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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雪虐风饕 凄绝思母泪 人亡物在 愁煞断肠人(2)

萧逸闻言,心中一动,忙问萧珍:“你三个是怎么好的病?”言还未了,萧珍已接着答道:“刚才爹爹一声叹气,晕倒床上,我着急想起,没有力气,只喊了两声。忽然一道电光,从窗外飞进来,屋里就现出一个穿得极破,从未见过的婆婆。我一害怕,想喊二娘来催她出去,她就说了话。一听,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里,说将妈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我忙问她:‘你是救我妈的仙人么?’她说:‘是的,你这娃儿真聪明,真有孝心。你妈现在我庵中学道,要过些年才回来。我来是为救你们三个乖娃儿。你们病得快死了,吃了我的药,立时就好。你妈现在好着呢。到时自来看望你们。不许乱想,想出病来,她一知道,就不爱你们了。’随说,随嘴对嘴,朝我们每人嘴里吐了两口香气。我觉得有一股热气,从喉咙里直烫到小肚子底下,立时身上就轻了,头也不晕了。弟弟妹妹也不哑了。我见爹爹还没醒转,刚跳起拉她,那婆婆说:‘你爹爹太没情义,本来不想管他,看你三个分上吧。’说完,在爹爹头上打了一下。又是亮光一闪,无影无踪。我们才喊了两声,爹爹就醒了。”

萧逸早摸了子女脉象,果然复原,好生惊讶。小孩不会说谎,而且三个小孩病象本危,如非仙人怜救,怎会好得这么快?照此一看,爱妻外遇一节,颇似出于误会。心里悔恨,一着急,顿觉头脑沉沉,神昏心颤。知道自己劳伤太甚,再要过于悲苦,决不能支。如真事属子虚,鸿飞冥冥,斯人已远,仙人虽有他年来探子女一言,究属难定。子女方得转危为安,自身莫再病倒,先顾眼前为是。只得勉抑悲怀,暂撇愁肠,不再思虑难受的事。见萧珍说完了话,仍然出神发怔,在想心事。两个小的,已一迭连声说肚子饿,要吃好东西。雷二娘早备好粥菜在外间小风炉上,闻言便跑出去取来。便劝萧珍道:“你妈被仙人救去,乖乖自己听见看见的,虽说暂时不能见面,将来你妈成了仙,便会腾云驾雾。那时回来,还教你们也会驾起云,在天上走,那有多好!我儿还急什么?你看弟弟妹妹多乖,都肯吃东西了。你也乖些,吃一点,好叫爹爹放心。再不听话,你妈没死,成了仙,却把爹爹活活急死,你不是不孝么?”

萧珍愤然作色道:“妈妈既做仙人徒弟,早晚也学成一个仙人,这比在家还好得多。现在只有替妈妈欢喜,并不想她没学成仙就回来。我是在想爹同妈素来好的,从未吵过嘴,为何昨天晌午,爹爹却打她骂她,逼得妈妈往竹园去上吊?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一个像妈妈说的恶人,向爹爹搬嘴,要不舅舅怎会好好地忽然不回家?请爹爹快说出这个恶人,我也要他的命!”萧逸闻言,心中一动,暗忖:“仙人之言,妻子并未与人苟且。但他姐弟并非同胞,既已自认,箱中绣鞋和欧阳鸿临去之状,情弊显然,在在使人不能无疑。畹秋与她虽有前隙,但她嫁后,夫妻情感极厚,又事隔多年,平日和爱妻更是莫逆。听她事前不肯明说,分明意在保全。就算自己疑心,因她劝与欧阳鸿完婚而起,也是爱妻和欧阳鸿平日形迹过于亲密,毫不避嫌,引人生疑而致。况且畹秋并未公开举发,怎能说她陷害?倘真负此奇冤,既肯以死自明,岂有身后不遗书遗言之理?雷二娘是她亲近,只因拦阻,被她点倒,并未留话;昨晚遍搜室内,也无片纸遗留。好生令人不解。”

越想心思越乱,又觉头晕起来,不敢多想,只得又自丢开。平日那等聪明,当时竟未想到三奸阴谋。唯恐小孩无知,胡猜仇人闯祸,更无法和他明言,只得佯作愠色,低喝道:“你妈乱说。是我不好,你妈为了袒护你舅舅,我和她言语失和吵嘴。她觉得扫了面子,自家心窄寻死,哪有甚恶人害她?如不因此一来,你妈也不会被仙人救去学仙,要你报仇作甚?这里都是你的尊亲长辈,弟兄姊妹,无一外人,外人也进不来,小孩子家少胡说些。”萧珍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也知道爹爹不会说出,这恶人一定有。妈在白天还和我说,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个。我不在旁便罢,如若得知那恶人,教我不但武功没学成时莫去寻他,省得我也被他害死;即使学成,也须等到人来,问明爹爹,暗中出山,寻来舅舅,一同要他狗命,替妈报仇。又说那恶人现在村内,和我们时常见面。教我从明日起,不要一人出门;上学时,要结伴,还要雷二娘抱了弟弟妹妹接送,同往同来。到家不许离开爹爹,爹如有事出门,最好跟去,寸步不离。要不就不许离开雷二娘。我那时还问,妈妈难道不在家么?她说,她恨爹爹糊涂没天良,明日起,要搬到楼上去念经,永不下楼见爹爹了。教我除了爹爹,只听雷二娘的话,只有二娘是个好人。谁想到她说这些话,是要寻死呢!这些话,对别人我都不说一句。不过我想妈妈一定留得有字给爹爹,我只因恨极恶人,想先知道是哪一个罢了。爹莫生气,不说就是。好在我学成武功长大,妈早成仙回来,终会对我说的。”

原来欧阳霜寻短见时,胸有成竹,原极从容。曾把三个心爱子女哄睡,将二娘唤至面前托孤,执手叮嘱,告以冤苦,并给丈夫留下一封长函,明述经过,断定一切均出三奸阴谋暗算。知丈夫聪明,受骗只是一时,事后自能详察隐微,为之洗冤报仇。不料所托非人。雷二娘始而苦劝,因欧阳霜曾说心灰肠断,死志已决,你是我唯一亲人,故以心事相托,如若作梗,我必将你绑起,再行就死之言,虽知明拦无效,还想等欧阳霜一到竹园,即行喊人奔救,再把遗书献出,这一来,主妇心迹已明,一样可以不死。初念原好,谁知奸人窥伺,畹秋料知事发,又听说萧逸外出,早已冒着风雪,潜伏窗外。见欧阳霜去往竹园,二娘逡巡欲出,知必往救,忙从窗外绕到面前,拦着屋门一堵,先以威吓,继以利诱。二娘一时失了天良,竟为甘言所诱,终于献出遗书,照她奸谋行事。用苦肉计,由畹秋将她点倒在内室门口,又教了一套话。萧逸初回所见阶沿上的雪中脚印,便是畹秋忙中所遗。当时人尚伏身门外,偷听动静,直听雷二娘把话说完,虽未全照自己所说,尚无破绽,觉着大功告成,方始回去。就这样,当夜天明前,借着慰问前来,仍把雷二娘调到无人之处,着实埋怨恫吓了一阵。

雷二娘受奸人诱迫为恶,天良原未丧尽。这一来,觉出畹秋厉害,阴毒非常,深悔昨日不该落她圈套。又见萧氏父子悲苦之状,好好一个人家,害得这般光景。再想起主母临去托孤,握手悲酸,视同骨肉,以及平日相待甚厚,愈发悔恨交集。后来主妇尸首遍寻无迹,萧珍说是仙人救去,已疑未死。当日又听萧珍说起仙人到来,许多奇迹,以及末了一番话,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有心等萧逸照着萧珍所说一查问,豁出担些不是,愧悔伏地,自承罪状,几番隐忍欲发。偏生萧逸顾怜爱儿爱女过甚,创巨痛深,恐怕病倒,无人照管,抱定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的主见,不敢再耗神思。既担心爱子闯祸,又在专心劝他吃点东西,明是破绽,竟没查问。一两日过去,雷二娘受畹秋蛊惑,偶然虽也良心发现,已没有这般勇气再吐真情。如此一念之差,以致日后无颜再见旧主,终于身败名裂。这且不提。

萧珍经乃父劝勉,又知乃母仙去,悲思大减,父子二人各进了些吃的。欧阳霜尸首终成悬案。第三日,萧逸仍是病倒,医治半月方愈。对人只推说内弟随己习武,无心误伤,一怒之下,不辞而别。妻室护短责问,吵了一架,当晚归来,已寻自尽。只是尸体不在,存亡莫卜。两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好在萧逸经此巨变,每日家居不出,和雷二娘两人尽心照料,晚来父子四人同睡。闹过些日,成了习惯。可是一提起,仍要哭闹一场。萧逸室在人亡,睹物伤情,枉自悲痛悔恨,有何用处?中间想起爱妻去前,对爱子所说之言,连搜过好几次遗书,终无只字寻到。

光阴易逝,不觉过了好几年。两小兄妹已不需人,起卧随着父兄,读书习武,颇有悟性。萧珍更日夜文武功兼习,仗着天分聪明,家学渊源,进境甚是神速。萧逸也渐渐疑心畹秋闹鬼,只是不敢断定,又无法出口。每日无聊,仍以教武消遣。三奸夫妇也带了各自子女前来学习。人数一多,年时一久,内中颇有几个杰出的人才。尤其萧逸的表侄大弟子吴诚和畹秋的女儿崔瑶仙,萧元之子萧玉,三人最是天资颖异,一点就透。

末一年上,萧逸不知怎的,看出崔瑶仙为人刁钻,萧玉天性凉薄,不甚喜爱。再加上三个小兄妹自从失母之后,始终厌恶三奸。对于崔瑶仙、萧玉更是感情不投,背地磨着萧逸,不要教这两人。萧逸怜他们是无母之人,先是曲从,后来渐渐成了习惯,对于二人不觉就冷淡些。萧玉、瑶仙从小一处长大,两家大人同恶相济,来往亲密,虽都是小小年纪,耳鬓厮磨,早已种下情根。两家父母也认为是一对佳偶,心中有了默许,任其同出同入,两俱无猜。初习武时,二人年轻好胜,常得师父夸奖,以为必能高出人上。过了几年,快要传授萧氏本门心法,连畹秋都未学过的几手绝招了,忽然仍无音信。只见师父不时命吴诚、郝潜夫等数人分别单人晚间入谒听训,愈发起了疑心。

欧阳霜被仙人救去,萧逸不许提说,畹秋尚未知闻。起初勾结雷二娘时,本许她向村主进言,以子女乏人照料为名,娶她为室,至不济也纳为侧室。谁知萧逸曾经沧海,伉俪情深,虽然三奸罗网周密,疑念未尽悉除,但对此事,伤心已极。不但没有纳妾之意,反因自己是个鳏夫,小孩又磨着自己,病愈以后,差不多以父做母,儿女都随父卧起。雷二娘虽仍信任,除有时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着而外,只命襄同料理家务,处处都避着瓜李之嫌,谈笑不苟。

畹秋见状,明知无济,哪肯随便妄谈。雷二娘人颇端庄,自审非分,本无邪念,一时糊涂,为畹秋甘言利诱,一心静俟撮合。一则羞于自荐,二则主母去时种种奇迹,时常惴惴不安。见主人这样,哪里还敢示意勾引。想起亏心背德,认为受了畹秋所害,相对落泪,怨望之情,未免现于神色。畹秋却当作所求不遂,心中怀恨,知她是个祸根。无奈对方防闲甚密,事后日在萧家操作,永不与自己交往,再说私语,急切间无法料理。听了女儿瑶仙之言,愈发疑心二娘气愤时露了机密,因而萧逸迁怒爱女,不肯传授。知萧逸夫妻情重,既疑乃妻有私,尚且如此,如知真相,必不甘休,颇着了好些日子急。嗣后暗中留意考查,看出萧逸仍是梦梦,否则决无如此相安,对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只想不出他憎嫌爱女,是何缘故。为免后患,谋害二娘,以图灭口之念愈急,连用了好些心机,俱未生效。

转眼又是寒冬腊月。也是雷二娘命数该终。萧逸见爱妻鸿飞冥冥,久不归来,爱儿爱女逐渐长大,不时牵衣索母,絮问归期,本来创巨痛深,与日俱积。山中地暖,自出事那一年起,再没降过雪。这年偏在欧阳霜出事的头三天,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接连三日,雪花如掌,连下不息。第四日早起,萧逸因雪大停课,独坐房中,睹景伤心,触动悲怀,背人痛哭了一阵。

想起祖父在日,最好交结方外,遍游名山大川,访求异士,暮年举族归隐。曾说生平什么能人都遇见过,唯独心目中终生向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却是空发许多痴想,白受许多跋涉,不特毫无所遇,连一个真能请召仙佛、用符咒驱遣神鬼的术士,都未遇过。就有几个,也是处士虚声,耳闻神奇,眼见全非。甚至神仙的对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为了好奇心盛,不畏险阻,常在幽壑栖身,深山夜行,不下数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敌的毒虫蛇蟒、奇禽异兽之类,也是一样不遇。可见神仙鬼怪,终属渺茫。自隐此村,到此已经三世,从无异事发生。怎么单单爱妻自尽那一天,会有神仙降临,既救其母,复救其子,说得那般活灵活现?仿佛神仙专为斯人而来。假如是真,珍儿曾听仙语,不应醒来还那么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晕厥醒转,方改了语气。此子虽幼,聪明异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这一套言语,故布疑阵出走,托名仙去,借以洗刷清白?当时闻言,本未深信,偏生三个子女同时病重,都好得那么快法,不由人不相信。记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头两天事,回忆似不甚真。仙迹多由二娘、珍儿事后重述,甚是神奇。只恐并无其事,乍遭巨变,神志全昏,误信小儿之言,以伪作真。照那晚风雪严寒情景,爱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谋,自然无颜回转,势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否则仙人不打诳语,既说过两年来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钟爱儿女,哪有说了不算,一去不归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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