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饭过后，李祥和黄建雄一起顶着依然猛烈的风雪离开了段部。羊肠似的山路上已经积满了洁白的雪粒，一座座山梁银装素裹，天上的云是白的，山脚下的地也是白的，所以眼界里所有的事物都是一片的洁白。山风掠过，雪花像是春天漫天飞舞的柳絮，让眼前的视野变得扑朔迷离。
两个人到了一号桥工地，进了刘工的屋子，铁炉子里的火早已熄了，所以屋子里冷冰冰的。因为这里用的煤都是从大同运来的，油性很大，几张报纸就可以引燃，所以没费什么劲，铁炉子里就燃起了熊熊的炭火，屋子也随之暖和起来了。
黄建雄是广西人，说起话来，舌头像是有点打卷，年纪和李祥相差不大，文化虽然不高，但却有一手精湛的测量技术。因为他和李明是同乡，又是同年当的兵，同年参加的培训，所以关系一直很好。活计忙完了，他就给李明挂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有些异样，许是因为自己来看工地让人感到惊诧吧，李祥想。
“黄班长，明后天就要过年了，这里就我们两个，总得准备点东西吧！”这么冷清地过年李祥是第一次，心里不免有些沮丧。黄建雄倒是满不在乎，操着一口广西味的普通话说：“不用急，李明一会过来，他会从队里给我们带些东西，如果不够，我们明天再到老乡家里买几只鸡，买一头羊，猪肉段部会给送的。”“太多了吧，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再说，工地上的人过完年还不陆续回来？”李祥笑着广西人的好吃。黄建雄则不以为然：“你以为在这儿过年的就我们俩吗？李明和他们队长张春明肯定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他把握十足地说。“要是那样就太好啦！”李祥由衷地希望有更多的人和他们在一起过年。
果然，天将要黑的时候，张队长和李明拎着大包小包嘴里喷着白气呼哧呼哧地来了。“哎哟，张大队长，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礼物，真不好意思，不收吧，又怕你老人家不高兴，咳！没办法，只好笑纳了。”黄建雄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凑上去和李祥一起接下来人的东西。张队长狠劲擂了黄建雄一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就你黄鼠狼嘴刁，要是没东西拿，你他妈的不定又说什么呢？”黄建雄只是嘻嘻一笑，蹲下身清点着这堆礼物：狗腿、腊肉、带鱼、二锅头、野鸡，“还缺一只羊，再买几只土鸡，就更美了。”他嘟囔着。“一天没鸡吃心里就不自在，真是贼心不改！”张春明揶揄道，“有屁怎么不早放，大冷天还得让我老人家再跑一趟。”黄建雄听这话就知道这位张队长老窝一定还有存货，就笑嘻嘻地说：“怎么敢劳您老的大驾，兄弟我可以代劳啊！在什么地方藏着，告诉我一了百了！”“哼哼，告诉你，还不如牵两只黄鼠狼呢！我呀，还是让个弟兄送来的好！”
说归说，做起饭来黄建雄真是毫不含糊，各种肉啊、蔬菜啊，到他手上真是要翻出很多的花样，让人眼花缭乱。三十这天刚吃过午饭，四个人就忙活开了，主勺当然是非黄建雄莫属，其他三个人走马灯似的打下手。就这么一个测量班长竟把一个队长、一个大学生、一个队技术主管支使得团团乱转，手不闲着，那张嘴也像机关枪一样忙个不停，荤的素的着边的不着边的，就像他手边的作料什么味道都有。小屋子里一会笑一会闹一会叫，幸亏屋顶压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不然恐怕早就给掀翻了。
晚上八九点种，雪停了、风住了、云开了、星亮了，年夜饭也开始了，别看就四个人，喧哗的笑语声让素裹的群山响起阵阵回音；清脆的碰杯声让过往的神仙也艳羡驻足（要是有的话）。菜香、肉香、酒香混成浓浓的节日气息缭绕在暖烘烘的小屋里，顺着屋子的缝隙飘进自然融汇在喜气洋洋的大千世界里。
天光放亮了，远处已经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大年初一正式闪亮登场。入乡随俗，和当地的村民一样，热气腾腾的饺子刚要出锅的时候，李祥拿着鞭炮带上火柴要去屋外燃放，以庆祝新的一年的到来，黄建雄却劈手夺去兴冲冲地出了小屋。但是，屋里的人没有听到热烈的鞭炮声，传来的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三个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出屋子——他们惊呆了。
只见黄建雄直挺挺地躺在桥墩的混凝土基础上，身边的雪都染成了殷殷的红色。三个人不顾一切地沿着山坡冲到黄建雄的跟前，抱起满身是血的黄建雄大声呼唤着，可是，任凭几个人喊破了嗓子，黄建雄紧闭的双眼就是没有睁开一下。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突然间消失了。刚才还是欢蹦乱跳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几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是，现实是残酷的，现实就摆在他们的眼前。
黄建雄事件刚刚处理完，参谋长就把哈巴狗叫到了办公室，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哈巴狗抓耳挠腮地吭哧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看都是这个李祥闹的，他跟冯云卿去隧道，隧道塌方！让他带黄建雄看工地，那么机灵的黄建雄竟会摔死！和冯云卿关系密切，冯云卿蹲了班房！他没来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他来了才几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烦心事，这桩桩件件，哪个又和他没关系？你说他是不是一个丧门星？还是给他换个地方吧，不然的话，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参谋长怒容满面地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胡说八道，滚吧！”
五
常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李祥意外地留在了机关，在城市上班当然要比长年累月地在山沟里工作强了许多，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生活条件，都是不能同日而语。趁着可遇不可求的稳定机会，李祥结婚、生子，虽说家庭生活琐事多了些，经济上也有些紧张，但娇妻爱子相依相傍，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可是好景不长，工程刚刚结束，不知哈巴狗烧了哪门子的高香，竟然当上了二处的处长。这可真是“冤家狭路总相对，人生何处不逢君”啊！
虽然几年来一直没有冯云卿的消息，但冯云卿评价哈巴狗的话却一直在李祥的耳边萦绕，他也曾深深地领教过了哈巴狗的心胸和手段。所以，哈巴狗上任的第一天，李祥就强烈地预感到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阳春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之后，二处工程公司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成立了。主席台上，处长吴仁道从国内建筑市场的整体形势到本处的各方面建设，从全处的经济状况到职工的经济收入等方面慷慨激昂地大发了一番宏论，一副踌躇满志的小人嘴脸体现得淋漓尽致。之后他宣布了工程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名单：经理魏全生、书记陈述真、总工李祥。最后他大大渲染了成立工程公司的重大意义，与会人员只听得一个个如坠五里雾中，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总算响起了一阵炒豆似的杂乱掌声。大会在哈巴狗声嘶力竭、唾液横飞的狂吠中结束了。
南昆铁路上场了。处里成立了南昆铁路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是哈巴狗的拜把子兄弟号称“望天猴”的钱富志。提起钱富志，在偌大一个二处当真是大大地有名，这个人极其的聪明，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是，参加工作以后，通过自学，很快就精通了工程技术、工程预算，就是大学毕业的科班生，在业务上有时也是自愧不如。局里也很重用他，这次随着哈巴狗的提升，也捎带着把他提成了副处长。平时钱富志就仗着自身的聪明而眼高于顶，从不正眼视人（望天猴的绰号就是因此而闻名全处），这下更是脸孔朝天目中无人了，尤其是对那些大学毕业生，更是极为不屑。魏全生虽然谁都知道是哈巴狗的同乡和心腹，但在钱富志眼里也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碟小菜，更何况魏全生还是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大学毕业生！而魏全生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是一个横行霸道、唯我独尊、视权如命的角色。这次新工程上马，工程公司作为处指挥部的下属单位，钱富志和魏全生两个人狭路相逢，相互间的冲突自是不可避免，只不知会演出什么样的闹剧来。
行期一天一天地逼近，李祥的心也一天悬似一天，他担心长时间地离开，妻子如何带着年幼的孩子度日。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临了，他被魏全生叫到了办公室，陈述真也在。李祥意识到马上就要上“前线”了。见李祥进来，魏全生劈头就说：“刚才处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关于你以前的工作情况说了很多，要我好好帮助你，我们虽然是校友，如果你再和从前一样，恐怕也不好向处长交代，所以我希望这次你能树立一个新的形象。”李祥听了这话，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人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要自己充分注意眼前这个经理的存在；接下来的就是心里着实的不舒服，他暗想：“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怎么都他妈的一个德行？”陈述真看着这场面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和其他的书记一样落井下石。
陈述真看起来比魏全生大好多，脸色不但黑，而且显得很苍老，眼睛不大但显得很深沉，看人的时候能够让人感觉到一股善意，身体消瘦，一副疾病缠身、弱不禁风的样子。李祥以前不认识他，据说是从别的单位才调过来不久。
魏全生官腔发完，话才落到了正题：“根据处里的安排，我们公司立即上场，老陈，我想这样，我们今天就出发，另外还有技术员汪春、测量班的成宾、尹南，票我已经让人订好了。”陈书记点点头。
贵阳地处西南，虽然才三月的时令，这里却已经是热气袭人了。他们一行六人出了火车站，找到了开往册亨的长途汽车。正要上车，汪春突然说：“经理，我们坐下一趟吧，我得去买点药，我晕汽车晕得厉害。”魏全生答应了，几个人于是把行李重新放下等着汪春，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开走了。
很快汪春捧着晕车药回来了。一行人依次上了长途汽车，售票员过来要求买票，汪春主动买了六张，魏全生狠狠瞪了一眼这个年纪已不算小的技术员，满脸怒气地说：“谁让你买的？不请示不汇报就自作主张，还有点规矩吗？”此言一出，众人侧目。李祥心想这个经理可当真是专断得可以，这样的小事还要请示汇报？难道他真是为了权力而生的吗？汪春被说得满脸通红，表情极其困惑，捏着那几张票立在当地不知所措。陈述真打破沉寂笑笑说：“主动做事情没错，汪春你坐下吧，经理是在开玩笑，没有怪你的意思。”汪春犹豫地坐下，脸上像是充了血，眼睛转向了他并不想看的窗外，因为他晕车，车开动时窗外的一切会转个不停，他会晕得更厉害。这时，外边已经没有了阳光，天上布满了灰色的云彩，风也停了，空气像是凝滞了，让人觉得郁闷、烦躁。
汽车出了市区不久，就进入了山区。只见远处、近处山连山、山套山连绵不绝，远处山岭模糊影影绰绰，近处山势陡峭摇摇欲坠。李祥直看得心惊胆战，手心也沁出了细密而冰凉的汗水。汽车下国道进入省道，路也突然变得窄了许多，看样子只能容纳两台小车并行，并且向上的坡度陡得厉害，能让坐着的人半躺在座椅上，路面更是破损得坑洼连片。再看两侧：右侧是深不见底白雾缭绕的山谷；左侧是笔直而立的山墙，石头突兀，就像老虎的牙齿，有的地方干脆是掏进去的，汽车一半见天一半掩映，偶尔还会有块石头光顾一下车顶棚，咚咚的声响着实令人心悸。车拐过一个弯突然一声刺耳地刹车，停了。乘客们转动着头，像是在问怎么回事？过了一会，车还没有任何启动的迹象，坐不住的人纷纷走下汽车。李祥坐得屁股发酸，再加上这车坐得也着实让他神经高度紧张，于是走下车想放松一下，当他站在车旁边向前眺望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每辆车的车顶上都安着一个很大的水箱，水箱上有几根小指粗细的水管引到车的轮子上，他想了想明白了：因为山路漫长而且坡度太大，司机要频繁地刹车，刹车时刹车片和轮轴之间会产生很高的温度，如果不及时降温，那么刹车就会失灵，刹车失灵在这种路上意味着什么李祥当然十分清楚。也正是因为十分的清楚，才让李祥的心更加紧张了几分。这时被堵的车已经排成了长队，最前面已经响起了警笛的声音，想必是疏通道路的交通警察赶来了。
道路堵塞了将近两个小时，人们终于结束了焦急的等待，车子开始缓缓移动了。当走到出事地点的时候李祥赫然发现山谷下躺着的竟是一辆公共汽车，旁边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十几具尸体，地上到处是殷红的血迹。李祥心想不是我们要坐而没坐的那一辆吧？他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无巧不巧，正是那辆车！原来汪春去买药，李祥站着没事，就把长途车的那块车牌子看个没完，所以记忆很深。后怕之余，他用劲捅了捅坐在旁边还有些气恼的汪春：“汪春，我们都要感谢你，感谢你晕车晕得好！”汪春一下子给说蒙了，看了神经兮兮的李祥半天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闷闷地说：“李总，你也看我的笑话，我招谁惹谁了？”李祥摇摇头表示没那意思：“到了地方我再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