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曾经答应过带我到草原去。她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答应我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总之我那个时候很小，还不知道草原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的印象里，草原是小姨的家乡，它孕育了小姨，小姨是它的孩子。她在某一天清晨睁开眼睛，拨开翠绿欲滴的枝叶，从某一株紫云英或者格桑花的花蕊中钻出来，摇晃掉满脑袋花粉，打一个喷嚏，跳到草地上，和一只刚出生的奶羊羔大声地打着招呼，从此开始了她的生命。这种印象近似于神话，有太多的虚拟成分，太多的想象，但不管怎么说，小时候的印象总是强烈的，它来源于生命初始的萌动，和生命一块儿长大，长成一个结实的心灵果实，并且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开出花儿来，不是我们为所欲为就能改变的。在那以后，我更多的是在都市里生活着，或者是生活在从一个都市到另一个都市的路途上，从来没有去过草原。我并没有见过草原。我只是在心里知道草原是什么，在感觉里知道草原是什么。我不管别人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那么认定草原的，按我自己的想法认定草原的。我还知道，小姨她从来就没有生活在草原之外，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她的一生无疑是失败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走出过草原，走进现实生活中。
小姨那天突然对我说，四儿，我要回到草原去。她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她的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不管不顾，任它们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然后哽咽着说，我想回去，我必须回去。
实际上，我一直不知道草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固执地抵抗着大量图书和影视带给我的草原的形象。我知道在外形上它们没有错，在蓝天白云之下，它们生长着同样的青草和黄草，开满了同样的鲜花，牛羊成群，骏马奔腾，百灵鸟在自由自在地歌唱，熏风习习吹过。但它不是小姨的草原，不是孕育了繁衍了小姨的草原。孕育和繁衍了小姨的草原，在小姨离开之后就彻底地消失了。
焦建国被小姨接回身边后，小姨希望他能够补回失去的学业，和别的孩子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为此她给他联系了最好的学校，给他买来新书包、新文具，让他读书。
小姨把焦建国拉到跟前，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说，建国，你这几年没妈管着，学习误了不少，现在你回妈的身边了，妈要让你好好学习，学好本事，将来建设我们的祖国。
焦建国非常聪明，读起书来一点儿也不吃劲，虽然他跟着焦柳时辍过一段时间的学，但他并不像别的学习跟不上的孩子一样，永远痛苦地跟在别人的后面拖。焦建国是那种很有灵气的孩子，他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功，他不喜欢被别人强制着背公式、读课文、做习题，有时候兴趣来了，他会很入迷地学习功课，投入得让老师们也觉得感动，更多的时候他会对学习发烦，对学习毫无兴趣，连作业也懒得做。但他的成绩并不差，他总是会创造出一些奇迹，他的老师常常吃惊地发现，基础训练相当差的他，在考试的时候却能得到一般的学生望尘莫及的分数，这令老师们大惑不解。
小姨一直严格要求焦建国，但小姨工作忙，没有时间跟在他身后。每天焦建国放学回家后，小姨还在单位里上班，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焦建国就会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玩得脚丫子朝天，等小姨快回来时，他会精确地掌握时间，回到家里，洗一把脸，把身上的衣服拍拍尘土，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坐在桌前写作业，让推门进家的小姨大为满意。
几个月后，小姨把焦建国送到一所寄宿学校里了。小姨并不是因为识破了焦建国的阴谋才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去的，而是因为自己的确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学习和生活。在她看来，这两样都很重要。而焦建国在回到小姨身边一段时间后，对小姨的严格管理教育也有点野马收缰的不习惯，他早就想脱离小姨的控制了，小姨一和他商量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事，他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说，妈，我早就想换个环境好好学习了，我还想不给你添麻烦，你工作这么忙，你都累瘦了，我再给你添麻烦，我实在不忍心，那我还算什么好儿子呢？
一番话，说得小姨差点没落下泪来。
焦建国后来得意地对我说，操，我妈她怎么就不明白，她居然出此下策，她完全想不到，这回她可是放虎归山了。
鲁辉煌第一次见到焦建国就被焦建国狠狠地算计了一回。
那是一个星期天，鲁辉煌像往常一样去小姨家，而焦建国则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周末。
焦建国进家门的时候，小姨正烦着鲁辉煌。小姨冷冷地对鲁辉煌说，小鲁，你是本地人，你有自己的家，好不容易有一个星期天，你就算不回家去看看父母，你也可以回宿舍去看看书，约朋友去看场电影。我也有自己的私人生活，你老是往我这儿跑，就算你有这份闲工夫，我的生活也被你影响了。
鲁辉煌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坐在那里，手里卷着一份新到的《人民画报》，可怜兮兮地说，我回家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也看不进去书，看不进去电影，见不着你的面，我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不是想影响你的生活，我是想重新点燃你的生活，如果你嫌我碍事，你可以全当我不在这儿，我只在这里坐着，只要能看见你，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说。
焦建国一进家门，小姨就忘了烦恼，欢天喜地跑过去，把焦建国拥进怀里，又搂又亲，然后把焦建国拽过去坐下，一连声地问学校里的事情。小姨还叫我去把五屉柜上准备了几天的糖梨拿来。小姨说，快让你建国哥吃糖梨。
焦建国进门时就看见鲁辉煌了。焦建国太聪明了，他只看了鲁辉煌一眼，就大致猜出了鲁辉煌坐在那里是干吗的了。和小姨亲热过一番后，乘小姨去厨房做饭的时候，焦建国把我拉到外面，小声地问我：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说，是小姨单位里的同志。
焦建国说，我知道是同志，关键他是什么样的同志？
我说，演戏的同志。
焦建国抬腿朝我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嫌我笨，恨不得踢我一脚。不过他没有真踢，他还没有恨到真下手的地步。他说，你怎么这么笨？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笨了，我不是问你他是干什么的，我是问你他来我家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他也不是今天才来，他也不是来一次，他老来，每个星期天都要来，他来的时候带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一来小姨就很烦，小姨让他把东西拿走，不要再来了，但是他还是来，他说他爱小姨。
焦建国做了一个呕吐的姿势，说，操，这种人，真他妈的流氓！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说，他一点儿也不流氓，他很礼貌，他也不像你一样的说脏话，他长得很好看。
焦建国瞪我一眼，说，你懂个屁呀，他就是长得好看才是流氓，真正的流氓恰恰长得又红又白，而且，说不说脏话，并不能表示一个人是不是流氓。焦建国把手抄在裤兜里，想了想，说，不行，我得收拾收拾这小子，你得帮我。
我说，我怎么帮你？
焦建国说，到时候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跟着焦建国回到屋里，焦建国脸上换了一副纯洁而优秀的三好学生的样子，一脸灿烂的微笑。我觉得焦建国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如果说鲁辉煌是个出色的演员，他的出色是靠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来的话，那焦建国的出色完全是靠着他的本色，他根本就用不着训练，甚至用不着表演，他就像一条变色龙，无论他是什么样子的，他变成了另外的什么样子，然后他再变成其他的样子，那就是他，是他本身，你不必费尽心机去揣摩。现在他就是一个纯洁而优秀的三好学生，他朝鲁辉煌走过去，他脸上灿烂的微笑连出色的演员鲁辉煌也给迷惑住了。
焦建国把手背在背后，一脸天真地问鲁辉煌：请问，您是我们家的客人吧？
鲁辉煌点点头，说，是的，你是建国吧？我早就知道你，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焦建国十分礼貌地说，谢谢，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您，请问我怎么称呼您呢？
鲁辉煌感激万分。他没有想到焦建国会对他这么感兴趣，并且那么礼貌，焦建国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请问，完全弄得他晕了头。
鲁辉煌晕头晕脑地说，我吗？我叫……
焦建国没等鲁辉煌说，转过头去，大声地问厨房里的小姨：妈，这位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小姨在厨房里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焦建国大声地说，我想请这位大哥哥陪我们打弹子球玩。
小姨说，他姓鲁，是妈单位里的同事。
焦建国转过头来，故意装作没有看见鲁辉煌一脸的窘迫，说，鲁大哥，你来陪我们打弹子球好不好？
焦建国说要我帮他，其实他根本就用不上我，这种事对他来说太拿手了，不要说一个鲁辉煌，就是十个鲁辉煌，他也能如探囊取物，应付下来。在整个过程中，他根本没有对我使眼色，向我示意。他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他死拉活拽地把鲁辉煌拉到院子里去，和他打弹子球。他趴在地上，要鲁辉煌也趴在地上，他要鲁辉煌和他比输赢。他一边和鲁辉煌红脸粗脖子地玩着，一边说一些孩子间赌气撒野的话。他又痞又赖，连哄带诈，把鲁辉煌糟蹋得够戗。他在赢光了鲁辉煌手中的弹子球之后，非要骑在鲁辉煌脖子上去，让鲁辉煌当他的马，并且要鲁辉煌像真正的马那样昂颈长鸣。在鲁辉煌不肯把衣服弄脏，不肯跪到地上的时候，他坚决不依，揪着鲁辉煌的领子，非要鲁辉煌趴下去，要不是小姨听见动静跑出来阻止住他，鲁辉煌肯定会被他啐得满脸开花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风流倜傥的鲁辉煌那么窘迫过。他最后不得不逃离一般地离开小姨的家，他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小姨相反被这种情况弄得不好意思，一遍遍地向鲁辉煌赔礼道歉，请他原谅。而焦建国却根本不理会这一切，在鲁辉煌离开的时候，他气鼓鼓地冲着鲁辉煌扮鬼脸，做怪动作，并且说了一句很粗野的话。当小姨进屋去拿鲁辉煌带来的东西时，焦建国用屋子里的人听不见的声音对鲁辉煌说，你他妈的也不照一照镜子，你长得和白骨精一样，就你这副样子，谁稀罕你来爱？你趁早滚得远远的，别来烦人！
鲁辉煌在走出巷子的时候心有余悸，绊在一块青石上，差点没跌一个跟头。
我跟在他后面，一直看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拐过巷子口，很狼狈地消失掉。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同情鲁辉煌。我想，这一回他可是被弄惨了，他肯定对焦建国服输了，再也不会到小姨家来了吧？
自从小姨来到我们住的这座城市后，我的父母就开始吵架了。
我的父母他们原来也吵架，但是大多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母亲从来不肯向父亲认输，不战斗到底，绝不罢休。可现在他们吵架大多不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总是母亲认输，好像一旦吵架的目的变了，父亲他就胜券在握了，而母亲则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父亲对母亲说，你把你那个妹妹管着一点儿，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闹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丢人不丢人？
母亲说，你是说小鲁吧？怎么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说，我原来还不大明白，我还替你那个妹妹想不通，怎么别人都过得好好的，就她过不好。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她那么不踏实，别说过不好的话，就是再活一百次，也别想过好！
母亲说，你有话就直说，何必绕那个弯子。
父亲说，我再绕弯子，也不至于绕得没个谱，我也不至于要找个小上一大把年纪的小白脸！
母亲说，小又怎么了？小白脸又怎么了？年轻就不该活呀？脸白一点儿就不该活呀？
父亲说，那不是虚荣是什么？
母亲说，谁虚荣了？
父亲说，虚荣也行，虚荣就虚荣出个结果，要么叫那个小白脸滚远点，要么叫你那个妹妹嫁给他，别扯来扯去不明不白的，她不寒碜，我还替她寒碜呢！
母亲说，那是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代表事实。我问过了，他们现在只是同事，没有那种关系。小鲁追梅琴，梅琴不愿意，情况就是这样。
父亲说，情况远远不是这样，还有一个老王。老赵今天告诉我，老王已经放话了，老王说，老何连小梅的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你看看，老王革命革了几十年，到头来革成了老昏头，革命闹成这样，革命都成什么了？扯淡不扯淡？
母亲吵不赢父亲。最主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说的并不是没道理，事情真的有些严重，母亲就找小姨了解情况。
母亲和小姨谈这件事，小姨据实说来，说鲁辉煌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她只恨不得找人把他锁起来才好，她又不能骂他，不能踢他，真锁当然也不行，她现在实在不知道把他怎么办；老王常来电话，有时间也来看她，话没说白，但意思也能听出来，是在往那方面引，她正在考虑怎么对这个老战友说呢。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怎么都给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小姨是曾经沧海，说是那么说，并没有真当一回事，也许是一切都来了，泥沙俱下，不是她能够主宰的。她只能赌气，拿站立在那里不合作来做抗衡，母亲忧心忡忡成什么样，她也不急，从果盘里拿了一只黄帅苹果，丢开母亲，去厨房洗了，再一路啃回来，坐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急着说，那你考虑好了没有，你到底跟谁？
小姨啃一口苹果，不明白地看母亲，说，什么跟谁？
母亲说，这两个人，小鲁和老王，你到底想要哪一个？
小姨说，我为什么要他们俩谁？我该要他们谁吗？
母亲说，你不要，他们放在那儿，他们都黏着你，大家都看着，你也不能不表态呀？
小姨明白过来了，把苹果皮吐在手心里，坚决地说，哪一个我也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