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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常常怨恨我残缺不全的记忆力,因为它经常会给我一些错误的暗示,每当我回忆起过去的时候,我都会拼命地摒弃现在的所有,我想那样才会穿越时光,还原到最最真实的情景中去。在成长的岁月中,我的观念,概念,理想都进行了一一的蜕化和升华,所以,要回到当年繁杂细致的情绪中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当我的叙述出现困境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努力地忘记现在的自己,仿佛这些年我再也没有生长过。

仿佛我只停留在那段与温特相识的岁月里鲜活过。

但是,事实上,我越是纵容自己的键忘,我的记忆力越会顽皮地蹦来跳去搅乱我的思路,直到我再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去分析自己当年的一些行为的时候,我就会安慰自己说,因为爱。

是的,爱这个字眼,在这个故事中显得那么高尚而孤独。

这真的仅仅是一个惨淡的爱情故事吗?

我不这样认为。

但是,它究竟要表达我心中想表达的什么?我又真的说不清楚。

就像我永远也无法了解温特的内心一样艰难。

很自然的,我跟温特又恢复了奇异的往来。

我们没有话题,也没有交集,甚至对于那次温特的语言暴力对我的伤害,我们也只字未提。

对于我来说,讲那些琐事未免显得煞风景,而对于他来说,那些事也许不值一提。

不管怎么样,我终于达成了与温特接近的夙愿,虽然蚂蚁没有起直接的作用,但是如果没有蚂蚁,不太可能有我和温特的现在。

后来我跟温特除了沉默和暴走之外,又多了一项互动的项目,那就是通电话。

某一天我曾经看到温特零乱的屋子里,有一部破旧的电话,拨了一下号码,却发现欠费停机。我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到了一张半年前交过的电话费单据,于是我带着它,到了营业厅,把剩下的电话费用交齐,钱数并不多,但是滞纳金不少,结清电话费那天,我给他打了一通。

"是我。"我按捺不住开心的语气,我想,温特会需要它。

温特显然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通常的平静,他在电话那边,露了一丝丝的惊喜,说:"是你。"

"希望你想说话的时候,摸起电话来就有人在听。"

"恩。"温特一个字未多地,挂掉了电话。

那天我非常开心,开心地绕着街道跑啊跑啊跑啊,象是一个刚入学的拘谨儿童突然等到了放学了铃声般开心。

也许是对我资助的一种回报,温特主动给我打电话。

接到温特的号码令我狂喜不已,我几乎声音都有些发抖地,听着他特有的低沉的嗓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是的,一切就是这样地神奇,自然和意外。

后来,温特和我通电话,便变成了生活中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为了节省他的电话费用,我特意买了手机,次次一看到他的显示,便会挂掉,回拨过去,温特便开始漫天遍野地讲话,原来他那么喜欢讲话,与我和我们所有人的设想都不一样,只是他太需要一个合适的出口和借口,才可以将自己原原本本表达得那么清晰。

温特经常在说着几句话的时候,便扯出来泰氏的诗,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各种冲突促发的苦乐的暴风,摇撼散发我情愫的叶片,加添密集的喜颤,带来羞辱的喝斥。忐忑不安的窘迫,污染的苦恼和承受生活重压的抗议……当我爱来了,坐在我身旁,当我的身躯震颤,我的眼睫下垂,夜更深了,风吹灯灭,云片在繁星上曳过轻纱……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哪句是他的话,哪句是泰氏的话,我几乎失语,在温特丰富多变的语言里,做一个忠诚的听众,也逐渐习惯了温特的讲话方式。

还是会经常去看他,帮他收拾房间,努力补充自认为的他的缺失,力图让一切看上去完美起来。

电话里的温特和现实中的温特仿佛两个人,他只有吉它一个情人,其他人都是摆设,都是多余,都是所谓的。可是,当我们不见面的时候,他却又有那么多的话题可说,他甚至一次在电话里给我朗诵他写的一个黑暗的小说。他的小说非常灰暗,闭塞,充满苦闷,又字字句句荒诞不经,我会在他兴高采烈地朗诵声里突然恍惚,这是那个温特吗?我熟悉着的那个纳于言的男人?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孩子,究竟哪一种形态,才是最真实的他。又或者说,各种形态,让我永远摸不清头绪的他,组成了一个无限神奇的温特,他的不确定性,令我着迷,令所有的人,着迷。

不管怎么样,这段时光,是我当时甘之如饴的天堂。

为了弥补我越来越困顿的经济,我还去做了一份家教,教一个12岁的女孩拉琴,每周三次课,并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任何影响,而且它令我的生活丰满了起来,我把日子安排得如鱼得水,也逐渐从不容易得到的快乐中习惯了起来。

但是——果然是花无千日红。

我沾沾自喜的,与温特建议起来的与众不同的关系,终于在某一个平常的下午,被即时撕碎。

那天真的很平常,没有多余的话可表,我还是仍旧开心地上完课,练完琴,轻松地抱着一大包零食向温特家里走去。

平日里温特的门从来没有锁过,但是这一次,我推了一下门,门是关上的。

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多想,再推了一下,门开了。

赤身裸体的明美和温特抱在一起,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那洁白的身体显得格外刺眼。

整整一包零食全部掉在了地上,如同任何一种戏剧场面的反应一样,原来夸张的最高境界就是忘记自己。我无法形容那一刻我绝望到底的惊诧。

明明可以想象到也感觉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场景,当它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那一种心理上的冲击,令我如鲠在喉,几乎是同时,我一个转身返回去,在阳光的余光里,我扶住了墙,呕吐,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明美披了一件男衬衫,走了出来,看着我狼狈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说:"桔子,好久不见了。"

我勉强抬起头来,整理好自己零乱的模样,维持了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的风度,但是此次,寻明美再也无法令我忍受。

我冷冷地撇了她一眼,打算离开。

"杨殷奇?"明美喊住我,她显然被我的表情给惊到。

我想,是我一直以来伪装的面具太到位,以至于她似乎一直认为我跟她骨子里是一类人,那就是,没什么明显的悲喜,也不介意很多的原则和道德,一句话,看得开。

看得开的人不该有如此奇怪的姿态,比如呕吐,比如冰冷,比如视而不见。看得开的人大部分的姿态应该是,无所谓一笑,让一切无所谓去。

我悲愤地转过身来,鄙视地对明美说:"真是奇怪,哪里都能见到你。"

"哈哈。"明美笑起来,拍了拍我苍白而生气的脸,打了个哈欠说,"我还想过几天去看你呢。"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明美的确聪明,因为她习惯装傻,于是,在她的笑声里,我没有办法坚持下去我的愤怒,况且本来这份愤怒来得就是无名无份。

"真的,妞,我一直打算去看你,但是……你看我,每天都在忙。"

"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替蚂蚁还了钱?"

"替我自己还的,蚂蚁预支钱是为了我。"

"喂,你们俩来真的啊?"

我再次看了看一脸不信任的明美,感觉这句话在她嘴里说出来,大概等同于侮辱,在她看来,也许在他们看来,来真的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可笑的事情。

"知道蚂蚁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你知道?"

明美点点头,神秘地笑了,那一刻,我想起来方琳的话,明美,是蚂蚁的前女友。这真是嘲笑,她的身份虽然是前女友,但是她当然什么都比我知道得多,对于他住所的情况,对于他的品行的了解,对于他行踪的掌握,而我——现女友,却象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开始憎恨蚂蚁,憎恨他赐给我的尴尬处境,也憎恨他毫无道理的失踪,他凭什么失踪?!

我倒吸了一口气,对寻明美说:"好,如果你知道怎么可以联系到他,麻烦你告诉他,钱,我帮他还了,在龙一手里,他不必再玩尿遁这一招了。还有,我们之间,完了。"

说完这些话,我像一个打算走向刑场的女英雄一样大气凛然地转了头,阔步而去,而我的眼泪,便跟着我铿锵的步,一并掉落下来,再见了亲爱的蚂蚁,再见了亲爱的温特,再见了亲爱的所有的一切。

我一个人躲在寝室里昏天暗地地睡,睡得象条冬眠的蛇,如果我当真能象冬眠动物那样积累很多食品以备消耗的话,我愿意从此不再醒来。

后来,我还是被重重的饥饿给打败,我一直以为什么都不会打败我的。

学校附近的餐馆,我以饿狼的姿态,风卷残云着一系列美味,心情不好的时候,食物真的是最好的朋友,那么多的东西一并入了口,似乎将安全感也吃到了肚子里,于是,在饱满的感觉中,我开始淡化了一切以为度不过去的伤痕。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琳出现,她的神色古怪而又谨慎。我有不良的预感。

"我吃掉了一碗粥,四盘菜,还有一瓶绿茶,加两个蛋塔。"我笑嘻嘻地说。

"桔子。"方琳再一次古怪而又谨慎地看着我,制止了我刚刚才获得的好心情。

我有点想责备她,但是话没说出口,方琳便继续说:"告诉我不是真的。"

"什么?"

"告诉我不是真的,桔子。"

"你在说什么?方琳?"

"你知道的。我在说什么。桔子,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开始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但是无法阻止恐怕已经既成的事实。

这时候,偏偏电话铃响了,我看了看号码,是他,温特。我随便地撇了一眼,然后很快把电话调成了静音,任凭它在没头没脑地响着。

"是温特打给你的?"方琳尖锐地问。

我不置可否。

"是他吗?"

"是。"我点点头,觉得一切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为什么?"方琳的声音一下子软弱下来,似乎我的回答给了她无限的绝望的审判。

"不为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桔子。你不要告诉我你爱温特。"

"没错,我是爱温特。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有点赌气的意思,语气非常固执。

"……可是!你爱的是蚂蚁!"方琳失声喊了起来。

"我有这么说过吗?方琳,我不爱蚂蚁。我从来没有爱过蚂蚁。我爱的一直是温特。"

"你骗人,杨殷奇。你骗人……好吧,你说你不爱蚂蚁,可是,你知道我是爱温特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突然了解了明美的状态,在一个激烈的人面前,表达无所谓真的是最好的一种状态,我于是也无耻地,学着明美的样子,对方琳说:"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不爱温特。"

我本来打算回答我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温特,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的,我爱温特。"

方琳点点头,眼睛里有着红红的恨意,她是在恨我,没错,在她看来,我抢了她的爱人。可是天知道。我跟温特之间的奇异关系。温特不属于我们任何人,包括我。包括明美。包括方琳。任何人都不是他的终点,任何人也不是他的起点,我们不过都是飘过他生命中的甲乙丙丁,如此而已。

"我看错了你。杨殷奇,你是一个世界上最险恶的女人。"方琳狠狠地在嘴里迸出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去。

我脑袋有点爆炸,但是还是追上了她,说:"等一会。"

"你不用跟我解释。"方琳冷冷地,冷得象冰。

"我没有打算跟你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温特的爱,不是不求回报的吗?"

"是的,但是这不代表说你可以趁机抢夺他!"

"方琳,你冷静点,我并不是要跟你解释什么,而是,我不习惯你矛盾的处世精神。"

"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处世精神?你一直戴着一张谁都看不透的面具,你欺骗了所有人!蚂蚁,明美,温特,我……所有人眼中的你都不是你。你究竟是什么样子,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错了,方琳。"

"我没有错,我已经明白了。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就当从来不认识。"

"你说得很对。所有人眼中的我都不是我,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你可以保证所有人眼中的你是你吗?方琳,诚实点,我们不过是差不多的状况,你爱上了温特,我也爱上了温特,就这么简单,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我得到了他,我仅仅是很喜欢他,这没有错。"

"你玩弄了蚂蚁的感情!"

"我没有玩弄他的感情。但是我能如何?他象一阵风一样上天入地,我跟不上他的脚步。我甚至连他的人都见不到。"

"蚂蚁给了你伤害,于是你就以爱上温特来报复他!你的爱根本不是爱,只是报复而已。"

"你想得太复杂了,我们的关系中,没有欺骗,没有隐瞒,没有那么复杂,真的就象我说的一样,你爱上了温特,我也爱上了他,但是我们都是没有结果的。温特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所以他的爱,也不可能有未来,我们的爱没有错,只是我们爱的人有错。"

"你不要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了,杨殷奇。你玩弄了身边所有的人,你仅仅是想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这个可怕的事实!"

"好吧,让我告诉你,方琳。温特至少有十个女朋友,而且现在都有联系。你知道吗?温特一分钱都没有,他的生活都是由女人来照顾的,你知道吗?温特和明美,包括你所能够想象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会随便上床,你知道吗?"我越说越悲伤,仿佛扮演了我之外的另外一个人,明明白白的揭着残忍的伤口给我和方琳看。

方琳尖叫着捂住了耳朵,然后蹲在了地上,狂烈地大哭:"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象是被施了诅咒的福音使者一样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的坏事,温特都有可能去做,可是,我们都还是爱他,如果有一点办法的话,我不会允许自己爱他,可是,爱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谁能控制它呢?"

方琳的哭声感染了我,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温特和明美赤裸裸纠缠在一起的情景,那状况令我永世难忘,我甚至再次联想起明美与蚂蚁在一起的情景……这魔鬼一样邪恶的诅咒似乎跟随上了我,时刻在我脑海里加以渲染……天,谁能来将这一笔从我的记忆中摸掉,就像写了错字用橡皮轻轻擦去那么简单呢?那极具毁灭性的画面算是在我的脑海里生了根,这几天,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这个画面中煎熬,谁能给我一枚解药,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以来缓解我饱受刺激的精神压力,我真想抱着方琳一起大哭一场,我们竟然会爱上同一个男人,又在同一场伤痕中放纵哭泣,温特,我亲爱的温特,我魔鬼一样的温特,谁让我们在你漫天铺开的大网中陨落,莫非是命运?

方琳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我可以原谅他任何一次的背叛,但是我无法忍受我的好朋友,对于我爱情的染指,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从今天起,我们谁都不再认识谁,你可以继续爱他,我也可以继续爱他,但是我们再也不认识彼此。"

"方琳……"

"就这样,再见。"

方琳扔下我一个人无限的虚妄中,一个人向着黑暗的远处跑走了。

我掏出了一直在狂响的手机,回拨了过去,那边传来了温特贯常的声音。

"你来。现在来。"

我点了点头,按捺住了狂流的眼泪,挂掉了电话,想都没有想得向他的住所跑去,黑暗的夜里,我疾驰如风,我向着温特跑去,我的思维和思想这一刻全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向温特奔去,跑去,我要见他。

我一路象个疯子一样狂奔着跑着,一路跑着,穿越城市,穿过灵魂,流着眼泪,比任何剧集里的情景都感人。

我跑到了他的家的胡同口,一口气向着里面跑进去,结果看到温特正沉默地站在门口,看到我的到来,他嘴角涌起一中神秘的笑,接着,张开了一个无比玄疑的怀抱,于是我便堕落在那无名份的怀抱中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我的泪水,委屈,隐忍,伤感,放纵全部集中了过来,我天旋地转,我苦笑无常,我盛开又凋零,我起伏又降落,我终于,投降在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的怀抱中,忘记了一切的一切,而变成了温特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披着棉被坐了一夜,看着这间早已熟透顶的屋子,那阴冷和潮湿的气质,那满屋被我摸过的零乱,那黑暗中怀想的漫天星光,仿佛作梦一样得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我再次看了看温特裸露着的明亮的背,一阵浓烈的爱意升腾了起来。

我不在计较,不再盘算,不再怨恨,不再纠扯,一切的一切,仿佛自动地来,又自动地去,这世界上留下了两个奇异的人,一个是一直奇异着的温特,一个是是非已不打算再辩的我。

这个冬天,我失去了蚂蚁,失去了方琳,失去了很多很多,却得到了温特。

似乎是一个强悍的跨栏运动员,那重重障碍与其说是我奋力跨越,不如说是神助我力。

就象是莫名其妙一般的,我就将胜利握在了手里,却感觉到奖杯那么缥缈,好似云做的。

我不能拿这谁的失去和谁的获得去衡量,我只是在悲欢离合的疯颠中,越来越不知道爱的价值和爱的境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变成了一个强悍的自我安慰者,我的那一套理论。照搬了方琳的,我也开始相信,爱若是计较得失,便无法获得真实,我想这是一个绝好的借口,以来安慰自己时刻濒临破碎的灵魂。

身体已经没有了防线,但是我无法敲开温特温特的大门,经常是我们拥抱在一起,但是谁都没有想过未来一秒有什么打算,谁的明天谁都无法说得算,于是我们的依靠在一起的漂流,变成了我们恋爱的主旋律。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之间是不是在恋爱,自从与温特他们认识,我对自己的感情再也没有了明确的界定,好的,坏的,真的,假的,好像全部都是虚假一团,就象春天过了便是冬,连秋的过渡都嫌漫长。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苏美跟大黑闹崩了。

闹崩的原因很简单,苏美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甚至连同下学期的学费,都贴补了大黑的生活费,结果她失去了再念书的权利,她的态度很坚决,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是她最大的梦想,但是大黑却劝她别作梦了,他不需要什么情人。

苏美精神崩溃地抓着我的手臂说:"桔子,桔子,是不是人一旦做了魔鬼的奴隶,就连尊严都可以不要了。"

我想安慰脆弱的苏美,却找不出来安慰的话语。

"我知道的,"苏美喃喃地说,"我在他眼中,一文都不值,即使我拿了全部的家产去取悦他,我还是一文都不值。这就是我的定位!"

"苏美……"我想制止住苏美自虐的语言暴力,但是话到嘴边,却感到了深深地同感,她令我想到了自己,虽然我尚且存在一丝侥幸,但是大概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运,与苏美并不会差分厘,可是,爱这种东西,又何尝是可以人工计算和企求得来的?

所有讲潇洒话的女子,都逃不脱崩溃的命运,谁又能真正做到绝对妥协,是的,爱无份量,但是爱有暖凉,我们亲爱的爱人啊,你们什么时候能够给我们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呢。

那天我的脚步非常僵硬,几乎感觉到自己如同一个僵尸一样地无常和荒凉。

打开温特的门,照例帮他整理房间,不动声色地机械地活动着,然后开始狠狠地擦桌子,狠狠地擦镜子,最后我狠狠地将他的一堆被搅乱过无数次的乐谱摔到了地上。

温特的音乐声随着我的情绪被打断,他回头看着我,我扭曲的脸,扭曲的表情,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我,上天,他总有魔力,能够让我在崩溃的边缘立刻被蒙上昏药,我只要在他的沉默里迅速恢复,只要在他的注视里回到正常,只要在他的身边一切如常……

我哭了。

像是一个要不到糖果要不到关注的小孩,我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也许是有兔死狐悲的寒冷,也许是有灵魂无处置放的恐慌,亲爱的,亲爱的,谁能告诉我安全感是一个多么奢侈的东西,我所要的,不过就是一点点奢侈的安全,可是,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现实。

我怀疑我得了抑郁症。

我开始不间断地跟温特吵架,有时侯是在暴走的街头,有时侯是在沉默的片刻,有时侯是在熟睡的床上,有时侯是在快乐的电话中。

我一定是中了邪魔的侵袭——次次我都在悔恨的恐惧中妥协,我安慰着岌岌可危的自己。

我愿如泰戈尔诗里那些纯美的字句一样盛开在温特的身边,好让他忘记烦恼,忘记俗世,忘记琐碎,忘记遗憾,我也愿如一根无生命的野草,幻像一样驻扎在温特的脑海中,我可以随着他的音乐毫无着落得飞,满天蒲公英的姿态,飞翔,孤独地,牵强地飞翔,至于未来落至何处,谁愿意去想。

有时侯我会在梦中惊醒,满头满脸都是汗,梦里总是那赤身裸体的场面,象万花筒一样旋转,填满了我所能够忍耐的空间,我尖叫着,撕吼着,哭泣着,无法平息。

我该怎么来叙述那一段伤痕累累的过往,我该怎么从那梦魇中解脱,谁能给我无限的力量?

我坐巴士去打听来的神婆处问婚姻,据说她的卦超级灵验,我觉得自己快要垮了。

所有的公共汽车在所有的时刻都是人满为患,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那么多人,荡在无聊的公车上。我紧紧地抓住某个座位的把手,忍受着人来人往上去下来的拥挤,生怕自己会被挤成照片。

一站,一站,我细数着,距离神婆处一共32站,天,32站,32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地名,终点象天涯海角那么遥远。

总有人下去,再有人上来,逐渐忘记了数站,脑子里乱轰轰没有一丝头绪。不知道在第多少站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画面。

说是意外,真的是意外,但又算不上什么意外。

一个长发女人高佻衣着古怪地跳上了车,夺取了全车人的目光,她在大众目光中一脸甜蜜地拉了一把一头蓬乱头发满身挂满了金属饰品的男人上车,然后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眼睛里仿佛只有彼此这块心肝,生怕对方受到陌生人的挤擦,至真至深的爱恋……

男人是温特,女人不是明美,但是跟明美非常象,都是漂亮,出众,夺目,光鲜,她可能叫纯美,又可能是常美,甚至可能是萝美,那都没有什么关系,自温特之后,我学会了不在乎任何一个代表装饰的符号。

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我分别在小吃摊前,庙会中,护城河边,甚至各种吧内见到过。不同场景的演出,每次的女主角都不相同,但是她们的气质相仿,只是面孔不同罢了,而剧中唯一相同的,就是男主角。

他们都是温特,他们全是温特。他们只能是温特。

或者在笑,或者沉默,多么熟悉的表情,那些白天夜里的失踪,都可以在那些分分秒秒中找到答案。

要找到穿梭在一段又一段MV般浪漫故事中的温特并不难,甚至不用特意跟踪或者排查。

他从不避讳任何细节的败落,因着不在乎,所以无敌,温特超级无敌的姿态,令到他的各种踪迹一一被我轻松拾到眼底,我甚至祈求老天不要让我看到任何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但是老天从来没有管过我的悲喜,它总是让我痛苦得站在现实里煎熬着。从不对我发善心怜悯。

我被破旧的大型汽车摇晃着逐渐虚弱得几乎不能自持的身体,我欲哭无泪,我视而不见,我能够如何?如果没有一颗坚强的心脏,我怎么有胆量做一名流浪歌手的情人?既然有胆量做一名流浪歌手的情人,我怎么又将自己剥离得如此干脆,我的灵魂,我的身体,我将要怎么去面对这些不堪的画面,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又不知道哪一站,温特和某女子下了车,手牵手向着某个方向走去。他们对我的存在同样视而不见。甚至我在想,温特不可能那么多次的相遇中都看不到我,他只是故意装傻罢了,以爱为前提,他吃定我,吃定我,也就不必在乎为我再去费心做些什么,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对于温特而言,都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袋,只需要装满便丢弃,没有一点的留恋和遗憾。我只不过是这队垃圾袋中最具有自虐和奉献精神的一直而已,于是我被丢弃空中,再变空折回来,再次被填满扔掉,再地空空回来……如此这般。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么幽默的场景,我是这样地低廉,低廉到惨不忍睹,我多么想找了泰戈尔的诗在风中为自己吟唱,啊,假如我今天烦躁不安,我爱,宽恕我吧。这是第一场夏雨,河边的树木在摇曳颤抖,花繁叶茂的迦澹波树举着醇香的酒杯,在劝诱过路的风……

看呵,天空里道道电光闪烁着投下匆匆的视线,风儿正在你的头发上狂跳嬉戏……假如我今天太殷勤,我爱,请不要生气。迷蒙的雨幕掩住我们每日所见的景物,村子里一切劳动已经停止,牧场上杳无人迹,即将降临的雨儿在你的黑眼睛里发现它的音乐,七月在你的门旁等待着用它含苞的素馨簪上你的头发……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你的生活就会充满忧虑,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门洞开着,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我决不会用我的心来回报。倘若我的歌儿是爱的海誓山盟,请你原谅,当乐曲平息时,我的信证也不复存在,因为隆冬季节,谁会恪守五月的誓约?

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请不要把它时刻记在心头。当你笑语盈盈,一双明眸闪着爱的欢乐,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热而草率的,一点儿也不切合实际——你应把它铭记在心,然后再把它永远忘却……

我像是中了诅咒一样地来回喋喋不休地念着,念着,谁都不知道我在念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念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眼泪象是以断了气为目的地拼命地流,我的眼神空洞无物,我的身体逐渐萎靡,上天啊,为什么爱竟是如此辛苦,为什么我只将爱,必然枉然神伤?

对面那个老女人跟我想象中差不多,有点邋遢,眼神从来不看人,嘴里如我一样碎碎地念着什么,看到我的到来,她丝毫没有停止自己的念叨。

我坐了下来,她的房间里布置得非常怪异,几乎没有什么光线,看样子她一辈子不打算跟太阳见面。

墙壁上挂着一些奇怪的物件,说不清楚是哪个民族的吉祥物,那样阴森的造型,衬托在阴森的房间内,象是古代传说中那神秘的炼术士的丹房——当然,我并没不知道丹房究竟什么样,但是以我思维能够达到的极限的想象力,就是这样的布局。

老神婆眼皮没抬,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这场宿命游戏的开始,但是看样子,若不开口,我们可能会一直这样沉默的,顺其自然地僵持下去。

"我想问婚姻。"我整理了一下自己错乱的情绪,直截了当地说。

老神婆哼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样地,身体摇晃着,眼睛微闭。

"请您帮我看看,我的婚姻。"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说到婚姻两个字,我感到了无限的悲壮,那么遥远的词语只要一讲出就似乎已经近在眼前,而我对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仿佛婚姻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代表着天生的残缺。

老女人给了我六枚破旧的铜钱,说:"心里所想,闭口默念。"

我双手合十,虔诚得将六枚铜钱来回摇晃,一边晃一边祈祷,希望所有的神灵都在这一刻突然显灵,来给我的未来指引一条光明大路。

撒出了自己的命运。我静静地等待,不敢出一言,又似乎怕她及时地将出来未知的玄机。

老女人看了一眼卦相,然后又看了一眼我的脸,问:"你要问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目前在一起的男人,我该怎么样跟他相处,我该怎么得到他的爱……还有,我想问问我的未来,将会怎么样?——对了,还有,我想问问,我一个失踪的朋友,什么时候可以有消息……"

老女人严肃地说:"我只能回答你一个具体的问题。如果你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你找别人给你批八字去好了。"

我想了想,只有一个问题,我该问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似乎这些问题都非常重要,哪一个我都想知道。但是老女人严肃的神情吓住了我,我必须要让自己在无数问题中抽出某一个最重要的来问。

"……我想问问,我现在的男人,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老女人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选择跟我说这个问题的辞令,最后,她说:"熬不过三春。"

"三年?"我焦急地喊了出来,算起来的话,认识温特竟然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

"三春不过。"她坚决地,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收拾了铜钱,要收工打烊的架势。

"真的,我们马上就要结束了吗?"我几乎无法自控地拉住了老神婆的手,她的回答真的令我失去了控制。

但是她再也不说一句话,继续闭着眼睛念起她的经,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精神恍惚地站起身来,此刻我多么希望老神婆能够多跟我说几句,哪怕多说几个字,我的灵魂已经不在身体内,所以我的恐慌也越来越明显。我的心情因为她的一句话而降落到了谷底,我想身手将它捞上来,可是我的胳膊太短,短到连接触到都是奢侈的地步。

我踉跄地走到门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地,折回来,说:"求求你,你一定有法术帮我解的,能不能让我永远跟他在一起,多少钱都可以,怎么样都行,你一定有办法的!"

老神婆似乎被我的冲动给打动,她停止了碎念,对我说:"良缘天注定,孽缘暗自生,还是顺其自然。而且你们分开越早,对你越利。"

我哭倒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也许是对她对我突发的仁慈所感恩戴德的信任,也许是对自己无能为力扭转的命运的悲愤,"我不想离开他。求求你,就帮我化解一下,哪怕用我的寿命来换都可以,我愿意为此少活五年,十年,都可以。"

老神婆摇摇头说:"你的婚姻很幸福,但是不是他。只要离开他,你的运气才会好起来。"

"可是——我只爱他!我谁都不要,我不稀罕什么幸福美满的婚姻,我只要温特,我只要他。"

被我缠得没有办法,老神婆从身上掏出来了一张符,跟我说:"如果你真的非想要他,把这张符带在身上,戴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在他家的西南方向烧掉,一定要在凌晨12点烧。"

"太好了!"我惊喜地接过了一个小小的符,仿佛一念便到了天堂。

"不过你要想清楚,这是以你后半生的幸福作为代价的。"

我稍一迟疑,老神婆说:"这个符烧掉后,你后面所有的桃花运全部都抵消。也就是说,你一辈子不会再有人爱。"

"我不在乎。我要温特。"我坚定地说,老神婆看我实在坚持,点了点头,我给她磕了一个头,带上符,转身离开了。

温特,亲爱的温特,我将以我后半生的幸福来换这一次与你的缘分。我不后悔。真的。

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当时的决定,我都没有后悔过。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样还是做同样的选择。再给我十次选择的机会,我还会十次有这同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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