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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姥爷的家族是个大家族。姥爷的家族人口众多,多得家族需要转移草场的时候,照顾牲畜得分出一半的青壮劳动力,照顾老幼妇女得分出另一半青壮劳动力。这支由人畜共同组织起来的迁徙队伍热闹非凡地从青森草原走过的时候,你会觉得青森草原是在流淌着,连风都热烈了起来。

父亲在很多年后曾不无揶揄地对我们说,解放全人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业,你们想一想呀,光是解放你们姥爷家就得花多大的力气呀?这世界上有多少你们姥爷这样的家庭呀?那是一件容易的事业吗?

父亲这样说当然是在说怪话。父亲在进入老年以后就开始说怪话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怪话越来越多。父亲是个退役军人,他在退役之前是没有什么怪话的,他属于那种信心百倍勇往直前的人,他在退役之前可以打仗,或者说可以等待打仗,而打仗只需要行动,不需要动嘴皮子,因此不会滋长什么怪话。但是进入老年以后,父亲他没有什么仗可打了,他和大家一起进入了一个美好的安宁的和平年代,他被这种美好的安宁的和平年代埋葬了,永无出头之日;他先前还盼着,他不信任脆弱的和平,不相信脆弱的美好和安宁,觉得还有希望,还能行动起来。但是盼来盼去,他发现和平越来越结实,美好和安宁前仆后继,没有什么盼头了,不能行动了,他只好说怪话。父亲的怪话自然不具有什么行动性,比如他说光是解放姥爷的家就得花费很大力气这样的话,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后悔或者改朝换代这一类意思。因为他和母亲结婚的时候,他对母亲家庭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他知道母亲家里人口众多,多得在转移草场时得组织辎重队,并且熏风热烈。即使如此,他在对情况了如指掌之后仍然信心百倍勇往直前地去追求母亲,丝毫没有犹豫。如果说解放的话,他就是一个十分热情的解放者,心甘情愿的解放者,在解放姥爷家的道路上,父亲从来就没有被人口众多这个困难吓倒过。

姥爷家里人口众多,上一辈和下一辈的不算,光是母亲这一辈就有兄弟姐妹十三个。母亲有八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那实在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家庭。很多年后,母亲曾经给我们讲起过那种繁荣昌盛的景象,她对那样的往事充满了怀念。但是我们这些做孩子的,对母亲的怀念十分茫然,我们始终弄不清母亲家里那些成员们的关系,弄不清那些舅舅和姨,他们谁是谁。我们弄不明白的原因不光是母亲家里的人太多,多得我们没法记住。我们弄不明白的原因还在于母亲的家在青森草原上,那里开满了美丽的紫云英和格桑花,牛马遍地,羊群如云,肥硕的牧羊犬壮如牛犊,它们快乐地到处追逐着,撒着欢,使草原生机勃勃。那是我们不熟悉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母亲的孩子们只在书本和电影中看到过的地方,是我们向往的地方。我们因为不熟悉,因为向往,总是把母亲讲述中的事情和我们印象中的事情弄混淆了。在母亲讲述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们总会不明事理地问:您说的那个在格桑花中搬倒小牛犊的人,她是谁呀?或者我们会问:你说的那个用弓箭射死了黑熊的人,他是谁呀?我们这么不明事理地问,总是把母亲问得一愣。母亲愣过之后就叹息一声,轻轻地走开,去厨房做她的饭,去卫生间洗她的衣服,去院子里侍弄她的花草树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沉默着,不再给我们讲她家族的往事,不再给我们讲紫云英格桑花和小牛犊一般大的牧羊犬以及黑熊的事情了。

我们对姥爷家族里的事情一直是含混着的,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小姨。

小姨是我们对姥爷家里的成员知道得最多的一个。

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觉得我对小姨的了解超过了对我的母亲。这个念头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有一次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母亲,我以为母亲会很生气,她甚至会伤心,可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却笑了。母亲那个时候正在为院子里的梨树剪枝,她伸出一只被梨树汁儿染得碧绿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了一声,好孩子。母亲的话很简练,我还是听懂了,她是说我比了解她更了解小姨,我就是一个好孩子。母亲的话让我既感到高兴又有点害怕。我感到高兴的原因是,我喜欢做一个好孩子,让人简明扼要并且微笑。我有点害怕的原因是,我有些不大明白,母亲那话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我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它们拥有着一些我们一时无法了解的真正的意思,甚至于它们拥有的就是我们永远也无法了解到的意思。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就像一只在浅海处盘桓了很久的海豚,看见远处有黑色如雾霭一样的海潮涌了过来,它们是一种信号,它们是我生命的来源,是为着我而来的,我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我的故乡去了。我冲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拧开水龙头,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用水来冲头。因为太性急,我呛了水,一整个晚上都在咳嗽。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我去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冲过了很多次头,虽然再也没有出现呛水这种事情,但是直到几年之后,我仍然能够闻到从我的头上飘逸出的梨树的清香。

因为如此,因为头上不断飘来的梨树的清香,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人是可以长成树木的,人也许本来就是树木。

我甚至认为海豚也是可以长成树木的。

母亲家有四姊妹,大姨、二姨、母亲和小姨,她们同是那种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但她们的美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见过大姨、母亲和小姨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们那个时候的美丽是怎样的。我也没有见过二姨,她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离开姥爷家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能证明的是,直到中年和老年的时候,大姨、母亲和小姨仍然是女人当中最受人注目的那一类,无论她们走在什么地方,无论她们是走着、站着还是坐着,无论她们有没有笑容、说不说话,都能让人眼睛倏地一亮。

即使这样,即使我能证明大姨、母亲和小姨在她们中年和老年时的美丽,我仍然很想知道她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我问过我的几个舅舅。我问他们我的女爸爸们她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的?我一问舅舅这样的问题他们就很得意。他们把紫红色健康的脸膛仰向天空,哈哈大笑着,说,你看你这问的算是什么问题?你就不能问点真正的问题?还能怎么样?总之在青森草原,你要想见到最美丽的女人,你就只能到我们沙木腾格力家来,你不到我们沙木腾格力家来,你见到的所有美丽都不算数。

舅舅们的说法很霸道,他们基本上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并且目空一切,这让我有一点儿迷惑。我迷惑的原因是姥爷家族的人他们生活在青森草原上,青森草原那种地方,到处是丰硕的青草和疯长的鲜花,到处是歌唱着的鸟儿和打着响鼻的骏马,风吹得无拘无束,任意捉一缕下来摊在膝头上,那袅娜的风都美得惊人,美得你根本就站不起来,你就只好永远坐在那儿发呆,等风让你欣赏够了自己吹开。连风都美成了这种样子,况乎比风更健康快乐的人。青森草原那种地方,天高云淡,地阔风浓,自由自在,是辽阔到骑着驰骋的骏马撒开缰绳都能在马背上打瞌睡的,是自由自在到想要在马背上打跟头打到云里去躺着睡上一觉也没人去管你的,青森草原这个样子,用不着向谁来谦逊和客气。但即使这样,即使青森草原上的人都美成了云彩,青森草原上的人都不知道谦逊,舅舅他们也不该这么把脸儿仰向天空张扬地来说。他们这么把脸儿仰向天空张扬地说,并且哈哈大笑着,让我们这些没有机会生长在青森草原上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我没能从舅舅们那里了解到大姨、母亲和小姨年轻时是怎样美丽的,我又新生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问舅舅们:我的大姨、母亲和小姨,她们当中谁最美丽?

这回轮到舅舅们迷惑了。

舅舅们迟疑了片刻,说,她们三个人如果是安静的,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不动,最美丽的那一个是你大姨;她们三个人若是动起来,比如说像风或者说像马,那不用说,准是你小姨。

在日后的很多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象舅舅们的话。我在想象我那美丽的小姨,她在动起来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快乐的风从金黄色的桦木林中吹拂过的样子,想象过活泼的梅花鹿轻盈地飞跃过溪流的样子,想象过饱满的榛子从高高的枝头哔剥坠落的样子,想象过变幻莫测的云朵在天空中出现又消失的样子,想象过湿漉漉的花籽从一大片草尖的这一头滑动到那一头的样子……

我的想象无数,却从来没有真正抵近过小姨。我知道我没有抵近,我所有的想象都不是小姨,它们也许是她的伙伴但不是她,她不是那种样子的,她是她自己的样子,她是她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很多年之后,大姨、母亲和小姨有过一次聚会,那是她们各自匆匆命运里很多次聚会中的一次。

那时我还小,被父母寄存在幼儿园里。一个星期天,我被父亲接回家。推开家里的门,父亲把我放在地上,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我被眼前的三个女人给迷惑住了——三个女人,她们美丽极了,美丽得把整个屋子全都给照亮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美丽,尤其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大人们认为的美丽,但我能感到阳光的明媚和温暖,能感到一栋房子它是怎样被映照得生动活泼有了生命,我还看到橱柜上的一钵千瓣莲,它原来是植物中骄傲的仙子,现在它却羞赧地迅速地委顿下去,消失了颜色和姿态。我想我当时肯定是迷惑不解了。我的迷惑不解不是因为我眼前三个女人的美丽,而是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们坐在屋子里,手儿拉着手儿,笑吟吟地说着话。她们全都像是我的母亲。但我知道她们肯定不会全都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同时拥有三个母亲,并且是一个样子的。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看见父亲抱着我进来,三个女人一齐转过头来看着我。

一个女人起身朝我走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从衣襟间抽出一块手帕,用力给我擤了一下鼻涕。

另一个女人跟着走过来,把我从第一个女人手中接过去,笑眯眯地看着我,在我的瓦片头上摸了一下,说,好宝宝。

第三个女人则像一阵风似的飘过来,伸出手来,啪啪地拍了拍我的脸蛋,大声地说,这是四儿吧?一定是四儿,马驹子眼睛里有雾呢,长大一准是个知道疼草的。

第三个女人说完,从桌上的篮子里拿过一个红红的大苹果,在手心里揩一圈,张开牡丹花瓣似的嘴唇,衔住苹果,吭嗤咬了一口,蹲下身子来,凑近我,启开雪白的贝齿,喂小马驹似的,嘴对嘴将苹果喂进我的嘴里。

父亲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瓮声瓮气地说,别拿嘴喂他,他自己又不是没牙,你让他自己吃。

那个女人流光溢彩地瞟了父亲一眼,说,怎么了?我马驹子也喂过呢,我牛犊子也喂过呢,怎么就不能喂他了?

父亲没好气地说,他不是马驹子,也不是牛犊子,他是男孩子。

那个女人一点儿也不惧父亲,说,男孩子?他是不是他妈生出来的?是不是他妈奶大的?他还能是个石头蛋子雕出来的孩子不成?他要真是石头蛋子雕出来的,你们送给我好了,我正想要个石头蛋子变的孩子呢。

那个女人说着,又吭嗤咬了一大口苹果,把我搂过去,让我的脸蛋贴着她的脸蛋,嘴对嘴香香地喂我。

我用力咬着嘴里的苹果,嘎嘎地笑了。我太快乐了。我觉得这个游戏很不错,马驹子很不错,牛犊子很不错,石头蛋子变的孩子很不错,它们全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我的快乐还在于,我认出她们三个人谁是谁了——第一个女人,那个用手绢用力给我擤鼻涕的,是我的母亲;第二个女人,那个笑眯眯地抱起我,叫我好宝宝的,是我的大姨;第三个女人,那个满口噙着甜蜜蜜的浆汁儿当我是小马驹喂我的,是小姨。

我想,从一开始我就用不着去记住,我甚至用不着去想象,我从骨子里就知道小姨她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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