名的科学家们也同我们一样感到惊愕和悲痛，向我们表达了他们对我们这位同胞的崇高敬仰。在国内，每一位法国人，无论知识水平是高是低，都或多或少地痛感自己的祖国和全人类刚刚失去了一个光荣的儿子。
在物理学研究中，居里头脑缜密至极，能够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在别人很可能被引入歧途的错综复杂的谜团中，找到正确的方向……
像居里一样的真正的物理学家们，既不会主观臆断，也不会只注重事物表面。他们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能体会得到与他交往之真诚与愉悦，可以说，从他的温柔谦和、天真率直、思维敏捷中散发出巨大的魅力。在他的朋友们甚至对手们面前，他总是礼让三分，他是那种人们称为“可悲的候选者”的人。可是，在我们的民主政治中，争权夺利的候选者却不乏其人。
谁能想到这么温柔可爱的一个人却深藏着一颗不屈不挠的心呢？他在原则问题上绝不妥协，在绝对真诚的道德理想上也绝不妥协。这种道德理想也许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上显得高不可攀，但他却从不理解我们的软弱所满足的那微不足道的种种惬意、舒适。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理想与科学割裂开来。他以身作则，向我们表明了高度的责任感可以源自对真理的淳朴的爱。他信仰什么神明无关紧要，因为是信心而非上帝在创造着奇迹。
杰尔内
（法兰西研究院）
“一切为了工作，一切为了科学”，这就是皮埃尔·居里一生的概括。他的一生是伟大的发现众多、才华横溢的一生，这使他很快便受到了普遍的崇敬。正当他的研究工作臻于完善，步入巅峰之际，正当他在继续奋勇向前之际，1906年4月19日，一个可怕的灾祸突然降临，令世人震惊、扼腕，使他的研究戛然而止。那种种的荣誉并未冲昏他的头脑，他是而且将永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的同龄人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既不屈不挠又大公无私的对科学忠贞不贰的光辉典范。一生像他那样纯洁而令人钦佩的人实属罕见。
让·佩兰
（《当月》杂志，1906年5月）
皮埃尔·居里被大家称为大师，而我们很高兴也把他称为我们的朋友。正当年富力强之际，他却突然离我们而去。
他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真诚、随和、冷静、大胆，任何东西都无法束缚他的思想，也无法阻遏他奋勇向前，他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完美的榜样。我们还要说，他具有崇高伟大的心灵，聪明才智、高尚的品德与最高尚的无私以及至善至美结合在了一起。
但凡认识皮埃尔·居里的人都知道，与他在一起，你就会感到那种急于工作、急于研究、急于弄出个水落石出的需要油然而生。我们将把这种感受广为宣扬，以此来更好地缅怀他。我们还将从他那张苍白但英俊的面庞上探寻那种使得接近他的人力量倍增的感召力的秘密……
C.什内沃
（物理和化学学校校友联谊会，1906年4月）
必须记住居里对他的学生们的深情厚爱才能明白我们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有多么巨大。
我们中间有些人对他不无道理地崇拜至极。就我本人而言，除了我的家人以外，他就是我最爱戴的一个人，因为他懂得如何以一种极大的、细心的爱去关怀我这个卑微的助手。他对人和蔼可亲，他的助手们都非常崇敬他。当实验室里的学生们听见噩耗时，一个个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保尔·朗之万
（《当月》杂志，1906年7月）
每时每刻我都在思念着他，想着此刻他该来了，来同我们聊起他正在搞的科学研究，想着同他在一起工作的情景。他那和善、沉思的面容，明亮的眼睛，宽大漂亮的额头，那是在二十五年的实验室工作中坚持不懈地研究、实验和简朴的生活磨炼出来的。
他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在他身边工作了十八年，从一个胆怯、笨拙的新手开始，跟着他学习实验研究。往事浮现，一成未变，他的身影恍若就在眼前。
他身边满是各种仪器，大部分是他自己构思或改进的，他运用起它们来驾轻就熟，那物理学家的宽大白皙的双手动作之灵巧，令人望而歆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