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窗外一抹斜阳，渐渐隐没入苍色树影里，眼前的景物，俱都蒙上一层雾，而有清冷分明。
此时房中只有萧重岚一人。
她摩挲着那长公主礼服。
收到礼服礼冠，萧重岚不曾有丝毫怨尤，反而宽慰梁太后。此事必也是得了皇帝准许的，陛下认可，自有他的道理。梁太后见她没什么不高兴，便也罢了。
萧重岚此语并非假意。
于她而言，在她册封为长公主时，能穿上大周朝第一长公主萧凤的礼服，真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指尖是衣料的光滑，还有一丝冰凉，萧重岚细细抚摸着，想象着曾经穿着这件衣服的那名不输男人的女子。
说是穿戴过，其实这位福寿长公主拢共也只上身过两次。一次是册封为长公主时，一次则是成婚后与夫婿进宫谢恩时。
自那以后，这一套礼服凤冠便珍而藏之。
她小时候胡闹玩捉迷藏私自打开了檀香柜，侍女们慌不迭清理收拾，取出来摆在榻上，才被她看到了。
眼前，浮现出一名面庞饱满眉目大气的女子身影，听了侍女禀报进来，板着脸欲要斥责她，却又笑了，满眼疼爱，笑容明亮。
萧重岚的泪扑簌簌落下来。
“娘……”
禁锢一旦破解，便溃不成军。萧重岚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哭泣，这一刻却泪流成河，哽咽不能语。
那时候她被这金光闪闪的衣饰迷住了眼，吵着要，平时对她要求无所不允的娘这一回没有答应，却说好了待她出嫁时就给她带去。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嫁呀？”她懵懵懂懂问，天真不知世事。
娘又气又好笑，对着进来的爹道：“快瞧瞧你女儿，小小年纪胡说什么找婆家呢，都是你惯纵的，以后真找了婆家如何是好？”
爹笑嘻嘻抱起她，道：“我的女儿，谁家得了是谁家的福气！我还舍不得呢，就在家里多留几年，免得离了爹娘哭鼻子，阿福，好不好？”
她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认真道：“谁要哭鼻子，我带着爹娘一起出嫁就好啦！”
周围侍女都忍不住笑起来，娘一边笑一边拿温暖柔软的手指点了她的额头：“不知羞！只听说带着十里红妆出嫁，哪有带爹娘出嫁的？”
一道刺眼的烛光照进来，萧重岚忽地回神，忙抬手遮着眼睛，侧了脸道：“不要过来。”
“公主……”小宫女见殿中一片昏暗，只萧重岚寂寥单薄的身影，便进来点烛，不想冒犯了公主，忙应声退后。
她已见萧重岚眼圈发红，心里忐忑，忙出去了。
红氤闻言过来，在珠帘后问道：“公主可要奴婢服侍？”
萧重岚已平静了，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朝服上有几个深色的圆点。她默默将泪渍抹去，道：“进来吧，将礼服凤冠收好。”
“是。”
红氤听见宫女们私下可怜萧重岚，说她表面不在意，心里也必委屈的。红氤却不信萧重岚会为了这等事伤心，也不多言，只若无其事服侍了萧重岚洗漱休息。
如今红氤负责了萧重岚的起居。还是梁太后说萧重岚要册封公主，自然该让李尚仪替她选几个近身侍女，萧重岚便把把红氤要过来了。
帷幕低垂，烛影微摇，萧重岚看着帐上摇晃的香囊，脑子里很清醒。
她缓缓闭上眼。好好休息，因为明日，以后，她都需要更好的精神去面对。
她知道，这一套礼服正是天意，是九泉之下爹娘交给她的使命。
南疆来朝的队伍终于进了京城，第二日，便是使节朝见天子的日子，也是大周朝册封长公主的日子。
萧重岚领着姐妹三个受了册封，她被封为华阳长公主；其后是萧重薇，荣太妃所生，比萧重岚仅小了半岁，封为华宁公主；还有一个刘太妃所生的萧重珊，九岁，封为华清公主。
受了册封，萧重岚等人少不得要到慈宁宫去拜谢太后。
萧重岚一转身，正撞见萧重薇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幽怨之意。
萧重薇低下头，白皙的面容升起淡淡的红晕，竭力掩饰着一丝不自在。
萧重岚淡淡一笑。
萧重薇有此态，也是再自然不过。毕竟就是因为自己，做了十三年“大公主”的她，一下变成了二公主。
以往如何不说，单就看今日册封，叩拜祭祖，接受封赏祝贺，都是她领头，而萧重薇事事都列在了次位。
更不必说小皇帝萧珏就是以她为长姐的名义，独独把她封做了长公主；萧重薇还做她的公主，只依着萧重岚的封号“华阳”，得了个“华宁”的封号罢了。
萧重薇生得与张荣妃有五分相像，十三岁年纪，面容婉约，柔美秀丽，那一眼的幽怨真可说是楚楚可怜。
以前长公主与张荣妃是不相往来，她自己比萧重薇又大上了好几岁，二人也没什么交集。对她所知也不甚多。只有一样，就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薇”字，这后宫上下，除了张荣妃的琼宇宫和萧重薇所住的烟雨阁，别处连蔷薇都不许种的。而叫起蔷薇花，也不许直呼其名，只能叫作“仙子花”。
萧重岚以前没什么必要和她打交道，到如今，只看张荣妃，她们也不可能姐妹情深。然而萧重岚也不是以往的她，面上的和睦也是要有的。于是假装没有看见她神色，对她一笑，又握着站在另一边的萧重珊的手，道：“我们去给太后请安吧。”
萧重珊是刘太妃的女儿，生得秀气，性子却木讷，被萧重岚拉住，不由就瑟缩了一下，差点将手抽回来，还偷眼去看萧重薇。
萧重薇点了点头，却也伸手拉着萧重珊，脸上一派恭敬神色，对萧重岚道：“姐姐贵为长公主，理应先行，妹妹不敢造次。”
她拉着萧重珊略略退后一步，刻意与萧重岚分开一点距离。
萧重珊左右为难，紧张局促地看了萧重岚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凉凉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萧重岚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道：“如此，我们走吧。”
三人分了前后往太后那里去。
今日还有命妇来见太后的，少不得来祝贺三位公主。
三位公主里面，萧重岚封为长公主，萧重珊初次被封为公主，实实在在值得庆贺。那萧重珊不过九岁，再是小心翼翼，来到慈宁宫见到母亲刘太妃，脸上也忍不住带上了孩子气的笑容。
刘太妃虽心疼她，借着端茶飞快使了个眼色，萧重珊看到刘太妃对面坐着张荣太妃，想起母亲的嘱咐，忙低下头抿紧了嘴。
张荣妃倒是一脸笑容，与刘太妃笑道：“若不是先帝龙体有恙，珊儿的册封也不回延误到现在，这真真是喜事呢。”
刘太妃笑了笑，一脸恳切道：“珊儿不懂事，以后还要做姐姐的时常提点。”
张荣太妃又一眼扫过萧重岚，道：“也要恭喜长公主了。大周开国以来，能在出阁之前封长公主的，只有二人，殊荣可谓不同一般。”
换了平素也真是夸赞，只可惜前一位长公主已英年冤死，这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萧重岚不以为意，反而回以一笑：“重岚多谢荣太妃。”
张荣妃似笑非笑，目光又凝聚到她戴的礼冠上.礼冠华光流泻，凤吐珠蕊，这般华贵无上，却也应了盛极必衰四个字。想当年她面对做了皇后的姚菁怡还能占上风，却明里暗里受了那位跋扈的福寿长公主不少气。可就算如此又怎样？最终这两个女人都败在自己手里，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这许多日子，她就是念及此，才忍了又忍。
梁太后在座上，见着众人神色各异，便将萧重岚三人招过去，微笑道：“如今可好了，先帝膝下三个女儿，以后和和气气，姐妹互相照应。”
萧重薇低头睨了萧重岚一眼，躬身拜了拜，却道：“重薇不敢与长公主姐姐相比。”她声音轻微，可话语里明明带着几分不平。
萧重岚微微一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萧重薇低头瞟了一眼萧重岚的礼服，抿了抿嘴不言语。
谁都知道，萧重岚的礼服冠饰逾制了，就算赶制不及，也不该这样穿着。可太后不说就罢了，母亲竟还要夸赞她。
张荣妃皱皱眉，嗔道：“你这孩子，大人说话，不要胡乱插嘴。”
一旁张嫔却等到了机会，她早就上上下下扫了萧重岚无数遍，越看越气，此时悠悠笑了一声，道：“薇儿，你还真没法和你的长公主姐姐比，那礼冠，可真就不是寻常公主能戴的！长公主，是不是？”
她想着萧重岚一定是不知道那位福寿长公主怎么样了，慈宁宫的人也不会说出真相触她的霉头。她这么提，萧重岚必要问的，就是要让她心里膈应才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