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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片流云,几个小孩子奔跑,欢笑声忽远忽近地传了过来,世界真是安谧。

从恶梦中被惊醒过来的边南捷仿佛感觉到全身骨头松散,肌肉酸痛,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但是——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美好。前一秒好像还都是布满了罪恶的。你看,感觉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改变就是这样简单,也许仅仅是一觉,或者仅仅是几个不经意的瞬间。

边南捷走出了车,伸展了一下被蜷缩得疼痛的四肢,看到远处一个广场,他头昏脑涨地走了过去,坐在了一个安静的台阶上。

周围有跑来跑去的孩子,有玩滑板的少年们,还有一些拥抱在一起在说着悄悄话的情侣们,好像马上就能够得到天长地久的神话似的那么痴缠,还有一些平静的老人,面带微笑地看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时间去想那些烦恼的心事。广场后面是一个年月深久的教堂,沉默着,跟时间一起越变越深沉,边南捷打了个哈欠,心情随着环境的变化平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十多岁的出逃的少年,慌张中难得遇到了片刻的宁静,他真想此刻到永远,就这么与世无争地享受着与世无争的安全感。

谁都需要安全感。边南捷是尤其。他一时间感觉到自己,原来一直没有给自己的灵魂一些安全感,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为他都觉得自己是给予者,他一直觉得安全感只是女人才会铮铮追求着的肉麻的玩意,但是这一刻,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了所有的问题,皆因为他恐惧的内心,永远无法抚平。他仅仅是想将灵魂放飞一下,以求自由中的随心所欲,但是事实面前他失败了,他一刻都没有得到过自己希望的东西,他总是把灵魂要么放在了毫无保障的头顶,要么把灵魂携带在没有防备的腰间,它随时随地都是寂寞的,寂寞到都不肯与自己有对话,他可以很理智地评断身边任何一个人,时雷也好,卫四也好,但是他惟独无法按捺住自己,也许,他仅仅需要的,就是毫无思想地生活着,跟他见到的任何一个平静的人一样,他可以享受阳光,落日,夕阳,雨露,他甚至可以终于正常下来,不再给自己面前挂一串永远香甜却永远无法吃到的葡萄,那样的周而复始的艰辛,他厌倦了。

被看透的厌倦。如果一切都还包裹在严密的封存里,是不是那些隐藏在太阳背后的阴暗的浮动会显得可爱一些,他习惯于包裹自己,情绪,思维,语言,他一直厌恶别人虚假,可是事实上最虚假的人,正好是他自己,正是这种潜意识里的自我反省,才使得他敏感地对与自己类似的人产生厌烦感。他愿意所有的人都站在阳光下跳裸体舞,而自己隐藏在一个坚固的永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里肆意地欣赏,心情好了他也许会也站在阳光下跟大家跳一会,那一刻他也会允许自己忘记一切,投入而热情,但是必须要保障他有着足够的退留自由,他就像是黑暗王国中的隐秘的幕后执行者,他永远不会站在台前去,他只能躲在幕布背后,瞪着一双阴森的眼,去透看这无聊的人间。

可是,也许除了毕小桃之外,所有的人都把他看透,只是大家都很仁慈,不愿意将他拉到众人的面前,将他戳穿在阳光底下,把他那一套伪装全都扒下来,看他的疤痕慢慢地溃烂,发痒。痛苦到无法自拔,旧肉的腐蚀不代表新肉的希望,也许新的肉还没有来得及风光一下,也就跟着旧腐一起烂掉,他这么悬空着,漂浮着,究竟在追寻着什么样的意义?谁是他可以扒住的墙壁?苍茫浮生,对他来说这么陌生,陌生到仿佛他自别的星球而来,最终要到别的星球而去,这里不适合他,真的,不适合他。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突然明白了很多很多。视野一下子就清晰了,他也许应该感谢毕小桃,如果不是她的尖锐,他什么时候才会从自己布置的这一场大梦中醒过来?这些年他一直在丧失,一直在剥离,一直在寻找,但是他从来没有清醒过,他盲目地随着感觉和意识行走,他已经走得太偏了,是的,当他终于将自己逼到了悬崖的边缘,这场游戏结束了。

他想,是的,到了结束的时候了。至少他还拥有这样的主动权,既然一切一直是在他控制之内而开始的,那么让一切,结束,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都无权让已经令人厌恶的一切继续下去……边南捷这样的念头一转,顿时觉得千斤的包袱被卸了下来,他就像一只终于完成了使命的骆驼,能够在望得见绿洲的沙漠里,诡异地笑了。

好象是一片浪拍打过干枯的石面,他似乎是一夜之间被清洗了一样地清醒,他从来没有一刻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喜乐和柔顺,这一天之前的自己,就如同一只闷在茧里的虫子,一直想挣脱黑暗的困束,但是手脚却被捆绑到四肢无力,而且他似乎并没有挣脱的意识,但是这一切在这天以前全部都结束了,他仿佛经历了一层炼狱般的清洗,将一切糟糕的灰尘都留在了这一刻的记忆里。

他买了一本全国地图,他打算将一切结束之后,他要做一次长途的旅行,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方格笼子一样的城市里,双腿和双手都被困在其中,从令人厌倦的黄土西安,到令人颠狂的中原郑州,再到足以容纳万象却令他一直感觉流离失所的北京,这些城市对于他来说,都是差不多的场景,都不是他所希望长久居留的地方,下一站是哪里,他还不知道,也许是江南,也许是藏川,甚至极有可能,他会到一个渔乡小镇上,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或者买上一块无名小村里的小小的荒地,过上跟着日升日落作息每天迎来送往的生活,这样的想法令边南捷无比地兴奋,命运之神仿佛终于向他垂下了神秘的幕帘,他一下子感觉到自己这30多年来的茫然无措,完全是因为这一刻迟迟不肯降临的遗憾,而这一切,终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无比向往的一步,他生性里确实有很多野性的成分,那需要生活去给他一一地磨平,然后他会找到自己的信念,一切才会终于落实到生活的本色中来,他实在是太难为自己了,他本不是冲锋陷阵的人,他是那么地懒散,那么地避世,他不适合跟任何人交往,也不适合做任何理想和抱负的事,他甚至不愿意拿着精力浪费在谈恋爱上,这一刻,连况菲菲这个名字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不需要任何人傍在左右,他想就这样吧。离老去没多少年了,15年?还是20年?那都没什么关系,他只想守着自己和生活一起,他厌倦世情,厌倦证明,厌倦进取,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喜欢,就像他发现所有的女人他都无法喜欢一样,况菲菲不过是一个表象,他一直拿她来证明自己还是拥有爱的能力,只是没有遇对相爱的人,但是他真的能够说服自己是一个有爱的能力的,有血有肉有性情的男人吗?他不确定,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追着蓝天奔跑的白云,一片一片,宛如无骨之棉,又宛如恶作剧的痰,是上帝嗓子眼里的污秽吧,总有一天他也会将一切吐出来,像现在的他,如梗其喉,是时候将一切吐出来了,边南捷带着全国地图上了车,愉悦地伸了一下懒腰,他是这么打算的——先去找卫四,跟他告一个简单的别,然后在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时候来一个人间大失踪,没有人再会找到他的踪影,包括自己的父母,这些年流离的日子里,他也像时雷一样,几乎忘记了故乡的父母,那两个西北的善良的老人,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儿子的事情,他们能够知道他的消息,永远都是透过那些隔三岔五的汇款单,上面连留言都没有,仅仅一个边南捷的名字,代表了他混地还不错,并且能够记得孝顺这件事,他真是跟卫四太像了,他也是这样奔波驰骋着,跟家人唯一的联系是汇款,除了汇款,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奢望他会在留在他们身边,让他们感觉一下天伦的快乐,但是这也许根本无所谓,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他觉得在钱和天伦之间,大概多数的父母都隐隐约约羞涩地喜欢着前者,当然他们都会做出一副向往家庭快乐的嘴脸,没有钱,有什么快乐可言?每天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倒是在他们身边了,那样可以获得快乐吗?呵呵,那么收获的恐怕全都是责骂和侮辱吧。

他轻笑了一下,被自己的狷介给吓倒,是的,他这么刻薄,这么计较,这么自私,这些特征简直就是一直跟随他体内无法改变的根本,那些隐藏在皮肤底下的东西,只有自己能够看得最清楚,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它们常常沉浸在一种变形的陶醉中,但是,一切都有极限,当它们如此蠢蠢欲动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也就是它们该结束的时刻了。

他拿出了电话,拨通了卫四的号码,一直占线,他总是有很多事要忙的,他有自己的目标,不象自己,永远似一只无头的苍蝇般转来转去,他放了一首比约克的歌,在她邪气横生的音符里得到了挣脱和救赎的喜乐,任何事情都不晚,比约克也不晚,边南捷也不晚,所有的遗憾来自于灵魂的蒙昧,一但破土而出的机遇出现,一切真的不算晚。

电话响,边南捷以为是卫四,没多想便接了起来,却听到范贝金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翘着嘴角,面带笑意地对他说:"南南。是我。"

边南捷始料不及,有些意外,"哦。是你。"

"上次说,我到北京,会打电话给你。"范贝金提醒他,"昨天找了你一天,都没有找到。你关机了?"

"可能是吧。"

"……我们能见一面吗?我现在在时代广场,白天刚逛了一天商场,现在觉得两条腿都发软了。不过,想到可以见到你,精神就好多了。"

"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处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我一定会等你的。我住在某酒店,某房间,房间号是1012。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我还给你带了小礼物。"

见一面也好,也许是最后一面,他将离去,再无消息,就见她一面也好,这毕竟是他亏欠的人——事到如此,他终于肯承认范贝金是他做亏欠的人,但是在这个念头发生之前的这么多年里,他却一直认为她是活该的,活该被抛弃,因为她占了他太多的时间,他一直感觉到她是他对生活麻木的根源,而现在,他已经不再这样想,一切都是由他而起,一切也是因为他而止,处处优异主动的范贝金被他绝情地摆到了如此被动的位置上,残忍地接受了他们关系的结束,他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肯给她,而且在这么多年的历程里,她甚至连一个美好的位置都没有,可是无可厚非,她是他这些年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她也曾经给他带来过很多的快乐和安稳,只是他的灵魂实在是太难安逸,才会造出这样的恶剧,以来推卸掉一切与自己有关联的责任,他实在是太可恶了,这样的时刻,他竟然发现自己有了一点点良善的心,能够理智地面对他所造就的错误了,这也许是件好事,真的要全部抛弃,也应该把那些没有完结的事情加以了结,无挂碍,无有恐怖。

边南捷声音温和地说:"好。等我。无论多晚,我去看你。"

明显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了快乐的笑声,他心里一酸,那么美好的范贝金啊,竟然落到了能够见自己一面就快乐成那样子。他又想起时雷的话,范贝金是一个好女人,他一度对这个评价不屑一顾,但是此刻他深切地赞同时雷的评价,她确实是好女人,只可惜在太早的时刻遇到了他这样的糟糕男人,他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糟糕,之前的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活在云端里,高不可攀,不得一世的样子,谁都无法侵犯他,谁都不能指责他,即使他包罗着那么多的缺憾,也令人无从知晓,人之将离,其心也善,一切都会好起来吧。他真心地希望范贝金能够在与他离别后好起来,至少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其实是遇人不淑,他愿意她恨他,她千万不要再对他好,那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难道她一定要逼着他继续顶着乱七八糟的沉醉去继续表演他的夸张吗?

边南捷现在觉得,唯一能够补偿范贝金的,便是自己对自己坚决的披露,他有必要让她知道真相,而从此断绝了念想,他便可以轻松地去完成他的美好理想了,他不会让自己带走一片云彩,一片树叶,一只昆虫,一星感情,他要这么孤独地走,然后完成一个人的后半生,像一个垂暮而凛冽的大侠,任凭全半生飞来飘去都变成一团轻烟,慢慢散尽……

挂了电话,边南捷又开始拨打卫四的手机,却发现手机一直在占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状况给了他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他驱车向卫四的家里开去,一路上遭遇无数的红灯,每次红灯的当口,他都会打电话过去,却永远都是听到:对不起,你拨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的提示,卫四从来都是利索干脆的男人,极少会可能有煲电话粥的习惯,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几个小时都在通电话?

当他赶到卫四家的时候,看到灯火通明,他的蓝色跑车停在原地,边南捷才感觉到放了一些心。

他乘了电梯到了楼上,按响门铃,一会,卫四把门开了,手里还握着电话,眉头紧锁,面色发暗,一副沮丧的模样,看到边南捷,他似乎更加阴暗了,他示意边南捷坐下,然后把门关好,接着跟电话里面说:"我来客人了,稍后再说。"

从冰箱里取了两瓶啤酒,递给边南捷。

"一直在打电话?"

"是,"卫四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接着转移了话题说,"急着找我,有事?"

边南捷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样的当口,他被一阵强烈的难过所侵袭,他想起了当时跟许南尼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语激起的他对卫四的强烈的愧疚,是的,到现在他还觉得卫四是一个绝好的哥们,他是真心拿他当朋友看的。这些年卫四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毕小桃说得对,他不过是卫四身边一条狗或者一个永远混不出头来的小马仔,虽然他已经是这么一把年纪。他还是那么斤斤计较着毕小桃的那些话,他无比憎恨她,想到她他就恨不能要出手打她,践踏她,甚至毁灭掉她,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有着如此彻底的恨,只有毕小桃。

"……你最近生意怎么样?南捷试图在聊天中慢慢找到坦白的口,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有些问题。"卫四皱了皱眉头。

"哦?不是一直很顺利的吗?"

"……说不清。我打算做完这一笔,就洗手不干了。"卫四声音也跟着表情低沉了下来,"……你觉得加拿大怎么样?"

"不错,风景如画。人也不多,你是打算去加拿大吗?"

"我一直有打算移民,但是你知道,我很多麻烦的。审批是个难题,我打算先过去那边看看再说。北京,是待不下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不要问了。一开始这件事你就没有参与,现在也不要再参与下去。总之,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了,对了,你知道吗。许南尼走了,跟了一个泰国华人,还不错。"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前几天跟她谈过一次。她说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但是我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是啊。不光是她,我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们都是生活的疯子。我们一直在强奸生活。后来发现,其实是生活一直在强奸我们。"

边南捷有些无奈地笑笑,又觉得卫四的话一针见血。

"你有什么打算,你跟我走吗?"卫四看着边南捷。

边南捷说:"……说实话,今天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南捷茫然地说,他越发觉得生活突然之间,一下子就对着所有的人拉下了羞涩的幕帘,他感到了一种不可遏制的难过,这样的场面令他想到了生离死别这个词,为什么在突然之间,一切都好像是走到了尽头一样的感觉?许南尼,毕小桃,范贝金,所有的女人都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离别的感觉,看来真的是他要与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一起的这些人们之间的告别仪式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打算走?"卫四迷惑的看着表情恍惚的边南捷,"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搞这些破画,而忽略了你?"

"不是。当然不是,南捷说,"我只是觉得差不多应该养老了。这些年,我几乎什么都没做,都是你在照顾我的生活,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寄生虫。"

"这叫什么话?是兄弟该说的话吗?"卫四的嗓门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边南捷的话让他他明显地生气了,"你如果这么说,等于把咱们这几年的交情都否定了。"

"我不是这意思。南捷感觉自己语言匮乏,"我一直很想感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关照。但是没有机会,也许是因为我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确实没为你做什么事情。我一直想做一些事情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的。"

"你越来越怪了,是不是最近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千万不要有隐瞒。"

"……其实一直是这样。只是最近觉得自己太老了。又一事无成,觉得挺没劲的。"没等边南捷说完,卫四哈哈大笑起来:"哥们。那天许南尼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

突然感觉到自己伤感得有些过分,边南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令他有这样的感觉,轻松,愉快,不必防备,彻底的朋友,只有卫四,可惜,朋友之间也是靠缘分的,可能他跟卫四的缘分,只有这么几年,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他想,之前没有过这样的一种感情,之后也根本不太可能有,他的细胞里其实有着对卫四很多羡慕的,他羡慕他的那种豁然开朗,羡慕他的那种洒脱不羁,还有他对任何事物看得开的那种大气。他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卫四总是站在阳光里,对着任何来袭都轻松抵挡,绝不躲藏,边南捷则相反,他怎么允许自己暴露在别人面前呢。以他的阴霾和计较,他只能是将自己藏到无比安全的角落,他不与任何人交心,以保持最大限度的安全感,他很想成为卫四那样的人,但是他的性格导致他永远都无法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对卫四的放松,也就是对那种向往的一种小小的妥协,他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话题一旦轻松下来,卫四也恢复了先前的松弛,他打开了CD机,放了一张软软的爵士乐,又抽起了他最爱的万宝路,他对边南捷说:"你当真打算走?"

"是的。"边南捷点了点头,也来了一根烟,烟真是好东西,吞云吐雾之间,仿佛一切事情都可以说得开了,卫四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说实话,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了解过你。"

"你说吧。"

"就是那年,在郑州,关于范贝金。"

边南捷有些尴尬,提到范贝金,尤其是卫四提到范贝金,总是有些难堪的。

"那天晚上,范贝金跟我走了。结果第二天你就跟她分手了。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她毕竟是你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不是随便玩玩的女人。你知道我对女人一向是很看得开,但是唯独我老婆。跟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一样的,我身边那些女人哥们都可以碰,但是老婆不一样。那天是我疏忽了,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

"其实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走。南捷很诚恳地说,"你大可不必因为这件事介意。我本来是已经打算跟她分手的了。仅仅是时间的问题。即使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我们也一定是会分手的。"

"为什么?范贝金这么棒的妞,比起你后来认识的每个女人都好。我一直认为你这些年没有找到喜欢的女人是为了纪念范贝金。"

"不是的。跟她分手。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俩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也许她太好了……我也说不清楚。"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跟你道歉。其实这些年,范贝金跟我是一直有联系的,她经常会来北京,经常会打探你的消息,包括时雷,也是她介绍给我的。"

"哦。"边南捷有些意外,虽然他可以想象范贝金与卫四有可能会一直有联系,但是跟时雷的联系,却是令边南捷深感意外的,即使是他,跟时雷也只能是靠偶遇而认识,就连父母,跟时雷都联系不到,而范贝金却能够一直与他有联系?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伤害感,又想起了毕小桃说过的话,说范贝金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老实,可以为自己的风流真相找到一块安全的遮挡。这些话边南捷不是不相信的,说实话,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边南捷一直觉得范贝金的不简单,她的如鱼得水,她的行踪不定,她的魅力四射,都不是他的功劳,她的生活真是色彩斑斓,她其实真的不需要他,他真的就像是一块稳当的幕布,以来遮掩任何的不可思议的一切,撤去了帘幕的真相,是颤抖的,没有安全感的,说到底,即使稳如范贝金,也是强烈需要安全的,而善于隐藏的他,给了她一种强大的依靠感——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一惊,为什么毕小桃会知道这些?他心下一惊,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陷阱,所有的人都心怀叵测,只有他被蒙在鼓里,他感觉到了一种被蒙蔽的恐惧感,这种感觉像是一下子就冒出来的,虽然一切都还是在猜测中,但是他不得不有了一种强烈的警惕,他这一刻想马上见到范贝金,他感觉到一切都跟范贝金有关,这个女人到底是不简单的,他为他曾经对她产生的一丝怜悯感觉到后悔,范贝金是不简单的,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沉寂了如此多年,而心甘情愿?

边南捷对卫四说,"范贝金现在在北京吧?"

卫四显然吓了一跳,说:"没有吧?前段时间她说她在办移民。"

"哦?她要去哪里?"边南捷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大概是……加拿大。"卫四低下了头,边南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不过。她确实是很不简单的。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卫四楞楞地看着边南捷,没有说话。

在见到范贝金之前,边南捷在酒店的楼底下抽了几根烟,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一场见面因着他对一些事情的了解而变得不那么简单。之前他所有的美好的想象现在都坍塌成灰,他开始佩服自己潜意识里面的一种强烈的判断能力,它经常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涌现出来,控制着他的行动,当然,他不是圣人,他也会受到一些外界的情感因素的干扰,而怀疑自己的判断性,他沮丧地掐灭了烟,这时候他膨胀的第六感已经预示了一切,他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局。

1012房间。他按下了门铃,门打开了,范贝金一团艳丽地站在他的面前。

一瞬间的恍惚,边南捷仿佛感觉到自己回到了1996年以前的世界,面前的范贝金就一直是那些生活里面的主宰。

"南南……"范贝金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她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扑到了边南捷的身上,搂住他的脖子,眼睛湿润了。

边南捷僵硬地站在那里,这时候有服务生经过,范贝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于是擦了擦眼泪,笑了一下说,"快进来吧。"

房间里插了一束花,范贝金没有变,还是喜欢搞气氛,她喜欢鲜花,那时候他们的家里,永远都是一片鲜花的气氛,他很少注意她什么时候去换掉枯萎的花,一切都是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悄悄进行的,与范贝金在一起,边南捷确实是失去了很多主动的能力,她让世界变得没有麻烦,一片澄明。

边南捷坐了下来,范贝金坐在边南捷的旁边,微笑地看着他,时间真神奇,不同的时空,将两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变成了现在的小心翼翼的拘谨,边南捷注意看了看范贝金,她大概也有35岁了吧?可是岁月根本没有将她的美丽夺去,她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一个包装精良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比起以前,若说有改变的话,那可能就是她的气质更加突出,人群中能够一眼就看到的那种特别,这几年没有他的岁月,她丝毫没有放松对自己的美好的塑造,也可能是,没有了他,虽然她被迫晒在沙滩上,但是她也是还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迅速地恢复到满意的状态中去,对她的担心,实在是大可不必。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我说过一定会过来的。"

范贝金的脸上又泛出了一丝笑容,她突然发现他们就这么干坐着,不好意思地说:"呀。我忘了给你倒茶水。"

"不用了。我不渴。"

范贝金不听边南捷的话,拿出了一包好茶,给边南捷泡上了,她似乎很兴奋,又有些紧张。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范贝金一边摆弄茶具一边问。

"你不是都知道吗?"

范贝金惊讶地看着边南捷,边南捷笑着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她:"连我的电话号码都知道。"

范贝金缓和了一下情绪说:"这也没什么难的……我跟卫四中间有过一些联系。"

"你一向神通广大,时雷你也一直有联系吧?"

"是他告诉你的吗?"范贝金再次吃了一惊,面上飞起了一片阴云。

边南捷没有回答范贝金的问题,从她慌乱的表情中,他似乎更加能够确定自己心里的某些判断,而且他有把握能够让范贝金告诉他实话。这么多年的了解中,他完全明白如何让范贝金就范。

"对了,我刚刚已经跟卫四告别过了。南捷转移了一下话题。

"哦?告别?……你要去哪里?"范贝金当真被这句话吓到了,显然在她能够掌握的资料里,没有边南捷要离开这一个事实。

"总之不是加拿大。南捷幽默了一下。

范贝金的表情黯然了下来,她沉默了好久,才抬起眼皮来对边南捷说:"你知道一切,是吗?"

"你打算跟卫四去加拿大。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吧。至于你们这些年来一直有往来,也不在意料之外。我只是奇怪,你跟时雷会有联系。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范贝金也笑了一下,"南南,你比我想象得复杂。"

"是你一直拿我当傻瓜吧?"

"当然不是。"范贝金说,"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到现在还爱你。"

边南捷觉得很好笑,此刻,谈及爱跟不爱,都显得那么唐突和不合时宜。他对真相的兴趣更大,对着自己所能够推理到的事物的发展有着无比的好奇,他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找到问题的答案所在。

"但是我知道,我的爱对于你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了。这些年,你不断换女人,也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爱的能力吧。南南,我们都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年轻时候大家都会犯错,但是重要的是,我们都必须遵循生活的规律而生活,它有时侯也许是以游戏的面目出现,但是最终它还是要让所有的游戏都结束掉。"

"对,我赞成。所有的游戏,到最后都要结束掉。"

"所以,南南。一切都结束了,这些年,我一直不能欺骗自己,我还是爱你。也是唯一爱你,虽然我知道也许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没有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那么明显,但是你也不要再继续飘荡下去了。我们都老了。我们需要彼此。"

边南捷看了看激动的范贝金,迷惑地说:"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们俩背道而驰各自玩了一场庞大的游戏,现在游戏就要结束了,我们完全可以回到原点,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磨难,但是这些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我们不要再计较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南南,我不会跟卫四去加拿大的,当初说是加拿大,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托词。我要的,不是他,而是你。你明白吗?"

"范贝金,究竟哪个你才是真正的你?"

范贝金说:"南南。你不要怀疑。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也不要再多问我什么了。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这一切又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是天意。那年他从我身边带走了你,现在他应该把你归还给我了。两不相欠。我也并不算是报复他,那只能说是一场交易,如果他不会太贪婪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边南捷觉得呼吸越来越紧张,一切离真相揭开越来越近,可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慌张,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仿佛能够想出100种完全不同的版本,但是每一个他都不敢确定,他对范贝金的了解越多,他就会觉得了解她越少。他想,也许暂时的假意的温情可以令一切尽快地解开谜团,这种假意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愿意一试。他伸手摸了摸范贝金的头发,范贝金像是一只发情的小兽一样从恍惚的表情中跳到了边南捷的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道扑面而来,他的意识却依旧清醒,他从心底里抗拒这种莫名其妙的鸳梦重温,但是为了达到他的好奇,他只能迎合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亲热,范贝金在他这里是再无一丝吸引力可言,他完全能够掌握住她所有的技巧,她喜欢的姿势,她需要的力度和速度……失控的范贝金却仿佛无限沉迷于边南捷的怀抱,她所有的意志力都能够在他的怀抱里融化和崩溃,想到这些年她为了这个怀抱所付出的代价,她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抱住了边南捷的胳膊,无比委屈地抽泣着,像一个失去了布娃娃的小女孩,除了无休止地流眼泪,再无其他能力挽回什么。

边南捷慢慢地移到了范贝金耳边,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范贝金更加绝堤,她的防线全面崩溃,伤感得像一只被箭射中的小鹿,而边南捷就是它赖以疗伤的广阔草原。边南捷任凭她哭了一会,他感觉,崩溃平静下来,便是无可预料的真相坦白。

范贝金带着眼泪抬起眼来,看着边南捷,声音带着委屈地说:"带我走吧。我要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我只想过上平静的生活……一切都不要担心,我有足够的钱,我们可以不必担心生存,我们大可以找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城市,或者我们去国外,新西兰,新加坡,甚至香港……我们不必再为生存担忧。所以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们可以忘掉这些年来不愉快的一切,就当我们各自进行了一次长途的旅行,旅行结束的时候,我们还能够走到对方怀抱里。"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边南捷迷惑地问。

范贝金神秘地说:"当然。你想象不到的数字。"

看着边南捷目瞪口呆的模样,范贝金笑了,"你该知道卫四做的生意吧?"

边南捷点点头,"我知道一些,但是这些生意我没有插手。"

"当然,你不该插手的,因为这是玩火。"

"不是传世名画吗?"

"哪有那么多的传世名画!你跟卫四一样天真。"范贝金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却把边南捷真的给震撼住了,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是的,他明白了。一切他都明白了。

"你欺骗了卫四?"

"怎么能叫骗?愿打愿挨。我不过是恰好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那个外国佬,他需要的是一个勇敢的经纪人,卫四非常合适,不是吗?"

"……当时不是找了很多专家鉴定?"

"哈哈哈。专家?南南,我告诉你。真正高手的东西,专家是鉴定不出来的,哈里森的祖父,就是一位有名的赝品收藏家,他所有的赝品,都出自一个天才之手,那个人可以模仿全世界著名画家的画……当然跟他认识确实是一个巧合,他这项生意冒险,但是却可以让人赚大钱,卫四虽然只做了几笔生意,但是赚的钱足够他这辈子吃喝了。"

"是你牵线?——可是,那跟时雷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卫四告诉我,这个外国佬,是通过时雷认识的。"

"时雷只是一种身份和掩饰而已。有了时雷这层身份的牵引,相信卫四会更加有把握做这件事。是我和时雷强烈要求不要让你加入此事的,我的理由是给卫四的理由是恨你,时雷给卫四的理由是你不合适做这种艺术类的买卖,不愿意让你一起发财。其实我是担心你,时雷也是一样担心你,我不想你会受连累,你那些年帮他做的事情,已经是很危险了。"

"呵呵,说实话,这些年我干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卫四很聪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犯,他倒卖过各种东西,只要能赚钱,他都愿意做,但是那些总不是体面的事情,见不得阳光的,卫四要的,不仅仅是钱,更多的是体面。"

"你也是他需要的体面中的一项吗?"

范贝金笑着说:"我想是的。"

"你把一切设计得太完美了。"边南捷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我需要的是钱和你。我做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对生活总是不满足的,你必须要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环境,来弥补你在生活中的处处碰壁,你这样率真耿直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社会,当然,这也许是我喜欢你的原因,这世界太肮脏了,处处都是陷阱和埋伏,这样很累。南南,我和你都不是那种可以长久地在不安中生活的人,我们必须要找到一样东西,能够让心灵安静下来,这一场游戏耗费了我们很多年,现在也应该结束了。我不会计较这些年你纠缠于男女关系之间,因为我很明白,你对谁都不会动感情,肉体的游戏,可以玩,但是牵扯到感情,麻烦就大了。"

边南捷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想到,精明的卫四,也会在精明的范贝金手里栽掉,但是精明如卫四,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告诉卫四这场阴谋,他极其厌恶阴谋这件事,尤其是整个的系统竟然是由一个他熟悉的,厌恶的,抛弃的女人所控制的,她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仅仅感觉到了她的世故,他还没有能力去猜测她的神机妙算,一切都在她所控制的范围内,她变成了所有人的上帝,神不知鬼不觉得情况下,所有人都在她的掌心里,被她捏得死死的,他以为自己抛弃了她,却没料到他一直在她的手心的,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动悉明确,他一直以为他将她彻底遗弃了,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是在她的笼罩之下的,边南捷感觉到了无限的可悲,他飞到了天空,线却一直在她的手中,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挣扎的可笑,原来一切都是徒劳。

"你心里是不是还有那个小女孩?"刚才洋洋得意的范贝金突然话锋一转,顺便表情也冷清了下来。

"你在说谁?"

"况菲菲。"范贝金冷冷地,带着不屑一顾地说。

边南捷冷笑了一下说:"不谈这么无聊的话题可以吗?"

"这无聊吗?人人都知道你心中存着这个名字。我可以不计较你的过去所有的一切,但是我不能接受回归的你,心里还住着其他的人,"范贝金声音有些异常,说到况菲菲,显然对她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南捷坦白地说,"而且,我也并没有接受你的建议。"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已经太陌生,不太可能回到以前了。我与卫四告别,是打算自己过孤独的生活,没有任何人陪伴。"

"为什么?南南,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听我说,我们在一起,你还是会有绝对的自由。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你可以不必担心任何问题。"

"……你不了解我。你一直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南南。你是一个敏感的人,你总是想追寻生命的真理,你有时侯会走错路,但是我会挽救你的,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不会不管你的,你不过是一个迷路的小孩子而已。"

"范贝金。我的生活里,不再需要你了。南捷冷静地说。

范贝金面色一下变黑,她平息了一下自己,说:"不要说赌气的话。南南,我们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你想怎么样,大概也差不多了,游戏已经结束。你明白吗?"

"游戏是已经结束了,现在不明白的是你。范贝金,南捷忍不住提高了一下声音,"游戏是你设置的,现在结束了。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你应有尽有,你完全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我,也要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你没有权利来干涉我,来继续布置我的生活。"

"谁有权利布置你的生活?况菲菲吗?边南捷,你真是纯情愚蠢到可笑。你难道不知道况菲菲是个妓女吗?你打算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南捷几乎是怒吼了起来,他抓住范贝金的衣领,声音颤抖地说。

"哈哈哈哈,"范贝金狂笑了起来,"对,你的梦中女神况菲菲,一个没头脑的女孩,摇滚崇拜者,仅仅因为看到时雷杂志上发表的一个小豆腐块文章,就热情洋溢地给他写了一堆求爱信,千里跑来献身,这跟妓女有什么区别?哦,当然,是有区别的,她是免费的。后来对时雷一直纠缠不休,打电话到他家,哭,闹,求,什么烂招数都使尽了,还要闹自杀,逼得时雷不敢跟家人联络。边南捷,看来你真的是贱,世人向往的美好你不要,专门捡那些低贱的女人,那些拿着自己的尊严招人践踏的女人,那些没有高贵身份的女人,那些被男人们踢到垃圾筒里都不会心疼的女人,你身边的那个被卫四当作宠物一样使唤的许南尼,那个背着你跑去跟时雷鬼混的毕小桃,她们当然低贱,但是她们全都看不起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连妓女都看不起的杂种……"

范贝金的话彻彻底底地将边南捷打垮了。把他打倒的倒不是她对他的鄙视,他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诋毁和蔑视,可是他的美好的女神,最纯洁可爱的况菲菲啊……他就像是被一卷巨浪打翻在了臭水沟里,满世界全是肮脏和愤怒,他挣扎着,那些污秽掩盖了他的呼吸,他想求人救助,可是他没有力气,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足以把他打到无边的地狱,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枯草,残木,到处都是骷髅,伤痕,那些粘涟着血迹的恐怖的爪牙,将他整个身体全部都禁锢住了,他的思想溃烂了,他的精神绝望了,他唯一能够残留一点美好的事物被无情地粉碎了,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变得暗淡无光了,他想大哭一场,为了他这几年来无根的漂泊,为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一点点纯情,为了他蹉跎浪费的光阴,为了连续几日来所有女人对他的咒骂,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可怖,一切又是那么地陌生,他多么像一只斗败的鳄鱼,长着空洞的双眼,等待死神的来临,即使内心无比地痛苦,面上挂着千万的伤悲,也被认为是虚假的眼泪,谁能够体会他的悲伤,这苍惶的世界,这无奈的人生,这绝望的一面墙,他一直在努力地攀登,努力地试图飞翔,可是,除了他蹬落到地面的层层墙灰,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即没有脚底离地,也没有体会到被卡在墙壁边缘的困惑,他以为自己在飞翔,却一直站在起点,他想张开翅膀使劲地脱离地面,最后的代价便是两只翅膀的轰然折断,而他光秃秃的身体,就这么目瞪口呆地妥协了……

他满眼含着泪,缓缓地站起来,放开了抓着范贝金衣领的手,范贝金还在那里说话,她也失去了控制,她喋喋不休,语言恶毒地说着什么,边南捷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一具臭皮囊,感觉神经一消失,听到的,看到的东西也就跟着变得麻木起来,他只是知道范贝金在讲话,讲的话无非就是沉痛的怨恨和无边无际的鄙视,再加上积蓄多年的气愤,她说呀说呀,她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此刻的她无比真实,比任何一个瞬间的她都鲜活,她所有的包装都在情绪的驱使下纷纷落幕,最诚实的她站在边南捷的身边,仿佛一个只会讲粗口的机器人,边南捷笑了笑,转过身去,对着范贝金招了招手。

范贝金双目喷火般地向边南捷冲了过去,抓住了他的头发,狠狠地说:"告诉你,边南捷,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你想毁了我的生活,我绝不会成全你,你已经毁了我这么多年了,你要补偿我!我就是这么恨你,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除非你死掉,那么我也会把我们的尸体埋葬在一起,你想逃吗?你跑到哪里我都有本事找到你,我会像阴魂野鬼一样地跟着你,让你永远不得安宁!边南捷,你这个混蛋,是该你为你的混蛋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告诉你,卫四马上就要被抓了,因为他太贪心,我告诉他了,见好就收,但是他太贪婪了,他太需要上流社会这张虚伪的王牌的,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上流社会,他永远就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小瘪三,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挤破头要进入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最后的结局就是头破血流,边南捷,我告诉你,现在你没得选择,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跟卫四一样被抓,他的旧帐很快就会被翻出来,利用关系混入公安机关,盗卖非法物品,穿梭各种黑市——你脱不了干系,边南捷,你太蠢了,你根本就是卫四的一只枪,所有的黑幕,你都有沾染,你拿不到他分文,到时候却要陪他一起死。"

边南捷用力地推开了发狂的范贝金,转身向门口走去,范贝金尖叫一声音:"你要去哪里?"

边南捷没有理睬她,继续向前走,范贝金扑了过来,说:"你想去告诉卫四真相吗?告诉你,你别想出去这个门!"

边南捷使劲地推她,去开门,却发现门被范贝金锁住了,他使劲拍打着房门,一边向范贝金喊:"放我走,你这个魔鬼,你的灵魂死了,我要去救卫四。你真是阴毒,你恨我是有可理解,可是,他对你不薄,甚至要为了你抛弃妻女跟你去加拿大,可是你却要害他?!"

范贝金说:"那只能说明他蠢,他被不被抓也是看他运气,如果他现在走,也是来得及的,如果不走,也是他的命,边南捷,不要以为你做什么就会改变他的命运!"

边南捷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给卫四打电话,他刚掏出手机,按了范贝金就跑过来抢夺,两个人拼命地周旋,后来范贝金竟然疯了一样地咬住了边南捷的胳膊,边南捷只觉得一阵巨痛,手一松,手机掉到了地上,范贝金连忙跑过去,将手机从10的窗口扔了下去,边南捷扑到了窗口,只看到孤独的手机以冲锋的姿态俯身向大地的怀抱里奔去,它储存着边南捷无法用脑子记忆的几百个电话号码,储存着边南捷与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唯一联系的方式,就这么落地粉碎了,他听到了手机破损的声音,就像他整个身体一样破碎在这个有着强烈征兆的夜里,他有无数糟糕的猜测,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地,被控制了起来,当然,最令他无法想象的是,他竟然一直被这么控制着,他觉得好笑极了,他突然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什么卫四,什么赝品,什么况菲菲,什么控制不控制,他活得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永远拥有不了他所崇拜的那些天才们广大宽博的胸襟,所以他也就只能将生活生活成这样子了,他本来想让自己老年的时候,带着丰富的经历去感谢生活,去感慨命运,而现在看来,他这无聊又枯燥,可笑又蹩脚的经历实在不值得一提,什么是更好的命运,他要找寻什么样的命运,现在对于边南捷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好,所有的人都没劲,他觉得自己懈怠了,放弃了,再也不想去争取任何形式的生活,他就这么突然地厌倦了,听人摆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自由自在的生活始终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太奢侈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特别喜欢的电影《勇敢的心》,想着大英雄华来士在断头台上眼望天空的平静,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自由,梦想,战斗,友谊,都与他没有关系了,此刻的边南捷,也如同绝望前平静的华来士,没有什么是更好的结局,也没有什么是不好的结局,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他也非常明白,范贝金最后那些话的份量,他难道真的要冒险去跟卫四同归于尽吗?当然,卫四是他一辈子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人,但是这不足以让他冒着出卖自己的危险去挽救泥足深陷的卫四,毕竟这些年来,他虽然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危险,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与卫四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唯一能够明白的一点是,卫四未必真如他所想象得那么地好,对于一个精明的人来说,他只能分清谁之有用没用,感情这件事,牵扯其中,真是太愚蠢不过了。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边南捷隐在心底没有说出来的计较。迄今为止,卫四都没有给他一个独立的户头,也就是说,他这一走,或者卫四若然出事,他完全地失去了经济来源——这也许就是卫四当年与自己休戚与共的用意吧,如果他栽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活路。

这世界,谁会为谁彻底地着想,谁又能够真正地依赖谁呢。每个人都是一面破旧不堪年久失修的老墙,谁若是攀登上去企图越过,或者谁想依在墙根求得安宁,都将收获残落的点点灰尘。

早晚被埋成一个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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